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凌晨,天蒙蒙亮,海平面上残留有月光。
周澜背靠车门,站在码头边等。
轮渡准时到达,熙攘人群里,一穿着oo衫的男人下了船,墨镜挂在领间,腰间一条印花及膝短裤。
不像是来正经度假,倒像是来风流寻欢的。
“随先生”周澜看见人,热情招手,点头哈腰将人迎上车。
随晏打个哈欠,问“叶思危呢”
“叶总在沪城,跟节目组做具体沟通。”
“宇仔在睡觉”
“我出门时他醒着,”周澜顿了顿,“他这两天好像心情不太好。”
“因为那谁”
“应该是的。”
至于么
随晏轻啧,打开微信,找到宇亿梦的对话框,清了清嗓子,“姐姐,我到鹭城了,宇仔的事包在我身上。”
一改风流不恭,声音沉得差点变气泡音。
随晏排练几遍,最后小心谨慎地发了语音,等回信。
宇亿梦有劳。
对方只回文字,随晏撇撇嘴,还是发语音回应,“不客气,姐姐。”
随晏比段司宇大一岁,幼时住同一个胡同,经常拿段司宇当借口,去段家的合院窜门蹭饭,实际是为了见宇亿梦。
在随晏记忆里,段司宇从小就爱装范,特立独行,跟其他二世祖玩不到一起。
幼时别人爬树翻墙,捣蛋作乱,段司宇在乐室练琴,偶尔抬头望天,看见航迹云,说那是风的印痕。
青春期时别人早恋,跟班里同学暧昧,段司宇坐在窗边,拿着本古典音乐史装深沉。
成年时别人出国,在外当混子,段司宇说要搞音乐,气得其父段玉山大发雷霆,被扫出家门。
如今别人听从家里安排,与世交结婚,婚后各玩各的,段司宇在为个前任要死要生。
颜烟此人,随晏认识,在他的酒馆里见过几次。
那时段司宇刚入学,立刻成了院里的香饽饽。
随晏读的是名校里的水专业,讨厌课业,便在大学城盘了个酒馆,他出资,段司宇“卖艺”,利润五五分。
有些人天生就瞩目,来看段司宇唱歌的人,远超随晏的预估。最初的听众,便是这么来的,颜烟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车一路行驶,到岛中央。
下车时,随晏抬眸,瞥了眼对街的白洋房,“那谁住在那儿”
周澜点头。
随晏又啧一声,推门进了段司宇的住处,一幢小洋房,比对街那个小上一半。
房里窗帘紧闭,不透光,一片昏暗。
“宇仔,醒着睡着”随晏喊了一声,没人应,便打开灯。
一楼无人影,随晏上楼,直奔向阳的角落房间,果然找着了人。
房间已经被改成工作室,主用的设备全被搬过来。
段司宇正戴着耳机,用idi键盘跟弹钢琴似的,十指哐哐往下砸,脾气看着比平时还大。
随晏赶紧掩上门,小声问“你不是说他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不睡觉休息,居然把自己关房间里写歌。
周澜答“是啊,他这两天一直这样,不睡觉也不出门。”
八成是被颜烟给刺激的。
随晏叹口气,小心翼翼下楼,给段司宇发条消息,说自己在楼下,阖着眼往沙发上一倒,睡觉补眠。
“醒醒。”
三小时后,随晏被光晃醒。
窗帘全被拉开,段司宇站在沙发边,似乎洗过澡,还换了身衣服,精神饱满。
随晏坐起身,“你要出门”
段司宇不答话,上下打量他,“解释一下。”
“我来度个假,”随晏干笑,“顺便帮你出谋划策,我们俩一起想办法,说不定你和颜烟明天就能和好。”
段司宇沉默,紧盯着随晏,像是能轻易看穿他的心思。
随晏咽了口唾沫,无端紧张,“怎么”
“你再怎么讨好我,我姐也不会喜欢你。”段司宇一开口,直戳随晏肺管子。
确实没有任何人要求或请求,是他自作主张上岛,就为在宇亿梦面前找点存在感,但段司宇这么直白地戳穿,随晏觉得受到了羞辱。
“那你为个男人要死要活,死缠烂打,人家都不愿意看见你,你不比我好到哪里去。”随晏脱口反击,说完时已经后悔,毕竟他并不想挑衅段司宇。
但段司宇却异常冷静,像经受过脱敏治疗,一点脾气不发。
