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草为引
大概是说了隔天能走,这晚的烧烤格外丰盛,同当夜石木天刚的烤红薯和山药豆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moweiwenxuan
大家也闹得很欢,先前对立的两方都不再端着,在美食面前,只要不谈过往,不谈立场,一切都显得其乐融融。
沐云芯子的小哑巴仍旧如同先前一般,独自坐在远离火塘的某个地方,好像所有的热闹都同他无关,他也没主动去拿过什么食物。
秦川一手一只烤鸡,拿着递给沐云。
沐云含笑接过,却并不吃。
先前在桑仐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刚从某种梦境中醒来的缘故,沐云的情绪有些外放,带着能够琢磨和察觉的分量,但此时,他已将那些全数收起,又成了平日里捉摸不透的十相门顶级玩家。
秦川在确认这不过一场梦一场幻的同时,已经确定这些情况同他、同石木天刚都有关系。
毕竟,就算蛊门再厉害,也不能单手成局,而鬼篆书的存在,昭示了石木天刚的巫门同此局有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困住桑仐的事实证明,沐云在其中也有涉足。
只不过,他们各自做了多少,目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猜猜也能知道,这些谋划,必定同十门,同十门徒有关,现在看来,也同鬼面人有关。
不过,秦川不准备同沐云聊这些,他想要什么她不知道,同样的,她想要什么,她也只想通过自己的本事拿到。
“怎么?”见沐云始终不动口,而秦川已经吃下半只烧鸡,“不合胃口?”
沐云瞧她满嘴留香,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我的身体,受不了这些。”
秦川顿了顿。
到底是什么样的伤害,能够把一个人的底子淘洗成现在这副模样?
过去音信全无的那十年,沐云到底经历了什么?
同样地,这些,秦川也没问。
倒不是什么缘故,而是秦川清楚地知道,即使她问了,沐云也不会说。
接过沐云手中的烧鸡,秦川单手拎着两只鸡,走过去从清水丫丫面前抢了一旁炖煮的素菜,完全不顾清水丫丫嗷嗷叫唤着她已经有两只鸡的事实。
“解开了?”
沐云夹起滚烫素菜,喷薄的白雾中,他细细吹着,等素菜温度正好,才慢慢送入口中细细嚼。
“嗯。”
秦川看他吃东西慢条斯理,倒像看见了另一个林家人,明明先前沐云也并不如此才对。
“在外人面前总是要装一下的,”像是明白了秦川所思所想,沐云淡淡解释,“我这人很要面子的。”
秦川大嚼大咽的同时就有些忍不了了:“这么好面子,你搞成这个样子出来?”
沐云便也有些委屈,当然,装的那种:“谁叫你眼神这么好,我都这样了你还能认出来。”
“得了吧,”秦川回,“你要是真不想让人认出来,那些小尾巴就该藏好。”
沐云便笑:“我说过了,有时候,人难免就不能那么理性的。”
“也关心则乱了?”秦川打趣。
“不是……”沐云否认。
“那是什么?”
“……你听过风的味道吗?”
风的味道?听过?还是尝过?听又怎么听,尝又怎么尝?
这怎么看都是一句屁话,因为不论什么,那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但,秦川不可否认,当沐云说出口的那刻,她真的懂得。
因为,那是……寂寞。
如蛆附骨,驱赶不散。
秦川的大嚼大咽忽然就停了一下,她将口中食物囫囵咽下,不管嚼没嚼碎,食物在她瘦而薄的脖颈皮肤下梗出分明的纹路。
沐云看得微微皱眉,递过一瓶水。
秦川接了,一饮而下,而后,举着烧鸡和水,定定瞧他。
她本想说,不如换个活法吧。
又想说,一起吧,至少能走得轻松些。
还想说,扛不下去就别扛了,挑子撂在那儿也不会怎么样,明天太阳依旧升起……
到最后,却只是说:“怪谁呢?”
对啊,怪谁呢?
路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不管开始时是什么,但后来的一切,都是他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选了,走了,该受该挨就得熬着。
“熬吧,”秦川忽然叹气一般道,“熬熬也就过去了。”
“嗯,”沐云点头,“熬熬就过去了,终究死不了。”
是啊,终究死不了,终究只有他们死不了。
为什么呢?
