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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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山观回来当天夜里,玉怜脂就犯了晕,软倒在榻上起不来,谢滨连忙请了大夫,诊脉后说是染了风寒,还有伤了筋骨的症状,需要好好静养几日。chunmeiwx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各院主子耳中,王老太君自然是不放在心上,只说让她专心养身子,十日后的寿宴能来就好,不能来也无妨,谢滨则是将这件事看的颇重,特意嘱咐了方氏,要好生照料。
如今入了冬,府中得疾症的人不少,高大夫人常年病着,畏惧寒气,谢滨和方氏这段时日也都有些喉肺不适,故而十分谨慎。
侯府主院里,书房内的某个角落多了只白瓷瓶,插着枝孤零零的梅。
谢砚深听完忠伯的禀报,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句“知道了”。
在床上迷糊昏睡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玉怜脂起先是一直发热,却又烧不起来,后来灌了好几天汤药,总算有了好转。
等她能自如起身的时候,离王老太君的寿宴还有三天,京城里落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次的大宴是庆老太君六十的整寿,遍京名门都会接了帖子来赴宴,宫里也会按例送来赏赐,到时场面定是盛大隆重。
玉怜脂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呈给老太君的寿礼。
她是晚辈,又是府中客,送礼之事绝对不能轻慢。
好在她那一整船的好东西不是白带的,船上的宝贝得益于那笔专用来请护卫镖师的万两银,全都完好无损。
玉怜脂和关嬷嬷挑了又挑,最后选定一幅松鹤延年百寿图双面绣,绣框用鸡翅木打造,苏州头等的几位绣娘连着绣,绣了整整半年才出的珍品。
原本是打算运来摆在京城玉氏锦绣阁里镇店的,现下碰着老太君的寿辰,换了个用途倒也不算可惜。
侯府已经开始布置寿堂,寿联寿幛都准备齐全,满府挂起红绸,于府中行走,能清晰地感知到喜庆的氛围越来越浓。
冬月十六,霜风飒飒,镇北侯府却是人声鼎沸,正门大开,流水一般的车马列过,府中的管事全部忙得连轴转,迎接府门前一拨又一拨的贵客。
玉怜脂起了个大早,跟着大房先去了润安堂,老太君坐在上首,今日寿辰,儿辈孙辈都要先给她叩首贺寿。
其实玉怜脂是不算在侯府枝叶里的,但是她既然管谢滨谢砚深都叫一声世叔,如今还住在府中,遂跟着给老太君磕头了。
王老太君今日看起来心情十分舒畅,很给面子,玉怜脂把寿礼奉上的时候,笑眯眯地褒赞她礼节规矩极好云云。
府中请了京城里最拔尖的戏班子,花样技艺让人眼花缭乱,席面还没开,谢砚深和谢滨带着谢文霖去前院应酬,王老太君则在花厅正坐,身边围了一圈年长的贵妇人。
听下人说,和老太君最要好的王家姨奶奶安平伯夫人带着表姑娘赵庆姗也来了,厅中正热闹着。
这次是大宴,高大夫人拖着病体梳洗起身,没有闭门谢客。
自打云山观回来之后,她的病竟一天天地见好了,不过十天,精神头比玉怜脂刚入府见第一面时好了不少,也不像当初那样瘦到可怖的地步,瞧着面色褪去了五分蜡黄。
只不过她的身体还远没有到康健如常人的地步,不能长时间交际,来赴宴的贵客女眷也都了然于心,前来与她打过招呼便罢了,没有过多攀谈。
高大夫人坐在园中风光最好的流水亭里,亭子四面挂了厚帘防风,谢文嫣坐在她身边,玉怜脂也在亭中陪着,四周来来往往许多贵眷女子,香风阵阵,笑语不绝。
原本谢滨说,大宴会来许多与玉怜脂年岁差不多的年轻女郎,她在京中无友,可以借此良机交游一番。
但被玉怜脂婉言拒了。
“婶婶身子弱,文嫣又年幼,今日大宴府中难免忙乱,我陪在婶婶身边,也好时时照看。我来的第一日婶婶便待我亲切,我也想为她做些事,滨叔不必为我担忧。”
极懂事的一番话,言语恳切又柔和。
谢滨心中欣慰不已,只感叹她性子真是纯善温良,与她爹娘别无二致。
也不知道将来是哪个儿郎有那般好的福气,能与她配成姻缘。
玉怜脂坐在高大夫人身旁,为她添水,为她抚背,无微不至,末了同谢文嫣摆上棋盘对弈。
只是没下几盘,谢文嫣就哀嚎着不肯再动了。
“不下了不下了,怎的老是我输!玉姐姐也不让着我些,好生丢人。”谢文嫣缩着手,丧着脸离棋奁远远的,一头埋到了母亲怀里。
高大夫人乐不可支:“你这小赖皮,一看就知道平日没下功夫,棋子儿都团一堆去了,下出来的棋形这样坏,你不输谁输?”
