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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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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节,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则大矣。yousiwenxue

    小寒,干支历子月的结束与丑月的起始,冷气积久而寒。

    一月五日,大雪凛冽。

    应老爷子今日在终南别馆设宴,特请贺清越。

    终南别馆是应家三代传下来的产业。

    传闻这里曾是某位贵族的府邸,占地百亩,依山傍水,湖光山色,世外桃源。

    夏有“清凉泉”避暑,冬有“忘川阁”赏雪。

    春来可观满山浓桃艳李,秋来可望遍地橙黄橘绿。景色四季皆宜。

    今日小寒,风雪料峭,倒是能赏一番极难得的雪景。

    犹记前几年,他与应家长子相谈生意,彼时宴局便设在终南别馆的“上林观”。

    入目一架玄青影壁,笔锋遒劲,铜筋铁骨,赫然是司马相如《上林赋》。

    贺清越微微停了步,三步开外的旗袍女郎听音辨位,也跟着顿足。

    此处山清辽远,林庭葳蕤,偏逢凛寒白雪,深青浅绿交织纯洁霜白,他低了眸,抬手,姿态闲闲拂去肩前薄雪。

    拐过曲阁高廊,旗袍女郎双手端于腹前,笑意盈盈:“贺先生,您请。”

    贺清越稍一抬眼,满目松林白雪之中,撞入一道纤瘦雅致的身影。

    赤红飞檐缀着一串花纹繁杂的铜铃,铜铃内饰一条古旧红线,下端悬系木色签片。

    她凭栏而立,细白手指捏住边缘泛黄的签片,轻轻一拽。

    签片写的瘦金体,看不清,但不难猜,该是是一些寓意极好的托词。

    铜铃摇曳、清脆琤琤,天地间荡开极轻极脆的铃声,绕耳不绝,惊扰林间飞鸟。

    仿古雕花玻璃门应声而开。

    身着绣龙唐装的老人拄拐前来,撞铃的少女快步上前,稳稳搀住老人。

    台阶落了一层薄雪,贺清越立于玉阶之下,微仰着目。

    他是轻薄浪荡的一双眼,奈何身骨里撑着书香底蕴的家世,倒也衬出几分清正。

    看着老爷子,他笑一声:“老爷子精神矍铄,近来身体可好?”

    应老爷子爽朗大笑:“好得很!来,清越,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孙女,初弦。”

    老人侧低头,嘱咐她一声:“按辈分,你该喊一声小叔叔。”

    她倒乖觉,嗓音甜糯可欺:“小叔叔好。”

    小脸微微正着前方,眼却抬也未抬。

    贺清越微挑了眉,不应,也不答,反转过话:“老爷子好风雅,赏雪品茶,人间自在。”

    应老爷子招他上来,贺清越人高腿长,三两步跨了台阶,近了时,隐约可闻他身上很淡的檀香。

    初弦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

    贺清越眼神睨过她,随意打量。

    她不接这场眼神交锋,仍是温顺模样,方才喉间溢出的甜柔化雪消散。

    “只怕是赏一次,少一次咯。”

    应老爷子示意他先进门,贺清越微微一笑,搀了老人另半边胳膊进到内厅。

    一间宽阔茶亭,设有曲水流觞,云木茶几已经滚好风炉,清冽茶香四溢。

    贺清越臂弯中搭着刚解下的深灰长款西装,内搭剪裁精良熨帖的白衬衫。

    他绕了圈鸽灰绒围巾,随手搭在博古架。

    两人于对首落座,初弦并膝而跪,鸦羽漆深的眼睫搭成一弯小桥,眼下的影儿淌成一弯温柔的月。

    她信手持着一方铜金长勺,敲开方圆茶饼一角。

    学习茶道的手指总是漂亮,修长、精致,彷如一尊琉璃瓷器。

    视线上移,不带任何意味,看她。

    她是极白的肤,比雪色清透三分,衬着乌浓的发,黑白交错,无意的惹眼。

    应老爷子上了年纪,眼神有些不大好使,没察觉两人之中不同寻常的暗流,他起开眼镜,架到鼻梁。

    “清越啊,你爷爷最近怎么样?”

