雾迷坟冢
小明那时太过震惊,以至于,第一次看见这场景的他忽略了很多东西。mchuangshige
比如,四周即便在夜色里也能感知到的一层薄薄红雾,比如,来人脚下隐秘在皮肤中滚动的一种字符。
他只是记得,那是他的阿爸阿妈。
同上次节日时回来留在印象中已经有了不同的阿爸阿妈。
但那种不同是很细微的,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在外忙,真的只是历经了时光,又经历了奔波曲折回到十万大山为他过生日的普通父母,带着有限的风霜和时间应该留下的一点点正常痕迹。
一切一切,几乎没有一点儿破绽,他们身上甚至还带了他心心念念,而石木天刚保证过他们一定会为他带回来的礼物。
如果不是……小明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巫门坟冢之中走出。
有一瞬间,小明只觉得有一层寒气从地底升起,顺着他的脚背,一路升到了他的头顶,不是害怕,不是震惊,而是另外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有种直达灵魂的孤单,或者说,是被抛弃感。
那一刻,他忽然莫名地意识到,他或许没有阿爸阿妈了。
或者说,很快就要没有了。
石木天刚同他说过,巫门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直觉存活的,那是一种比任何巫门本事都重要的能力。
而小明,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便还是想哭,想叫叔叔。
然而,也是那瞬,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能喊,不能出声,他得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
看看,年复一年会在他生日和寨子节庆那日回来的阿爸阿妈,又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存在?
小明跟着来人,瞧他们一步步走得稳而坚定,走过山野走过寨子,直走向他的家。
小明咬紧牙关,将所有情绪憋在心底,这时,他多么希望他的叔叔能在,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又比谁都清楚,石木天刚什么也不会说,要想发现真相,他只能靠自己。
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小明用手背揩去,抹下了满手背的泪。
他竟然记不起,他什么时候哭了?又为什么会哭?
小明不清楚,只是在来人轻车熟路破开鬼篆书禁制回到屋中时,他也已经成功将自己蒙回了被子里。
一切都太急,于是有个被角便不如先前那般安生地盖在他的身上。
一只手轻轻探过,将被角掖好。
一如石木天刚数年如一日做过的那般。
那时,小明脑海中只有两个问题:
一,这是什么秘术?
二,为什么石木天刚从来没有教过他?
是的,刚刚那一探手,小明已经明白,来人并非活人。
那只是一种偶,石木天刚同他说过,十门中有人专门做这种偶,做得好了,配合上其他家的本事,很能唬人。
可是,石木天刚没同他说过,这种偶竟然可以以假乱真,竟然可以真到这种地步,真到带着相同的气息,甚至是一点点人类体感才有的温度。
如果不是他此时几乎将所有的戒备都提了起来,他甚至无法感知到这一点点与活人不同的异样差别。
这一夜,小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做了个很怪的梦。
梦里,寨子还是那个寨子,人也还是那些人,可是,寨子中到处都是迷雾,雾气中的人个个都高大,都不说话,拉住袖子扯住他们时,低垂或者回过的头脸上都戴了面具,个个瞧不清面目……
小明醒来时,阿爸阿妈果然就在他的面前,一如往常地同他说笑。
此时再看,昨天夜间能瞧出的那点子人偶的迹象便都没有了,音容笑貌,无一不是他印象中的阿爸阿妈的模样。
就连触感,也找不出半点不妥。
小明照旧扑入父母怀中,不过这次,是细细去瞧他们身上的不同。
从发丝到皮肤,从眼仁到喉咙,只要是能看到触摸到的,小明都一一琢磨。
他极聪明,即便怀着内心极大的震惊和好奇,他也能将一切情绪藏得很好,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
可是,即便又捏又扯,用尽他能想到的法子,他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的,除非破开皮肉。
小明将头脸深深埋入“阿妈”怀中,虽然他只有六岁,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这一步是走不得的。
更何况,他记得石木天刚说过,没有什么秘术是破不了的。
有术就有破。
正如有攻就有守。
他那么聪明呢。
小明心底燃起一股子犟劲儿,他非要靠自己把这点子秘术破开同他叔叔较个高低不可。
也因着这点犟劲儿的警醒,很快小明便发现,这一天,原来还有诸多不同。
寨子里的人一切如常,照旧劳作生息,就连寨子里最碎嘴子那条狗也照旧撵着鸡到处跑,也照旧迎来一顿棍棒的威吓。
鸡鸣狗叫,炊烟袅袅,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但,所有人好似在这日陷入了清醒的迷雾之中,好似整个寨子都饮了酒,连带着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微醺。
就连空气中,似乎也浮动着一层薄淡的红雾。
是了,小明细细去看,行走在摸不着也看不透的红雾笼罩的寨子里,好似乱入了一场奇幻的梦境之中。
他拍拍自己的脸,捏捏自己的腿,不确定现在是他身在梦中,还是其他人来了他的梦里。
一切古怪的起源,自然还是那处坟冢,小明蹲在那处看了许久,也试图破过,但他破不开那里的禁制,他进不去。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同以前一样,只要他睡下去,第二日醒来时,阿爸阿妈就会再次离开,再见又是下次节日。
以前的他舍不得,又不好意思承认,会使着小性子,怎么都不愿意轻易睡去。
这次的他同样舍不得,也使着小性子,不愿意轻易睡去,却是为了多看看这两个人偶,瞧出他们身上的秘术破绽……
第二日,石木天刚回来,竟然还是如常,只是这次小明细心发现,虽然伪装得很好,但他看起来还是要比往日里疲惫些。
小明第一时间缠着他,同他说了做梦的事,说了父母的叮嘱,又说了新一岁的愿望……当然,也趁机将石木天刚上上下下都探查了一遍。
“你一整天都去找女人了?”末了,瞧不出什么异常的小明有点丧气地这么问。
石木天刚敏锐听出点埋怨:“我也总不能三百六十五天没个休息的时候,懂?”
