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
景元二十三年正月初一日,是崔雪姬来大昭过的第一个新年。czyefang
这个新年真是不太平。
去年内廷开支无度,国库亏空了将近六百多万两。
而沈皇后又在开年诞下一名小皇子,景元帝大喜过望,为求多子多福,下旨恩准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出宫,再从民间采选三千名宫女,年纪要求在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同时还要采选一百二十名淑女,选入宫中的淑女并无名分,但一旦被景元帝宠幸,就能进入嫔妃之列。
采选宫女淑女,无疑又给国库增添了一笔烂账。
户部衙门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旧债未清,内廷催要的两百万两采选宫女淑女的钱又不知从哪里节省出来。
内阁首辅崔玳为了取悦景元帝,竟说大昭两京十三省贱民有一亿三千万之数,不如让时疫闹得再厉害些,增加药税和棺材税两项。药商高价卖药,他们一帖药卖十两银,朝廷从中取八两银做药税,而百姓家中死一个人,要死者入土为安,他们必须向朝廷缴纳五十两棺材税。
崔玳的这项提议,没有通过内阁票拟,直接得了司礼监的批红形成公文发往京城各大小衙门。
朝中以内阁次辅徐龙图为首的清流派官员在午门广场跪了一天一夜,求景元帝废除那一纸增加税项的公文。
却以景元帝赐廷杖打死了十数名官员草草收场。
徐龙图被景元帝下旨逐出内阁。而崔叙白则被册为文渊阁大学士,加封太子少师,入内阁成为辅臣。同时,崔叙白也是大昭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内阁辅臣,朝中官员见他,皆呼他作“小阁老”。
崔玳、崔叙白父子被天下文人称为“权奸”,他们有无上的权力,声名却恶臭至极。
这日,崔雪姬坐在我闻院书房中,赶着在上元节前完成学堂放年假时布置的课业。
因为崔叙白答应了她,等他下江南巡视疫情时带上她一起去顽,前提是她要完成自己的课业。
“二姑娘,您下江南去顽,会带上奴婢吗?”小红站在书案边裁纸、磨墨、洗笔。
“当然要带上你了,没有小红姐姐你,我吃饭都不香。”崔雪姬认真临摹着字帖,写完这一捺后,她剩下的课业便只剩背书温书了。
“那奴婢要多收拾点药包,现在各地时疫泛滥,二姑娘您又是金枝玉叶,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大爷都心疼得不得了,大爷只要守在二姑娘您床前,我们这些奴婢就受罪。”小红收拾着书案。
崔雪姬从座上起身,打过长长的哈欠后,伸了一个懒腰。
“阿郎他的要求高,我闻院的丫鬟小厮一个比一个能干。”
“我们院子里的,都是像我这样的闲散人。阿郎他看不惯你们马马虎虎伺候我,我也不想你们伺候我。”
“我有手有脚的,却被你们惯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说不要你们伺候吧,你们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我面前诉苦。”
崔雪姬边说,边坐到桌旁吃茶喝点心。
小红收拾完书案,走到桌旁来煮牛乳茶,手执蒲扇扇着风炉中的火星儿,红光照她满面。
“二姑娘,您要是不让我们底下人伺候,我们就会被府里再次发卖出去。”
“就说府中给奴婢这样一等女使的月钱就有二两银子,抵过一个京郊农民种一年田挣的钱。”
“可您瞧瞧,如今害得死了这么多人的时疫,吃那一帖救命的药就得十两银,病人要吃三帖才能好全。”
“所以您不要我们伺候啊,就是将我们赶出去断我们的活路啊。”
崔雪姬听小红说的话也有道理,笑道:“这么说,我是救你们命的女菩萨了。”
“是啊,二姑娘您和文娘子一样,是女菩萨呢。”小红拿木勺搅弄瓦罐中咕噜咕噜冒泡的牛乳茶。
“哪个文娘子?”
