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恶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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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三月,燕子归时,昆仑山的雪却依旧下了整夜。msanguwu
剔透雪片飘落,在姜时初的肩上、发上覆上薄薄一层,朝阳破开云层,投下浅金的浮光。
开了盖的酒坛被遥遥掷在一边,她阖眸躺在空旷无人的雪地上,衣衫凌乱,鬓角眉梢的雪融化成微凉的水珠,顺着颤抖的眼睫滴落,悄然消逝在和煦日光中。
姜时初在做梦。
她梦见黢黑荒芜的天空,万鬼哭嚎的深渊,和深渊边界摇摇欲坠的自己。
那个非人的怪物拖着长长的沉重锁链,步履悠闲地在她身后晃荡,锁链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令她心中发寒,那怪物觉出她的惧意,俯下身来,温热呼吸拂过耳畔,她吓得一颤,听到身后传来嘶哑的愉悦笑声。
她身旁的少女也在战栗,用力到泛白的指节透出抑制不住的恐慌,那是她未婚夫顾延安喜爱的女子。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下,姜时初荒诞地觉出几分可笑,原来那少女得顾延安如此偏爱,几番海誓山盟深情痴缠,临到头来还是会不安于他的选择。
“活一个,死一个,顾延安,你再不选,我可替你选了。”身后的怪物等了一会,很快没了耐性,催促声中带着兴致渐失的冷意。
姜时初感到脖颈上无形的绳索渐渐收紧,发黑的视野中,她的未婚夫顾延安凭空凌立在深渊之上,扑嚎的鬼怪甚至无法触及他衣角,衣袂翩然,清绝出尘,一切仍如初见那般,像是前来拯救她的英雄。
但她知道不是。
顾延安唇畔轻启,她看见他吐露的三个字。那并非她的名字。
身后传来意味不明的轻笑,粗粝指尖搭在后颈,在反应过来之前,意识便陷入一片混沌中。
她像是沉在一片虚无空间中,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仅有一瞬,恍惚中感到有久违的阳光在眼睑上跳跃,柔软的积雪化开,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奇怪,仙界遗址怎么会有日光和雪?那像是昆仑之巅的才能存在的清冽不带温度的日光,温柔澄澈的雪。
姜时初缓缓睁开眼。
夹杂着雨雪的风呼啸而过,大雪覆盖的山峦上,昆仑掌门人珍重收藏的桃花酒被倾翻在地,通讯符滚落一边,兀自震动不休,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如玉的表面翻滚。
冰雪天地,琉璃世界。
是昆仑。姜时初撑着发颤的手臂支起身来,有些发蒙,她不是在仙界遗址吗?怎么会到昆仑来?
一只落单的雀儿飞过,羽翅震下枝头的雪,通讯符收到讯息发出的嗡鸣声闹得人心烦,姜时初伸手将其拾起,看到颀长的玉符背面刻着一个“安”字。
……这是顾延安送给她的通讯符,曾经深得她喜爱,后来在一次争执中被她摔得粉碎。按理说,不应该存在了才是。
她迟疑着翻到正面,扫视过通讯符上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指尖不断向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一处。
长明宫,速来。发信人是顾延安。在一众急迫的文字中,显得异常简短。
姜时初怔怔盯着玉符许久,恍然间自记忆中翻出相似的一幕来。
那是五年前,自己罕见地对顾延安发了一通脾气,具体原因如今已经记不太清了,依稀是经年累月积攒的矛盾爆发,她发了火,顾延安却还是那副样子,冷冷清清的,黑沉的眸子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里头藏着的陌生感让她难以忍受,背着所有人跑了出去,偷了爹爹藏的好酒,在昆仑的某个不知名山头醉了一夜。
宿醉后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而那天正巧是苏滢玥入山拜师的日子,整个昆仑上上下下皆聚集在昆仑大殿长明宫,恭迎这位镇守东部边境三年的功臣,具有绝世之姿的天才少女。
那时姜时初只知道那少女是顾延安的故人之女,自小被顾延安抚养长大,后顾延安来到昆仑担任长老之位,苏滢玥独身前往凡尘历练,在东部边境镇守三年,三年即达元婴五重,天资之高震动天下,此番与人交接后来到境内,正是当下最为炙手可热的修仙界新星。