“找女人很累?”小明全不在意,只是又问。
石木天刚便哑声,他将小明抱上了肩,挺起肩膀,让他趾高气扬地坐大马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打听。”
小明:“哦……”
石木天刚听出更多的不满:“有话就说!”
小明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真虚……”
石木天刚:“……”
石木天刚:“这特么又是谁教的?!出来,看我不打死他!”
小明很不屑打断:“礼物呢?”
石木天刚于是想起,今年的礼物还没给小明,正抓耳挠腮的时候,小明给出提议:“我要你的一滴血。”
对于巫门来说,血其实很重要,可以做很多事情。
但是,石木天刚掂掂身上的分量,小明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又能怎样,于是,石木天刚装憨问道:“血?什么血?”
小明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心头血。”
石木天刚一惊,将小明从肩上拉下立到面前:“心头血?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
小明一贯强势,要什么从无理由,这一次,也不例外:“给不给吧!”
石木天刚还能不给吗?
结果自然也便是,小明脖子上多了一个狼牙坠,内里,蕴了石木天刚一滴心头血。
看着这点心头血,小明想,破开那个禁制,应该很快了。
那时的他单纯地以为,他毕竟是巫门唯一的正统血脉承袭者,长大了是要当毕麽的,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法,而在门中的说法,他将执掌巫门。
而他自然的以为,只要破了这点秘术,他就能瞧出一切的古怪,发现一切的秘密。
不管是父母还是叔叔石木天刚的……
带着这点子执念,在往后的若干年里,他更加发奋地学习石木天刚教他的一切,也愈发地折腾起石木天刚来。
然而,不论他怎样折腾,他除了坚定两点外,其他一无所获。
一是,石木天刚真就宠得他上了天,一点坏心眼子没有。
二是,那种每年上演两次的人偶秘术,石木天刚果真从来没有教过他。
那是什么,他曾不止一次地暗示过,但石木天刚从不告诉他。
时间很快来到他十岁这年。
也照旧就是要到生日的日子。
小明偶然间听到了点关于石木天刚的故事。
故事里,在他的叔叔还不叫石木天刚的时候,就和他的阿妈石木龙康一起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妈龙康最终嫁给了叔叔的哥哥,也就是他的阿爸岩罕。
而且因为龙康身份的特殊,他的阿爸只能入赘,但令大家不解的是,他的叔叔也一起来了,并被家族冠上了石木这个姓,起了石木天刚的名。
这些本没什么稀奇的,小明只是个孩子,又出生在十万大山的寨子里,这里民风淳朴,对于情情爱爱看得纯粹,只论对眼与否,倒没那么多可不可为。
因此,谁和谁爱过,谁和谁错过,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只是,小明还是本能地从这个故事里嗅到了一丝不同。
“你喜欢我阿妈?”一个早晨,捧着海碗吃早饭的小明张口就同石木天刚问道。
石木天刚就在他的旁边,也照旧捧着一个海碗吃得欢腾,一开始以为小明问的是是否喜欢他,结果反应过来前面还有个“阿”字,这……意思可就大不一样了。
石木天刚扭头,满口嚼食,同小明对视,小明干脆问得更明白:“你同我阿妈好过?”
瞬间:“噗——!”
石木天刚:“谁告诉你的?”
小明:“你别管。”
石木天刚:“……嗯。”
倒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只是这一声头点得有点重,还带点鼻音。
小明:“那我能叫你阿爸吗?”
惯常主打的就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
石木天刚:“噗——!”
石木天刚:“你皮子痒了?还是自己没阿爸?!”
小明:“……可我好久没见过我阿爸了。”
他很能拿捏石木天刚,对方果然软下声音:“过两天就回来了。”
小明:“哦……那我想吃菌了。”
石木天刚:“祖宗!这是冬天,你让我到哪里给你找菌!”
话是这么说,当天,小明面前还是摆上了菌,用腊肉炒的,很香。
而他又不知闹了点什么脾气不肯吃了。
石木天刚不疼不痒说了他两句,没有浪费食物,埋头将所有菌儿都吃了。
小明含着自己的筷子,瞧石木天刚将所有菌儿吃下,心里,开始了新的盘算。
因为,菌里,他已经提前动过手脚……
一点,能让人说实话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