    贺老爷子在美国养病,是以贺清越适才结束探望回国。

    “还是老样子。”

    贺清越淡笑,目光重落得端正,眼尾偏又时不时落入一抹欺霜赛雪的白净。

    她高抬了手,将筛过的茶末倾入一方小小的匣子,继而注水入茶釜,蒸腾的迷蒙白烟蒙上她纤浓眼睫,有几分沉甸甸的重,好半天才一眨。

    应老爷子忆起昔年老友,难免惆怅地叹了叹:“我怕是撑不到去美国看他了——初弦,找个时间,你替爷爷去看看。”

    初弦在一沸时加入枝头雪水,正用细长竹夹有序搅动。

    两人叙旧才起了头,话题中心猝不及防就岔到了她身上。

    贺清越饶有兴趣地移过视线,等待她的慌乱,或是失态。

    然而她只是更低地垂下眼,眼睫扫开一剪烟煴,很轻地答道:“嗳。”

    接下来是各种与商业有关的谈资,说到某某家联姻,应老爷子又想起家里那位混世魔王,顿时头疼:“我家那混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些。”

    不知是否错觉,应老爷子说完这句话,初弦绷如琴弓的后颈僵了僵。

    贺清越向来不喜攀谈类似的闲言琐事,奈何世家大族的话题总是贫乏,他携一身富贵门户的教养礼仪,替那位应家小公子解了围:“他还小,再等几年也没关系。”

    应老爷子不承他这句话,反倒是抬了眼,有些意味深长的探究。

    “那你呢?这几年有考虑过稳下来吗?”

    贺清越笑声清朗,声线浮在温水里,磁沉好听:“会考虑。”

    他解了一枚银冷袖口,质地精良的衬衣下是削瘦却修长的手腕,戴一枚千万级别的限量款双追针,锋利指针如一把淬着寒芒的利刃,直直劈向初弦眼底。

    她默了默,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范围。

    应老爷子笑得眼尾皱纹连成一道,忍不住点点头:“要是我能讨你一杯喜酒喝就好咯。”

    贺清越狭长眼尾挑了弧度,如两汪黑曜石的瞳底蕴了笑意:“现下以茶代酒,不是不行。”

    初弦给二人分好茶,推着釉瓷茶盏到他面前,贺清越扶了扶杯,垂眸浅饮半口。

    应老爷子不动,镜片后的双目锁着他的神情,忽然问:“我这孙女泡茶的手艺如何?知你要来,卯时不到,她亲自去接的第一捧雪露。”

    这话半真半假无需考量,毕竟应家做东他为客,再者,这茶确实是极难得的好茶,半口入腹,喉间润得清甜,回味无穷。

    茶香缭绕,浅白清烟浮动其中,透过迷蒙光景,他似笑非笑地偏了下目光。

    言简意赅地下了点评:“很好。”

    却不知他,是单单在品这茶,还是另说这泡茶的她。

    都说贺清越眼光极高,轻易看不上庸脂俗粉,能得他一句“很好”,哪怕是模棱两可的说辞,也足够为接下来的对话铺场。

    应老爷子心满意足,他拍了下初弦手背,朝着山水屏风后的内间示意:“去取一块给你小叔叔,包漂亮些。”

    她不做声,点点头,起身时浅白的裙角荡开很浅弧度,仿佛正中天缺了豁口的月牙。

    待初弦走远,这次会面终于显山露水地现了真面目。

    应老爷子取下眼镜,深染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贺清越敛过视线,清清爽爽地笑了声:“从未听过应老爷子有两位孙女。”

    应家和贺家是世交,两位老爷子更是亲密如战友,是以彼此家风,或多或少皆有耳闻。

    应老爷子一生两个儿子,长子膝下只得一女,现任应家掌权人应如斐,曾与贺清越有过多番商业合作。

    次子多年前去世,留下一混世魔王般的独生子。

    贺清越不留情面的拆穿,反倒让应老爷子顺了接下来的说辞。

    他苍老的眼神向着屏风后一扬,语调百转千回的无奈:“老二不着调,那是他早些年弄出来的意外。”

    “大人的事,实在不该让孩子遭罪。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没名没分,不好让她进应家的门。”

    豪门腌臜数不胜数,却不料家学渊源的应家也有这等不上台面的事情。

    应老爷子措辞无辜,语气沉重,可实际里,也不见多少无辜成分。

    一个活生生的人,唯有“意外”二字概括。

    贺清越端着茶杯,指尖抵着苍青色的釉底。

    应老爷子搓了搓手指,在商场驰骋一生的眉眼罕有的低落:“你是小辈,我说这些,也不怕你笑话。应家是个虎狼之地,她那样的进来,绝落不到一个好下场。”