段司宇只是一条条反驳,“我没有要死要活,我们以后会复合,以及,你来讨好我,她也不会懂你的心思,你不如正大光明去追。”
虽然话难听,但段司宇不是故意挖苦他,而是在给建议。
随晏一怔,“我现在没有事业还没到去追的时候。”
“怂包。”段司宇轻嗤,懒得管随晏,朝门外走。
随晏起身跟着,“我又不像你,自信过头,才几天,就有信心复合。”
“这是可预见的事实。”段司宇说。
“自恋狂。”
“随你怎么说。”
快出门时,段司宇换了鞋,停在玄关,打开木柜上摆着的一个首饰盒。
“你干什么”随晏抬高下巴看。
段司宇不答,从中拿出一部旧手机,打开某个页面扫一眼,又立刻放回去,合盖关盒,行事神秘。
随晏疑惑,“你怎么有两台手机”
“备用机,保存数据。”段司宇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用常用机保存”
“防止丢窃。”
“直接上传云端不就行了”
“怕数据意外丢失。”
随晏不懂这古怪的逻辑,又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你能不能闭嘴”段司宇被问烦了,不多的耐心尽失,恶语凶声。
“行,我闭嘴还不行么”
随晏一闭嘴就全身不舒服,消停不到半分钟,又开口,“怪不得叶思危要叫你祖宗话都不让别人说。”
段司宇深吸气,无视耳旁的聒噪,打开音乐软件,去翻颜烟的账号主页,像过去的无数次般。
颜烟这一周的听歌排行,每首都是后朋克,重贝斯,颓废虚无,唱的都是“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人生是无止境的凛冬”。
从两年前起,陆陆续续,颜烟的歌单里就只剩下这些,就算来了海边也没有变化。
段司宇有太多不解。
颜烟为什么来鹭城
为什么比原来瘦这么多
为什么提了分手,拼命摆脱他后,不找新欢,还活成现在这幅颓废憔悴的模样
分手那天,颜烟说的每句话,每个神态,全刻在记忆里,久不褪色。
那时他已经签约唱片公司,在北城办第一场ivehoe,颜烟全程没有出现,只有一条“我要加班”的消息。
演出结束,工作人员聚餐。
午夜时分,段司宇赶回住处,颜烟坐在沙发上,脚边一个硕大的行李箱。
房间里没开灯,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颜烟的侧脸隐在暗光中,面无表情,前所未有地冷漠。
听见开门的动静,颜烟转过头,双眼平静到可怕,看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生活习惯,小的矛盾,他们平时吵归吵,却都没有当过真,隔天也就忘了,不会记仇。
但颜烟这种冰冷的眼神,段司宇从没见过。
他尽量心平气和,先攥住行李,“你要加班,没法来看演出,我能理解,但这是什么意思”
“我跳槽了,新的工作在沪城。”颜烟说。
“原先的工作辞了”
“嗯。”
“什么时候”
“前天。”
“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这是件小事”
“”
“所以你说今天要加班,其实是在骗我”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火气一下窜上来,段司宇冷着声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颜烟,说话。”
良久,颜烟终于出声,“我想分手。”
分手。
一个他想都没想过的词,从颜烟嘴里说出来,毫无起伏,冷若冰霜。
段司宇差点失语,无法理解,“为什么”
“”沉默。
“颜烟,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
“”还是沉默。
段司宇再遏制不住火气,将颜烟从沙发上拽起,拉到眼前,只隔几厘,“说话”