明明已经很小心不去提及那些不能触碰的问题了,为什么,短短几句话,他们又将之间所有的转圜全都聊死。
都是不会说话的人啊,果然,做哑巴挺好的。
秦川不再说话,也失去了吃烧鸡的兴趣。
沐云倒还好,慢慢悠悠将一盘素菜全都吃完。
秦川还要去抢清水丫丫煮出的第二份,沐云拉住她:“够了,再抢,她该咬人了。”
想起清水丫丫那莫名强大的饭量和细心烹煮的热菜以及护食的心,秦川突然笑了。
是啊,明明所有人都可以活得简单快乐,为什么还要做那么多的忧愁。
秦川回头,立在林中月色下,微微斜了点头,面带俏皮的笑朝沐云伸手:“怎么样,一起去闹一闹?”
沐云瞧瞧那头,石木天刚喝高了,已经拉着对方一个小伙子打起了歌。
调子是他哼唱的,节奏感很强,所有人便同时拍着桌子打着拍子,剩下的人围着火塘打歌。
沐云摇头,婉拒。
秦川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沐云的手,将人推入人群之中。
掌心贴在对方肩头,半推半扶,秦川推着沐云,含着节拍,和着石木天刚的调子开始迈步。
那一夜,他们闹了很久,直到沐云实在站不起来,而石木天刚也倒在地上酣睡过去,他的旁边,守着玉小仙,自始至终,她始终跟在石木天刚左右。
夜深了。
大家各自回房安睡,秦川却没回去,她来到吴琅房间。
吴琅气息平稳,在夜里极端的安静下,每一丝空气被吸入身体在体内流转又慢慢呼出的声音都分明。
秦川于是放心,慢慢打开吴琅另外一只始终攥紧的手。
那只手,据先前看护的人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
那里,果不其然,是一截没有烧完的草茎。
出去的路果然有,吴琅也曾经一定程度上出去过,不过,他发觉了这里的古怪,想用烧村民房子的方式提醒,可是,房子烧了,却不知烧在了什么地方,他回去了,带了烧剩的草茎,却因为毒门桑仐的横插一脚,见到秦川时,已经不记得要提醒什么了。
秦川捏紧草茎,将他那只因为攥了很久而有些发白的手摊平:“吴琅……”
她说:“对不住了……”
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也不应该让你生出这么多的希望,面对十相门背后的层层隐秘,没有人有绝对能够通关的自信,也没人能够保证永远是赢,她太傲慢,更不懂得顾忌自己顾忌周边的人和事,她横冲直撞惯了,向着心中的那个目标她不停留,也不想停留,她只想知道真相,只想无限度地接近真相,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吴琅本不需要这样。
他被保护得很好,不知道甲门的秘密,冲不进十门a级评分以上,一直以来找的师父带他的人,都靠谱又不靠谱,以至于他进了那么多的局却几乎没有半点成长。
凡此种种,不是他运气不好,恰恰相反,是有人在竭尽全力将他脱离这个泥潭。
而她,曾经也是如此。
如果,她不曾坚持。
因此,吴琅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一直想,如果那天,她追出去,哪怕暗中送一送呢,在确认吴琅安全离开之后再回来,又有什么呢?
可没有如果,一如她绝对相信自己的推理和吴家人的实力,她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
如今,人还困在局里,吴琅的情况她并不十分了解,虽然一再有人保证这是对吴琅最好的救助方式。
但,只要吴琅还躺在这儿一天,秦川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她断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唯独一点,她已习惯独来独往,习惯不依靠任何力量也不牵挂任何存在。
吴琅,胡搅蛮缠地闯入她的世界,同她一起经历很多,如今,是时候做出决断将人送走了。
这一次,她亲自送。
从今往后,她不再带吴琅,也不再同他说任何十相门游戏的事,当然,秦川苦笑,或许,此去,他们也就再见不上了。
“对不住了……”
她于是又说。
然而,这次,“对不住”三个字出口那瞬,秦川徒然想起,相同的话,沐云曾经同她说过。
那时,他们刚从机甲村中出来,在野外帐篷里,借助吴琳的设备,她破解了密码箱中藏有一个起始数的秘密,同时提出要见严柏。
但沐云手起针落,很温柔地将一枚针剂扎在她的颈后,同她说了这三个字。
她尤记得,那时,帐篷外依稀有个身影走近,眼熟,戴着鬼面。
只是,从那时到现在,她都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不过刚刚一瞬,当她同样同吴琅说出这三个字时,她了然了全部。
“那么,”秦川起身,对着吴琅道,“就这样吧,算我……对不住你……你也别熬着了,我,送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