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雪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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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荠在正厅里烧了些炭,又拢了个汤婆子,整个人舒舒服服的斜倚在黄花梨玫瑰椅上,看着火星子哔剥作响,又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好烧的更旺些。zicuixuan
她抬头看了看即将暗下的天,心叹这天气属实古怪了些,比往年的二三月间还要冷上不少。
景安方才从西厢里出来,以往沈荠沐浴时都是在东边房里隔了屏风,现下多了景安,又多置办一个木桶放他房里去了。
他刚从热雾氤氲的房里出来,头发带着淡淡水汽,换了柔软的外衣又披了件黑氅,带着淡淡皂角香味,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挺拔。
沈荠只看了一瞬,就把脸转过去,指着还在小吊炉里煨着的姜汤,“姜汤还热着,你喝点吧。”
景安闻言绕过火盆,倒了一碗出来,黄澄澄的姜汤闻着有些辛辣,他有点迟疑。
以往身体有恙时,那帮御医就拎着药箱跑来承明殿,所配之药皆是入口甘甜。如今这么一碗姜汤,让他产生一种要逃离的错觉。
准确来说,他怕辣。
这风一吹,渡来姜汤辛辣气味。沈荠见景安这幅模样,不禁侧头看向他。
“景安,你怎么不喝?”
他些许迟疑,两眼看着这黄汤不知从何入口。
“在下身子强健,这姜汤就不必饮了。”
沈荠看出景安推辞,站起身来,“姜汤驱寒,刚落过水,若是惹上风寒怎生是好?”
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举至他唇边,呛鼻的辣味直钻天灵盖,景安略微吸了下鼻子才忍住咳嗽。
“又不是毒药,你尽管喝就是。”
他垂眸看向沈荠,她的眼眸出奇的亮,如繁星点点,此刻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景安心下叹气,知道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
遂就着她的手,在她的注视下,一仰脖就全部饮下肚。
入口就感到刺痛口腔的灼痛,他再也忍不住夺步行至院中,垂着头将刚刚喝下的姜汤全都呕了出来。
沈荠没料到竟会如此严重,心下愧疚,忙放下碗,又倒了些水递他。
“我倒没料到你如此大反应。”
景安咳的狼狈,扶着墙,腾不出空来与她说话,恨不得将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来。他待吐的差不多,又漱了口,这才好些。
沈荠见他满脸通红模样,不由得诧异道,“你是喝不了姜汤吗?”
景安往正厅走,沈荠跟他身后,见他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开口道,“我……不习惯辣味。”
她脑海突然轰鸣一声,看着景安坐在火盆前用帕子掩住口鼻咳嗽的样子,眼前的他渐渐虚幻,与这雾霭颜色融为一体。
这夕阳还未落下,怎地见夜色将近?
她轻轻摇了摇头,可眼前还是蓦地要昏暗下来,将景安笼罩在黑雾中。
十年前初春,也正是如此倒春寒天气。皇宫内外都冻得瑟缩一团,有雪覆在红墙绿瓦上,只余白茫茫一片。
太子过敏,皇帝震怒下令斩了御厨,令百官立阶观看,血色如梅花点点溅了一地。
当时苏家女刚入宫,叶亭贞还未崭露头角。皇宫子嗣缘薄,独太子这么一位皇子,皇帝更是宠的不得了。有风言风语传来,这御厨与苏氏勾结,在太子饮食上动了手脚,好巩固苏家地位。
皇帝将信将疑,但架不住苏氏痴缠,哭诉清白,只得将御厨斩了,以儆效尤。
沈荠正巧与父亲一同进宫探望太子,提了食盒瑟缩地躲在父亲官袍身后。
沈太师伸出手覆她眼睛上,“阿荠,不要看。”
她乖巧顺从地说“好”,可眼角余光满是血色。
风雪袭来,落于她衣裙上,她冷的搓手。
“父亲,为何要斩御厨?”
沈太师拍拍她的头,“天子令,臣不可违。这御厨掌宫廷贵人饮食,万万出不得差错,可他竟然给太子殿下的菜式颇辣,你说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咱们臣子更得谨小慎微,不可出任何差池,你可知道?”
沈荠乖巧点头,仰着脸问道,“那太子哥哥是吃不得辣吗?”
“太子殿下生来便不食口味过重之物,否则便会有过敏之症,这辣椒更是碰都碰不得。”
她盯着手里的食盒看了一会,有一朵雪花正飘至其上,又渐渐湮灭。
那朵雪花蓦地又变换成火星子,化成灰烬。
她回过神来,唇角溢出苦笑来,本以为景安来自己这梦魇好了大半,没料到现如今青天白日里发昏做起白日梦来。
“你生在蜀地,怎吃不得辣?”
