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
容汐匆忙赶去卫署,仔细问询一圈,却无人知道吕相平下落。
只知吕相平昨夜是在宫中当值的,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子时换班时候。
按理说,吕相平换完班会回到卫署的偏房休息,但今早去敲门,房中却空无一人。
侍卫长一早派人出去寻找,寻人小队刚刚来报,东西南北四处宫门并无吕相平出入记录,昨晚至今,他应该一直都在宫中。
但是将宫中可能的藏匿之处搜寻一遍,却没有找到他。
落云急道:“这人是畏罪潜逃了?”
容汐冷静下来,抿唇思量道:“恐怕是有人不想他上殿自首,有意将人藏了起来。”
凑巧在这个时间点消失,意图过于明显。
况且宫廷守卫森严,逃是逃不掉的,反而会罪加一等,吕相平身为宫廷侍卫,不至于蠢得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落云听出容汐话里意思,脱口便道:“是贵妃娘娘藏的人?”
落云声音不大,却还是让侍卫长听见了。
昨日容汐在找吕相平时,就知会过侍卫长,侍卫长虽不知具体细节,但心中明白吕相平估计与安美人案有关,现在一听,可能还牵扯贵妃娘娘。侍卫长不想惹祸上身,不由警惕道:
“这……我们可没法擅自去娘娘宫里搜人,容司宫令,要不您还是先去禀明陛下,等陛下的指令。”
“落云,不许胡说。”容汐训了落云一句,转而向侍卫长行了一礼,道:“大人多心了,此事无需叨扰娘娘,只请大人借我两个人手,带上手帕,捂好口鼻,随我去一处找人即可。”
“何处?这宫中,我们能去找的地方都已经找遍了。”
容汐微微一笑,“那不知大人可派人去过患房?”
侍卫长一愣,这才明白了。
整个皇宫,他们没搜过的地方除了各位主子的宫殿,确实只剩患房一处。
主子的宫殿是因为不能搜,而患房,是没人愿意去搜。
这几日伤寒闹得厉害,患房里全是病患,大家都绕着走,不想沾染病气,谁又能想到去哪里搜人呢?
至于主子的宫殿,就算真的是某位主子指使藏人,仔细想想,也根本不可能把人藏匿在自己的宫殿里。
万一陛下真的下令去各宫搜人,一旦被搜出来,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如此想来,患房倒成了最聪明的藏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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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
殿上,盛文帝身居龙座,皇后和贵妃分坐两旁,安美人的陈罪因为涉及二皇子,所以李庭绪也被传唤上殿。
安美人跪在殿中,声泪俱下:“……陛下,臣妾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臣妾刚才所言句句属实,臣妾的寝殿中还藏着二殿下写给臣妾的情诗,刚刚来的路上,我已经向陛下亲卫交代了藏匿之处……”
“报!”
亲卫匆匆赶来,将刚刚从安和宫搜来的证据呈上,李庭绪远远地望了一眼,不出他所料,正是唐丽儿弄丢的那张字帖。
盛文帝对自己儿子的字还是很熟悉的,一看那白纸黑字,圣怒之下将那情诗攥成纸团,扬手砸到李庭绪身上。
“你可有辩解!?”
李庭绪跪下,“回禀父皇,这帖字确实出自儿臣之手,但并非写给安娘娘,而是儿臣练字之作,正巧前两日不慎丢失。至于安娘娘所说一切,皆是诽谤陷害之言,儿臣一直恪守君臣父子之纲,与安娘娘绝无其他干系,请父皇明察。”
如贵妃所料,李庭绪没有将唐丽儿扯进来。
若是他明言这诗是写给唐丽儿的,引唐丽儿出来作证,不但不一定能洗清自己,反而可能引起他和女官暗通款曲的嫌疑。
宫廷女官和皇子发生暧昧,在历朝历代都并不鲜见,但始终都是不光彩的事,盛文帝也不喜这种行为,贵妃特别反对李庭昭和唐丽儿交往过甚,也是因为此。
所以,贵妃笃定李庭绪不愿也不敢把见不得光的事拿上台面,才敢张冠李戴,让安美人拿这张情诗作为证据。
贵妃心中暗笑,脸上却装出一副好心模样,向盛文帝道:“陛下,二殿下一向守礼,怎么会做出此般大逆不道之事?臣妾觉得此事有些可疑,就说安和宫之前已经被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并没有搜出任何证据,今日怎么又突然搜到了?”
安美人立刻按照背好的台词接话:“陛下,这情诗藏在妆奁的夹层中,只有臣妾一人知道,就连臣妾的贴身侍女都不知道那妆奁还有隐秘夹层,所以不知情的人去搜,是很难搜出来的……臣妾也是诚心赎罪,才把这一切都说了出来……”
安美人掩面抽泣,一番真心愧悔之态。
旁人观之闻之,之前心中还有疑问,现在贵妃一问,安美人一解释,仿佛所有疑问都解开了。
皇后急火攻心,站起身指着安美人高声怒骂:“你这毒妇,满口诬蔑之言!”
