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风朗(五)
谢临棠穿着银白广袖常服,发冠上斜插一支玉簪,端的一副富丽堂皇模样,与这院中景象格格不入。mchuangshige他微微向院中二人拱手,“有礼。”
景安与季沉也起身作了揖,“谢公子。”
沈荠蹁跹脚步将谢临棠引到石桌旁,季沉压低声音凑近景安道,“此事容我回去再斟酌,你且放心,我定不会叫那老狐狸如愿。”
景安点点头,“万事小心。”
沈荠沏好茶,推到谢临棠面前,脸上带着笑模样,心里却把那个冤家骂了千百遍。
她与吴晴清颇为投缘,此番也带回不少衣服料子待做好后就送秦府去,谁料到两人刚一分开,沈荠前脚往连云坊走去,后脚谢临棠就跟着来了。
嘴里说着“本公子就是顺路,来看看这里风景如何。”真是阴魂不散的冤家,大抵是哪辈子该了他的。
“刚刚走过的那个公子,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谢临棠疑惑嘀咕,沈荠怕他察觉没搭腔。
他转而用狐狸般的眼直盯着景安,笑的狡黠,“这位公子就是你染坊的伙计了?”
景安今日也是头一回见谢临棠,只觉此人生得风流模样,貌比潘安,光是手上一个扳指都值千金之数,一双眼甚是精明。他垂下眼,有礼识趣后退两步,“掌柜,染缸里得再去添些水了。”
沈荠却拦住他,让他坐她身旁,“景安,一起坐下吧。先前水莲镇运货一事还未谢过公子慷慨相助,今日以茶代酒,谢公子大恩。”
谢临棠也颇上道,捧起茶盏就往嘴里送去,“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他此番算计,也是因为商人重利,真心是最次,所以对沈荠也是钦佩多于爱慕,见她一弱质女流操持家业只不过是心生好奇,他本就是浪荡子,不曾对谁有过真心。
何况,连云坊是他囊中物,经点波折算什么?
沈荠也打着如意算盘,谢临棠此人琢磨不透,倒不如顺水推舟,看他到底要什么。待将茶水放在一旁,又暼向一旁的景安。
只见他神色如常听着二人叙话,无悲无喜,见谢临棠茶杯一空,又执起茶壶给他倒满,谢临棠一见也一饮而尽。
景安又是撩袖倒茶,经此两三番,谢临棠已经撑得几欲坐不住,忙制止道,“不必客气,这就够了。”
言罢,一直盯着景安看,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沈荠见状,不知景安在唱哪出戏,一抹笑已忍不住从唇角勾起,忙从桌底下轻轻拉住景安宽大的衣袖往下拽了拽,又想起什么似的忙缩回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景安垂眸看着方才被她拉拽的衣袖,思绪不觉回到以往在承明殿,每逢太师与太傅等人为他讲枯燥无味的书来,沈荠总是会藏在书桌底下拉他衣摆,将他逗的想笑不敢笑,只得紧紧抿住唇,一本正经模样。
他又听她岔开话题道,“听闻谢公子去了北方,不知北方现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谢临棠淡淡一笑,手中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锦绣记有批货要押到北边,家父不放心非要亲自押送,所以在路上就耽搁了两天。”
沈荠没想到谢临棠虽表面浪荡不羁,嘴却是个把门的,套不出有用的话来。又问道,“谢公子家大业大,又是京中翘楚,我这小地方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过——”
这话把谢临棠吊足了胃口,景安也悟得沈荠的意思,若说现下燃眉之急是缺银子,那谢临棠上门来不就是给他们雪中送炭来了吗?
天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刮起了风,黯淡下来,刮在着各怀心思的三人身上。
“连云坊这些日子承蒙各位关照,在京中也能勉强站住脚,但是这知名度还是不高,我在想,如果能打响连云坊的旗号,会不会好一点?”
谢临棠没能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又合上,琢磨起来。
“沈掌柜意思是?”
沈荠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风卷起她额前碎发露上一双明亮杏眼,“人言可畏,但我想借这悠悠众口传连云坊之名。”
他这回算是明白了,敢情是借流民之口好让全天下都知道她沈荠,但如今时局动荡,这朝廷还没发话流民该如何处置,她就敢在这节骨眼上挣银子,视财如命还真是名不虚传。
景安见谢临棠踯躅模样,算不准此事有几分把握,更怕他不配合察觉出什么来,但剑已出鞘又不得不发,只能兵行险招。
沈荠道,“但我想,此事断没有连云坊抢了锦绣记风头的道理,请恕沈荠直言不讳,若谢公子抓住此番机遇,不出一段时日,保锦绣记赚得好名声。”
谢临棠失笑,“沈姑娘一向如此天真?三言两语就诓本公子下注?”
她哽住,手紧紧攥住衣袖,但仍面不改色,“那就算公子入股,我想为期三年连云坊五五分的利润,公子不会不心动。”
景安没料到沈荠如此大方,要拿出如此多的利润拱手相让,但想着谢临棠是在富贵乡里泡着长大的,不下血本恐不会让他同意。
谢临棠沉吟片刻,“原来沈掌柜是想要银子啊,若是此番能行,你可不许反悔,为期三年本公子要连云坊五五分利润,如何?”
沈荠拍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摁上手印,如何?”