景安暖着手坐于她对面,心情好容易平复下来,“天性如此,更改不得。”
“你倒是与我一个故人很像。”
景安起了兴致,“哦?不想还有人竟与在下一样?那可真是少尝了天下一半的美味啊?”
沈荠没搭话,这一晃神功夫,天色果真暗了下来。
“你想吃什么?”
这段时日,景安帮着做早饭,沈荠则包下晚饭。二人厨艺可谓是突飞猛进,那一点子时间尽研究些食谱。
景安忽略这个话题,不屈不挠问她上一个问题,“不知在下与姑娘口中故人哪里相像?”
哪里像?
沈荠思量一瞬,除了都不能吃辣外,哪里都不像。
“我看今晚就熬些小米粥,佐些大白菜吧。”
她逃也似的钻进厨房,只留正厅里坐着的景安。
一室暖意融融,只恨余梦中。
待到床榻被体温暖热时,沈荠听着窗外风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日的事还是过于蹊跷,好端端怎会踩空落水?
就好像有人挖好坑明摆着等人去踩一样。
城郊匠人和流民不少,也会有人去江堤上行走,为何偏偏是这个地方能踩空呢?
有太多的疑问堵在心头,沈荠心一横,思量着明日去给景安送午膳之时再去瞧一瞧。
景安也同样平躺在榻上,眼睛一片清明。
窗外风声渐起,阖上双眼,一夜好眠。
城郊人多口杂,落水之事很快就传入叶亭贞耳中,他放下正批阅的折子,冷眼一暼底下传话的人。
“人没事吧?”
底下人答道,“人倒是没事,不过小的去查了,那个江堤有点不同寻常。”
“怎么不同寻常?”下属拱手,“江堤被人撒了水,按理说江水涨潮并不会短时间内漫上来,这土被水浸湿后,天气一冷又成了冰碴子,不细看是看不出的,虽与一般泥土无异,但一脚踩上去却是滑。”
不消他多说,叶亭贞也懂了。
这是有人明摆着要害景安,只是他不明白那人怎么算准景安会上江堤呢?
下属又答道,“景公子会去江堤处用午膳,好像是从家里来的小厮来送的,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
叶亭贞手抚着下巴,“真是愈发有意思了。不过有人胆大包天敢动如此心思,怕真是活到头了。你且去请太傅和丞相来,就说来王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是。”
景安还是同往常一样去城郊上值,虽天气愈发冷,但工期赶的很快,怕是再过几天就可竣工。
风吹起江面波光粼粼,哗啦啦作响。
季沉知道景安在这监工后,便时时假借商议图纸的名义来找他叙话。
景安暼一眼不远处正与匠人交谈的岳槐,压低声音道,“他如今跟的是郑家,你可得小心。”
季沉手里捏着根不知从哪拔来的狗尾巴草,狐疑问道,“公子怀疑,落水一事与他有关?”
自说明身份后,季沉便唤他“公子”,景安也由得他去。
“总觉得,与他脱不了的干系。现下不要打草惊蛇,静观其变。”
季沉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昨日公子救的那人是谁?我看的眼熟,但她又男子装扮,我又看不清是谁了。”
“什么眼熟?”
景安心里蓦地一惊,眼里也如淬了冰般,若是连季沉都认出沈荠来,那其他人……
季沉连忙否认,“上次我去连云坊找公子,那名女子的容貌与昨日那人很像,可不就眼熟吗?”
他莫名松口气,声音低沉如山上雪松,“你可还记得沈氏?”
季沉忙不迭点头,忽然又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整个汴京,能称之沈氏的,又有何人?
唯有沈太师一家。
“她……她不会是沈严的后人吧?”
景安点头,“五年前沈氏覆灭,本来父……先帝判的是沈严斩首,举家南下流放。不知为何一场火硬生生把人都烧没了。她就是那时候侥幸跑出来,后来是被一家染坊掌柜收养了,才有了现在的连云坊。”
季沉哑然,这江面风大,将二人对话吹散的无影无踪。
“谁都知道沈严这人刚正不阿,最是清白,怎么偏偏就在他府里搜出来了通敌叛国的信件呢?”
沈严教导太子期间,季沉身为伴读没少被沈严磋磨,心里自然是讨厌他的。
但一个清白刚正的人被一个这样的罪名诬陷至死,莫不是最大的可悲。
让他唏嘘不已。
景安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个莫须有的罪名,可奈何父皇当时固执己见,一心要处置沈氏。谁要是求情,一律同罪处置,就连他也被斥责一顿,关在承明殿禁足。
季沉又道,“那公子就打算继续瞒着她?”
他落寞一笑,“我实在不敢相认呐。那天,她来求过我,我没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