涉及到她的儿子,皇后也顾不得所谓礼仪和端庄。她眼中含泪,连忙跪在盛文帝脚边哀声道:
“陛下,绪儿是您的嫡子,他的心性您最清楚,臣妾相信陛下断不会让歹人诬蔑绪儿清白,对吗?
”
皇后急切地望着盛文帝,眸中满满真情,盛文帝却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
皇后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窟。
明明黄金殿,却被冷情和恶意环伺,围成孤岛。
李庭绪跪在当中,无甚表情。
他早已是一座孤岛,如此这般,已经提不起他一丝的愤怒和悲伤。
虽身为嫡子,但因为母后不受宠爱又性情忍让,李庭绪从孩童之时,就开始品尝恶意。
这世上,只有母后是真心待他的,他很早就懂得了。
也正因为懂得,他才学着将自己活成孤岛。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肮脏汹涌的湖水中艰难地保护自己,保护母后。
吕相平没有出现,容汐也没有出现,李庭绪心知是出了事。
若论以往,他一定立刻想其他办法破解困局。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是最值得信任的,这一直是他处事的信条。
可这一次,他突然想等一等。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声响。
“报!容司宫令,及,左监门卫侍卫吕相平求见。”
公公尖锐的嗓音划过金殿,将殿内所有虚伪划破一道口子。安美人蓦地止了哭声,贵妃也瞪大了双眼。
李庭绪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第一次,等到了。
吕相平信守了承诺,将他与安美人之间的往来一一交代,并把二人私下往来的多封书信和安美人亲手绣制赠予他的手帕及荷包一并呈上。
人证物证俱在,安美人的诬告已经无法维持。
吕相平将责任全部自揽,一口咬死是自己诱骗胁迫安美人,安美人心思单纯,一时被自己蒙蔽才犯下错事。
盛文帝或许是信了他的话,又或许只是不想自己的绿帽戴得太难看,吕相平的恶意诱骗和安美人主动红杏出墙相比,还是前者让盛文帝的脸面稍微好看点。
因此,吕相平被下令处死,而安美人逃过了死罪。
吕相平被侍卫押走时,安美人疯了一般想要奔向他,最终却也只能看着厚重的殿门被关上,吕相平永远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安美人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撕裂自己,撕裂一切。
情郎身死,安美人没了顾忌,也发了疯,在殿上语无伦次地将贵妃指使她干的事情全部倒出。
她说,上巳宴前一天,是贵妃突然找上她,说上巳宴沐礼,尚服局会送来假香膏,如果她配合贵妃的计划,贵妃会帮她利用这次机会铲除肚子里的孩子并永远隐瞒真相。
安美人苦于隐瞒私通之事,于是便同意了。
这之后,篡改侍寝记档等事都是贵妃指使人去做的,安美人只是服从她的安排,在上巳宴之前用了贵妃送来的唇脂,那唇脂中掺了大量杜兰香,宴上用膳时一点一点吃进肚里,正好能在宴上毒发小产。
而今日诬告二皇子之事,也全是贵妃的主意。
贵妃自然是绿了脸,但她也不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她与安美人勾结的证据早已消灭干净,眼下只剩安美人一张嘴。
她便称安美人疯了,自导自演一出大戏,先是上巳宴上诬蔑皇后,再是今日诬蔑二皇子,现在又来诬蔑她,安美人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疯子的话不足为信。
贵妃脸上挂着几滴清泪,跪在盛文帝面前,说陛下不能只相信皇后和二皇子是无辜的,却不相信她也是无辜的,她和皇后、二皇子都是此事的受害者。
贵妃的嘴脸让皇后心里一阵阵恶心,她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从上巳宴起,这一系列事情背后的真相,让作恶之人受到惩罚,还真正清白之人公道。
一左一右跪着两个女人,都眼里汪汪地望着他,盛文帝却谁都没看。
他像是厌烦了此事,只下令将疯妇安氏,褫夺封号,降为贱婢,打入冷宫。
话罢,盛文帝阴沉着脸甩袖离开,谁也不敢再上前招惹。
人走灯落,金殿仿佛一下子变得黯淡,阴冷,毫无光华。
李庭绪似乎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他默默起身,上前扶起自己的母亲,皇后却是失魂落魄。
容汐也上前搀扶,她同样对这样的结局不意外。
这一切,都是历史的正常轨迹,她成功达成了结局。
可惜她却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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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容汐在冷宫见到安氏,不过一天之间,安氏却仿佛苍老了十岁。
她双眸空洞地坐在破烂的草席上,已然是一株枯死的桃花。
见到容汐,她僵硬的眼珠动了动,终于涌上一丝恨。
“你还来干什么?凡知道的,我都已经交代了。”
容汐沉默,走上前,将半块被摩挲地有些圆润陈旧的玉佩放到她身边。
安氏看到那玉佩,眸中一下子有了光,可转瞬又熄灭,沉入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之中。
她双手颤抖着将那半块玉佩捧起,又从怀中掏出另外半块玉佩,同样地圆润陈旧,两厢合在一起,终于完整。
容汐道:“吕相平今日上殿前,将此物交给我,希望我能代为转交。”
安氏轻轻抚摸着玉佩
,夕阳西下,昏黄的光慢慢穿过破败的纸窗,给她的脸庞镀上一层落寞又温柔的金。
“七年前,你把一半玉佩送给我,说合佩之日,就是你来娶我之日。”
“现在,你终于来娶我了吗?”