苏滢玥尚未拜师宗门,此次会选择昆仑,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毕竟昆仑作为三宗之首,向来是世人皆向往的修仙证道之地,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与苏滢玥撕破了脸,那少女搂着顾延安,天真又带着快意地笑,说会来到昆仑,从一开始就是因为顾延安,只是为了顾延安。
她因情生妒,因妒生恨,后来率犯大错,最终在生灵岑寂的仙界废墟收取代价,她爱的人在二选一的生存游戏中选择了另一个,她感到不甘,但更多的竟是尘埃落定的心安。
手中通讯符还在不知疲倦地震动,上面跳出新传来的讯息——“小初,快回来,苏姑娘镇守三年边境,有大功,她的拜师大会,你作为昆仑下任掌门,于情于理都得到场才是。”
消息是当代昆仑掌门,她爹姜烨霖发来的,姜时初看了一眼,低头笑了笑,待看到下一条消息时,笑容又渐渐隐去了。
“若是实在不想来,可以回自己住处待着,你在哪里?你燕师兄怎么也找不到你,我们都很担心。”
她想起自己执意跟随顾延安时一向沉稳的姜烨霖气急发怒的样子,母亲失望沉默的样子,她总是仗着宠爱伤害爱她的人。
“我没事,马上就过来。”姜时初用灵力拓下文字输送过去,又回了几个关系亲近的师兄妹,指尖在顾延安的名字上停留一瞬,马上又移开,将通讯符捏在两指间转了转,塞回了储物手环内。
白雪簌簌作响,四周寂静无人声,凛冽的风打过耳畔,昆仑群山除了标志性的那几座,其它的在姜时初眼里都长得差不多,这座她昨日喝醉后乱晃到达的小山头显然不是她熟悉的几座,甚至有点荒僻,她四处环顾一圈,决定先下山寻传送阵。
昆仑内除非特殊时刻,否则不允许弟子御剑飞行,门中弟子大多使用传送阵,姜时初走过去将雪地上的酒坛拾起,拍了拍也塞进储物玉环里,随即便向山下走去。
她记忆中的往后余生是一场梦吗,亦或者眼前熟悉的旧日时光是一场梦,又或是一场幻境,她分辨不出,便也不去在意,只当是上天赐怜,让她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山路窄小,姜时初半走半飞地下山,狅肆的风夹着冰粒刮入衣领,她眉目不动,昆仑严酷的气候已经不能对修成元婴的她造成影响。
蓦地,脚步停下。
半山腰似乎传来了人声,姜时初有些诧异,昆仑弟子都有自己固定的居所,外门弟子大多在分配的学堂附近活动,内门弟子则都有自己派系的主脉,而这个小山坳既无训练所用的秘境,也无天地所成的奇观,平平无奇得在昆仑能找到数万座与之相似的山峰,向来是人迹罕至的。
人声中夹杂着拳脚相加的闷闷击打声,姜时初悄无声息地朝动静传出的方向走去。虽然可能是门中弟子在练体术,但身为掌门继承人,好歹还是去看一眼。
穿过枯矮干瘦的树,视野渐渐开阔起来,姜时初看到面前的景象,眉心渐渐拧起。
陡峭的半山腰上,七八个身着内门弟子制服的青年围成一个半圈,其中一人弯下腰,扯起圆圈中被包围的那人,左手曲肘,带着拳头狠狠往前一送,砰的一声闷响,被打的人发出嘶哑的低哼。
缭绕的云遮掩了被打之人的脸,姜时初只能看出依稀是个少年,她踏着雪,继续向他们走,青年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遮掩,风带着破碎的词句传到姜时初耳中。
“敢偷长老的东西,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我管你是吃了还是丢了,那东西今天你吐也给得我吐出来!”
扯着少年的人身材魁梧,又泄愤的打了几拳,被身边的青年拍了拍肩膀,松下揪着少年衣领的手,仍然恶狠狠地喘着粗气。方才拍他肩膀的青年伸手扯住少年的头发,将其正脸朝向自己,打量了几眼,语调平稳的开口。
“听好了,你今天有两个选择,一,把东西原模原样给我们,二,东西没了,我们没法交差,你跟我们去长老那边走一遭,至于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就不是我们能保证的了。”
空气静默,无人应声。
青年安静等待了几息,缓缓直起身来:“敬酒不吃吃——”
“吃什么?”姜时初站在他身后,伸手拍了拍青年肩膀。
青年身体一僵。姜时初看到他们齐刷刷扭过头来,动作整齐划一地像是排练过,看清她面孔的一瞬间,七张脸上都露出了五彩纷呈的表情。
昆仑内门弟子,自然是识得掌门继承人的。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姜时初笑眯眯的,将手中的通讯符递了出去,“宗内公然欺凌同门,都把自己的通讯符文留下,等待日后执法者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