    她那样的。

    贺清越想起初见她的第一眼,肤色霜白且冷,很润的一双眼,泛着水色的光。

    幼鹿的眼。

    或是黄昏融雪,一地泥泞。

    是一捧干净的枝头雪,也是踩入泥泞的灰。

    贺清越仍不接话,内厅暖气开得充足,他的手指贴在杯壁,指腹染得温热。

    应老爷子一生要强,临了却要在晚辈面前伏小做低,确实有几分不适应。

    他认真看着贺清越,心中叹了又叹:“我没多少日子了。清越,我希望你能看在我和你爷爷几十年交情的份上,等我走了,你能照拂初弦一二,不让应家的人欺负她。”

    应老爷子说她是自己孙女,偏又倚重一个外人来护她周全。

    其间弯绕曲折太多,贺清越从不是个拥有过分探究欲的人,于是那点很浅的好奇,也就跟着如烟化散。

    他不想多管闲事,可应老爷子和贺家关系匪浅,更何况,这样的人情,总少不了要拿更多的资源置换。

    护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姑娘罢了。

    贺清越从容收了落在全景环窗的视线,修长指骨在杯壁一撞,算是应了。

    待初弦折回来时,两人已经南城的动荡换届谈了好一会儿。

    三两句言词,勾勒出难以言明的惊心动魄。

    初弦双手捧着茶饼,这一饼,是几年前在瑞士拍回来的青饼普洱,一筒七饼,超一千五百万的天价。

    这样贵重的礼物,她不敢随意处置,问终南别馆的工作人员拿了最上档次的包装,并佐以名贵伴手礼。

    单说这装着茶饼的盒子,也是件晚清的收藏品。

    初弦万分小心地将茶饼放置于博古架,木与木两两相接,竟没发出任何一点儿声响。

    两个人的话题恰到好处地停了一会儿。

    初弦并不在意,将冷透的茶水倒掉,重新沏了一壶茶。

    她总这样,寡言少语,有时甚至可以用木讷来形容。

    应老爷子觑了眼贺清越,他的视线正巧落在初弦指尖亦或是在看她手指触碰过的暗纹锦鲤银杯盏。

    老人家不知想了些什么,出言道:“初弦啊,别忙了。”

    她的手一顿,一截清瘦冷白的腕骨滞在半空,旋即稳稳当当地收了回来。

    贺清越跟着收回自己视线,形散意懒地靠着软红锦缎枕,质地精良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腕侧线条如尚未出鞘的长剑。

    初弦坐在贺清越斜下位置,他掀了掀眼,就见她乌亮柔顺的发,用一个抓夹松松拢起,耳侧垂下几缕碎发,一身简约方领连衣裙,腰肢掐得很细。

    初弦似有所感,不经意起眼,摇摇翘翘的眼尾如扑簌的蝶,在他双眸自投罗网。

    这回全无上次镇定,她沏茶的动作乱了。

    应老爷子有意让两人多交谈,贺清越不驳老人家面子,起了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还在念书?”

    贺清越说不准她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岁,年龄该有的界限感在她身上实在太模糊。

    有些人可以用妆容掩盖年龄,她却未着妆,极为清透的一张脸,说是特意卯时不到起来,眼下睡眠不足的乌青却不知精心盖一盖。

    好一个醉翁之意

    既不在酒,也不在人。

    初弦听了他们谈话许久,但还是第一次听贺清越直问自己。

    他声线稍有些沉,似浮冰碎玉。

    她微抬眼,圆而清的一双杏眸,氤氲雾气的浅色眸子酿着笑意:“已经工作了。”

    他便点头,所谓交谈仅限于此。

    深冬的天黑的极快,不过是弹指须臾,三两推杯换盏,全景玻璃外的松竹庭院赫然罩上浓稠漆黑。

    应老爷子已有疲惫之意,贺清越起身告辞,收了自己的外套和围巾。

    初弦提着礼物,他扫一眼,没伸手接。

    “老爷子,不烦叨扰,您好生休息,我先回去。”

    初弦送他出门,应老爷子却在她细瘦的肩胛骨上推了一把。

    怔然还未在初弦眼中聚敛成形,忽听应老爷子说:

    “清越,风雪太大,你送她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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