安氏笑了,笑得苦涩。
她喃喃自语道:“我还记得你送我玉佩之时,低着头搓着手,耳根都是红的。你说我是千金小姐,这玉佩配我太寒酸,或许你整个人配我都太寒酸,但是你会努力,终有一日,要成为与我般配的人。”
“可是你知道吗,我一个妾出的女儿,在整个刺史府里,还不如大夫人和大公子养的狗金贵。”
“那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小妾,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却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记不住,我对他唯一的价值,从来都只是一个可以进贡给皇帝的贡品。”
安氏把玉佩捧进心怀,眼睛闪着光。
“从小到大,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冰的,只有你看我的眼睛是热的。”
“可现在,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再与你相见,不该和你哭诉宫中的苦,不该求你怜惜我……”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安氏眸中的光,化成了泪,无声地流,泪痕盖过泪痕,沾湿衣裳,她只呆坐着,浑然不觉。
托付已经完成,容汐想转身离开,可脚步一顿,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即便在冷宫,也好好活下去,才不辜负他。”
安氏眼珠缓慢移动,看向容汐,突然问:
“你有用尽全力爱过一个男人吗?”
容汐回身,思索道,“没有。”
安氏的眼珠又缓慢地转了回去,她背对着容汐,隔着纸窗,望向残破的夕阳,夕阳也望着残破的她。
“所以你不懂。”
容汐垂眸,没有反驳,静静地离开了冷宫。
回毓秀馆的路上,夕阳终于向下沉去,沉入红墙碧瓦之下,阴冷和黑暗笼罩了长长的宫道。
事情已经全部了结,容汐心中却感觉不到轻松。
其实一长串事情还存在疑点。
比如,贵妃是如何得知唐丽儿偷换香膏之事?
这次,那张字帖又是如何被贵妃拿去作为诬陷证据?
昨日她见过吕相平之事,恐怕也暗中被贵妃得知,又是如何得知?
这中间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人,是贵妃特别的消息来源。
然而,关于上巳宴这一系列事情,陛下的态度很明显,他不希望继续查下去,容汐也不能在明面上继续调查此事,而且既然隐藏的深,就算查,一时半会恐怕也很难查出确凿的东西。
所以容汐决定暂且先暗中观察,迟早会等到他们露出马脚。
再者,今天晚上她也必须回去任南逸那边,《南温丽歌》明天就要开机了。
未来一段时间,有更多的未知在等着她。
刚回到毓秀馆没多久,冷宫那边就突然来报,说安氏在冷宫中上吊自尽了。
容汐又匆匆赶去,那破烂的宫殿里,安氏已经被从梁上抬下来。
单薄的身体冷冰冰地躺在草席上,怀中揣着那块合二为一的玉佩,惨白的脸上竟是意外的平和安详,仿佛得到了真正的解脱和幸福。
安氏已经沦为贱婢,一个贱婢的生死,不值得皇帝的过问,所以冷宫的嬷嬷只来问容汐该如何处置安氏的尸体。
容汐处置过许多犯错的宫人,也见惯了这样无人问津的尸体,可这是她头一次感到沉重,和难明缘由的悲哀。
沉默半晌,她问:“白日处死的吕侍卫,尸体在何处?”
“城西郊的葬岗,拉去埋了。”
城西郊的葬岗,多是无名无姓的荒坟,死去的宫人有大半葬在了那里。
容汐最后深深望了安氏一眼。
“将安氏,与吕侍卫合葬一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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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晚上十点。
任南逸歪坐在客厅沙发,电视里随便播放着些综艺节目,吵吵笑笑的,任南逸却心不在焉,完全没有看进去。
等啊等,终于,身后客房传来响动,任南逸精神一振,瞬间回头。
客房的门被打开,时隔好几天,他再一次见到了容汐。
容汐见到他,问:“你在等我?”
任南逸一噎,下意识嘴硬,“没、没等你,我看电视呢!”
他胡乱抓起遥控器摁来摁去,根本不知道电视里播了些什么。
“哦。”一天经历的种种让容汐感到疲惫,她不愿多说,只淡淡道:“我先回房休息了,时间不早,你也早点休息。”
任南逸吃瘪,原本有一肚子话,眼下只能憋回去,只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我也上楼睡觉了。”
“嗯。”
容汐转身回屋,关门之前像是又突然想到什么,她顿住,看向任南逸问道:
“在你们的时代,十岁的男女都在做什么?”
任南逸一愣,抓抓头发思考道:“嗯……一般在上大学吧,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谈谈恋爱什么的,哦,偶尔也学习学习。”
他看向容汐,“怎
么突然问这个?”
容汐没有回答,只是向他道了声晚安。
关上房门,容汐背靠在房门上,对面的玻璃窗映出满夜星光。
那星光不是来自高天冷月,而是热闹温暖的人间灯火。
“若有来生,便生在这样的时代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下一更9:10!铁汁们翻个页,应该就能看到新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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