“文氏医馆坐堂的女医文雅。”小红放下木勺。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文娘子真是我们女人中的翘楚魁首,她医术比太医院的一些老太医还要好。古往今来有多少女人能写医书的,文娘子她一口气写了十二卷,看过这些书的医士都赞她是在世女华佗,您说她厉不厉害。”
“哦,是这个温娘子啊,你直接说是日日来为我请平安脉的温娘子不就成了。”小红说话带点口音,总将“温”说成“文”,崔雪姬这才听明白小红说的女菩萨是温氏医馆坐堂的温雅。
“别家医馆卖一帖治疗时疫的药要十两银,文娘子开的医馆卖这样一帖药只要十文钱,药包中的药材不一样,但吃起来效果是一样的。因文娘子这善举,许多吃不起药的人都有了生路。”小红又说道。
恰巧丫鬟来报,说温氏医馆的小温娘子来了。
崔雪姬纳闷今日怎么是温雅的妹妹温婉来给她请平安脉,故温婉一进门放下药箱,她就拉着她的手问道:“雅雅姐为何不来?她还说给我带她写的医书看的。”
温婉从药箱中取出一套书,交到小红手里,小红得崔雪姬吩咐,回椿龄斋将这套书摆到书房书架上。
这边,崔雪姬坐在桌旁,伸手让温婉摸脉。
她总识不清面前的妙龄少女,因为温婉和现代她的好闺蜜温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温婉:“我姐姐近来可忙死了,又要去采购药材,又要命医馆中的伙计抓药煮药,医馆那里忙不开,出诊都是我替我姐姐的。”
“你们医馆的药只卖十文钱一帖,还帮煮,这肯定不挣钱。”崔雪姬想了想,“据我所知,其他医馆卖的药,方子是宫里太医院的老太医们配出来的。药材成本只要五十文钱,其他医馆卖这药赚得盆满钵满的。你们医馆卖的药价钱这么便宜,可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温婉摇头,“药方子是我姐姐配的,光药材成本就要二十文钱,我们每卖出一帖药,就亏十文钱。本来我也是要在医馆里帮忙的,可得靠我出诊挣钱补贴医馆卖药。”
崔雪姬知道温家产业不多,这种亏法,估计不出半个月,温氏医馆就要倒闭了。/p>
“婉婉,雅雅姐图什么呀?”
“朝廷不管老百姓的死活,那十两银一帖的药,只有豪门商贾才吃得起。我们温家世代行医,看不过去,姐姐说能多救一人是一人。”温婉叹了一口气,“花几个钱姐姐并不心痛,姐姐心痛得是,就这十文钱一帖的药,许多贫苦百姓还吃不起。来我们医馆买药的,那药拿回去都是先给家里干活的青壮年男子吃的,老人女人小孩只能慢慢等死。”
温婉说到这里,眼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京城的每条河里,每日都会捞出女婴女童的尸身。如今这世道啊,家中多一张口吃饭就多一分负担,而那些人家最先抛弃的,就是他们常说的赔钱货女娃娃。”
崔雪姬脑海中闪过一段历史,昭史中曾记载,自景元二十三年始,两京十三省弃女童女婴成风,到光熙十二年,因民间嫁娶适龄男子多于女子十倍之数,男家娶妻聘礼钱疯涨千百倍。
民间自此开始流传一种说法,生女富贵一家,生子贫弱一族,人人都道生女比生子要好。
“婉婉,再看十五年后,这些曾经溺死女婴女童的人家,他们肠子都得悔青来。”崔雪姬又想到自己母亲便是死于肺癌,因为没有钱治疗吃药,所以母亲在医院病房中绝望自杀。
现在大昭所谓的时疫其实是肺痨病,崔雪姬不想温雅一人负重前行,她与温婉说道:“婉婉,日后你家医馆卖一帖药只需收病人一文钱,剩下十九文钱的差价我来补。你回家与雅雅姐说,温氏医馆不能倒,请她务必承我这个人情。”
温婉感动得热泪盈眶,与崔雪姬福身再福身。
崔雪姬也起身,还礼再还礼。
“我还想开一家济慈院,要请婉婉你和雅雅姐帮个忙,到你们医馆张贴一张告示,凡是家里养不起女孩儿的,尽可将她们送到济慈院中来。”崔雪姬算了算,自己可先挪用阮夫人留下的妆奁,等日后经商挣了钱,再补上这笔挪用的款子。
毕竟阮夫人的妆奁是留给原主的,她占用了原主的身体,那这份妆奁她不能要,必须得还给阮夫人的弟弟阮子期。
“好。”温婉又福身行礼道:“雪姬,你与我见过的公侯小姐们都不同,她们只顾着用最好的胭脂水粉、争最贵的衣裳布料、心里光记挂着嫁这世上最好看的郎君。我每次见你,你总是着素衣戴银钗,简朴得不能再简朴,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救助百姓,你太好了。”
“姐姐此前常与我念叨,崔首辅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女儿?小阁老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妹妹?我一直不懂姐姐的意思,今日我算是明白了。”温婉举袖揩泪,“你与你父兄不是一路人,雪姬,你是一个好人。”
“不。”崔雪姬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这世道欺负女子,能帮女子的,也只有女子了。”
她是无奈之下才出手相助。
小时候崔志文常和她说,乱世先杀圣母。
他还说过。
雪姬,请你务必不要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