谢临棠自然赞成,想着不日父亲就要给他一批货款,先挪动这笔银子,想来也不会让人发觉,何况他倒想看看沈荠最终要做什么。
打响连云坊知名度?信了这话就是傻子。
“那就请景安研墨撰写吧。”
天光一线,隐隐有雨势来袭。景安也不耽搁,在西厢里誊写好两份,又拿出来让二人签字画押,当沈荠用食指蘸了嫣红胭脂摁下去的那一刻,方觉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肩头,怎么都下不去手。
谢临棠见道,忍不住打趣,“莫不是沈掌柜舍不得日后的银子?那本公子可要反悔了。”
言罢就要将他那一份撕个粉碎,却发觉宣纸背面粘上了一小片纸,心生好奇,正要打开一探究竟见景安朝他这边望去,又草草拢进衣袖里,装模作样看起纸上的字来。
沈荠下定决心摁下了个红印,像是碾转的往后时光叫她一头扎进去,不得生还。
但唯一庆幸的,此事得以有个好结果,这银子总算是有了。
“沈掌柜,本公子可不强人所难。”
谢临棠将借契收好,今日了结一场大买卖,叫他心情大好。他可是见得连云坊是如何日进斗金,日后只等躺榻上这银子就往口袋里进了。
“待明日我就派人来将银子一分不少送过来,咱们日后再见。”
沈荠看着谢临棠撩袍直身,直往门那边走去,身影渐行渐远。
这天果然开始下起雨来,丝丝缕缕,一场春雨一场暖,待过段时日,就该草长莺飞,花红柳绿。
季沉这边也没闲着,拿到了景安塞到小贩菜筐里的白银去找人打点一番。
大雨滂沱,接连下了几日。流民无处可去,纷纷拥至城门底下躲雨。人多地窄,根本站不住那么多人,守门侍卫们用武力驱赶,可偏偏还是将人误伤,流民没法,缺衣少食,又无地可去,被逼的饿极了,竟然开始抢起吃食来,惹的民议如沸。
叶亭贞见民心如此,惹出如此大的乱子,在皇帝面前狠狠参了季沉一本。
“启禀陛下,流民之乱,涉及社稷。不若就此遣返,禁止其进京,不知如何?”
靳奕一袭明黄衣袍,虽装扮的金尊玉贵,但脸上仍是略显稚气,圆鼓鼓的小脸还带着孩童的模样,他正襟危坐同意了叶亭贞的提议。
谁料季沉一迈脚步站出来,打乱了叶亭贞的如意算盘。
“微臣斗胆问一句王爷,北方灾荒,朝廷派去赈灾的人还迟迟未至。如今流民背井离乡来京,却要镇压遣返,那他们的生路在哪里?”
叶亭贞也无畏无惧,直盯着季沉,“那敢问御史大人,他们留在汴京生路又在哪里?国库空虚,陛下已经派人去赈灾了,季大人还要怎样?”
季沉面色一凛,这老狐狸思路不同常人,只会把人往阴沟里带,直接面向靳奕道,
“启禀陛下,如今汴京百姓人心惶惶,流民之事若处理不当,怕是会让百姓心寒。微臣有一提议,倒不如在城郊广设棚舍供流民居住,每日定时放饭,男丁也可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待荒灾过去,再往北去,一来可解陛下心病,二来也可彰显陛下宅心仁厚,为民造福。”
一番话让靳奕似懂非懂,他只能把眼光看向叶亭贞。
这话正中叶亭贞下怀,他倏忽一笑,“季大人真是好计策……”
季沉直接打断他的话,“不劳王爷费心,银子微臣已筹到,不日就可开工。”
此时秦守正也站出来,“陛下,现下流民开始动乱,若是安抚不了,大启怕是一场浩劫啊。”
秦守正向来中立,此番站出来,倒令众人诧异。苏直见状,“陛下,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可是朝堂之上已经开始声音嘈杂,交头接耳起来,纷纷赞同起季沉的提议。
叶亭贞面色铁青,但碍于众人颜面没有发作,现下局面于他不利,只得退至一旁,没有言语。
靳奕见平日倚重的摄政王都没言语,又看向苏直。
如今苏直仗着是皇帝外祖,这身份也开始水涨船,骨子里也渐渐神气起来,连带着看郑宣致也愈发多了几分不屑,此时觉得这天下快要姓苏了。
他暼一眼叶亭贞的眼色,只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示意靳奕点头。
靳奕像是找到主心骨,“众爱卿所言朕都知晓,只是朕尚在年幼,这事就依季爱卿去办,叶爱卿协同处理。”
季沉垂首行礼,“是。”
叶亭贞行礼,“是。”
待雨过天晴,云霁初开之时,叶亭贞称病不肯劳心费神索性不来,季沉乐得自在,带领一众匠人为这棚舍监工。
地方选在城郊,这里既不会扰民,也更宽阔些,是个好地方。
这事能行,谢临棠的银子起了极大的作用。自他将货款拿给连云坊后,被老爷子知道后又挨了一顿打,要不是谢夫人拦着,又得躺榻上几天下不来。
躺在榻上百无聊赖,正巧衣袖里摸到一块硬的物事,打开一看是那日借契,又将藏起来的另一小块纸折开。
春日融融,吹散了极好闻的袅袅香烟,被揉皱的纸上画着一女子的娉婷模样。
侧脸如山峦般起伏,眉眼淡淡,小巧樱唇,五官细看来也不是倾国倾城,但凑在一起又极为和谐,像极湖畔烟柳。
这不是沈荠还能是谁?
谢临棠不禁戏谑,“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一直给情敌灌水,不愧是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