“我没有不满。”
颜烟似乎颤了一下,而后盯着他的眼睛,很平淡地说“我只是发现我不喜欢你了。”
“段司宇,我不爱你了。”
如果颜烟能说出具体的不满,比如讨厌他作息紊乱,讨厌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歌,讨厌他索求时毫无节制。
这些他都可以接受,能改则改,改不掉的再想办法,继续磨合。
可颜烟说的是不喜欢他了。
颜烟亲口说的。
不爱他了。
这天以前,段司宇嗤笑文艺作品爱夸大,像“他的话像一拳重击,打得我痛不可忍,分不清东西”这种文字,他嫌矫情。
不过一句话而已,能痛到哪里去
可现在,他竟觉得程度太浅。
“痛不可忍”哪够用来形容
他感觉骨头都要碎了,那些碎骨疯狂往外迸,扎破他的皮,每个毛孔都鲜血淋漓。
从前,段玉山骂他目光短浅,不务正业,一辈子成不了器,段司宇嗤之以鼻,全当放屁,因为在他眼中,不看好他的人都是傻逼,蠢钝迂腐。
可颜烟,仅用一句“我不爱你了”,就足以让他感到莫大的羞辱,失控,恼羞成怒。
颜烟可以讨厌他的任何缺点,但不能不爱他。
当时当下,段司宇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堵住颜烟的嘴,因为他没法承受下一句重击。
就这样,他们彼此撕咬,从沙发到卧室,月光味道的吻不复存在,变成血月那般凶戾。
气口之间,他发疯似的控诉,指责颜烟凭什么自作主张,没有任何征兆,将他从自己生命里剔除。
颜烟只是重复,腻了,厌倦了,不爱他了。
重击接踵而来。
他再度堵住那张嘴,单方面驳回,却不起作用,仿佛在演一场独角戏。
直到凌晨,他们都精疲力竭,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让对方屈服。
最终,是段司宇先沉默认输。
不是因为被说服,更不同意要分手,而是真的没办法再承受重击,再多听见一句“我不爱你了”。
颜烟在几点离开,段司宇不清楚,只记得颜烟不要行李,走时连头都不回,急于摆脱他,还对他的成全说“谢谢”。
随晏问他死缠烂打至于么
至于。
他就要死缠烂打。
反正他早就脱敏,“我不爱你了”这种话,现在对他来说不在话下。反正颜烟没了他,并没有过得更好,反而憔悴又可怜。
如果颜烟无懈可击,他不会自取其辱。
但现在颜烟显然过得一塌糊涂,只要有一丝脆弱的缝隙,他就要趁虚而入。
转过几个街角,段司宇理了理衣领,走进拿快递的驿站。
“你大清早出门,只是为了拿快递我以为你出来吃早饭。”随晏无法理解。
段司宇不答话,只打开信息,缓慢地翻看快递的消息。
随晏等得百无聊赖,不明白段司宇在磨蹭什么,直到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颜烟不是一个人,身后有个细皮嫩肉的男生,正拉着一台手推车紧跟。
“颜烟”随晏装作惊喜,顺便一巴掌拍在段司宇肩上,示意他转身。
颜烟侧头,冷不丁对上段司宇的眼睛,立刻收回视线,“您好。”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随晏。”
“我记得。”
“我们那时在酒馆见过。”
“嗯。”
“你也住在这里”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几句话间,辛南雨已将行李的包裹全部取走,堆在小车上,奈何力气不够,推不动。
段司宇一言不发,走近,抬手准备帮忙。
颜烟却先一步,从他手里抢过拉杆,自己往驿站外推。
“你”
段司宇一怔,话刚开一个头。
颜烟迅速从口袋里翻出新买的耳机,戴在耳上,隔绝声响,就这么推着车走了,头也不回。
无懈可击。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