“母亲——”谢文嫣抱着她的手臂装可怜。
玉怜脂撑着下巴也笑得开心,食指戳戳她肉嘟嘟的脸颊:“赖皮鬼!多练练总会下得好的。那我们比比别的?”
谢文嫣来劲了,眼睛一亮直起身:“好呀!比投壶!姐姐输了就要帮我一起抄书——”
还没说完,高大夫人一横眉:“嫣儿!”
谢文嫣顿时怂了:“诶呀,我错了嘛,我自己抄……”
“那便按照规矩,输的人罚酒?青梅酒、桑葚酒都好喝!”
玉怜脂掩唇笑道:“果酒虽不烈,可我这身子,怕是两杯都喝不得,还是罚些别的吧。嫣儿,你若输了,就罚果酒三杯,我若输了,首饰匣子里的东西任你挑。”
“真的吗?”谢文嫣又惊又喜。
当初这位玉姐姐送她见面礼,她回去把盒子一打开,里头井然摆着一支紫玉牡丹金步摇、两只累丝八宝镯、一对翡翠镶金碧荷莲苞耳坠,精细奇巧,俱是上品。
更可贵的是,盒中还有一整块未经雕琢的挂红白玉,她可以找工匠自行打磨成想要的物什。
平日里姨娘和母亲给她置办的首饰也很少有这样贵重的。
真真是大手笔。
那时候她就知道,玉姐姐家底厚,很厚。
她的首饰匣子里,绝对都是好东西。
玉怜脂:“当然是真的,君子,不,女儿一言,驷马难追。”
“好!”谢文嫣蹦起来,小手朝旁边的丫头婆子一挥,“快,快把东西摆起来。”
高大夫人无奈地摇头,转头对玉怜脂说:“怜脂,你也太惯着她了,难为你肯留下来陪她胡闹。”
玉怜脂笑而不语。
对弈投壶种种皆能消磨时间,比起照谢滨的意思去强行融入世家贵女们的圈子,她还不如就在这坐着,得个清净。
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这些人来说,她不过是长着华美羽毛的雀鸟,娇丽价贵,但没几个心中会真拿她当回事。
就像王老太君对她的态度那样,和睦相处下是高位者冰冷的俯视,先前来与高大夫人问好的贵眷看她的眼神无一不如此。
而她自然也不会强求,反正她也不是为了交游才来的京城。
谢文嫣棋艺不精,投壶却真有几分天赋,投了五个回合,她中了四回,玉怜脂只中了一回。
这是输得彻彻底底了。
“唉,我就知道我是输定了的。”玉怜脂唉声叹气,捂着胸口佯作伤心,倒在椅子里。
她刚病愈,腕力虚浮,平日也不多练习,和谢文嫣作赌之初她其实就已经料到结果了。
谢文嫣跑过来搂着她,笑嘻嘻地:“我输姐姐棋艺,姐姐输我投壶,夫子说,世间万事盈虚消长,莫过于一个衡字——”
玉怜脂好笑地捏捏她的脸:“你倒是学得精,好,那我就消消我的首饰箱子,长长你这小女夫子的妆匣。”
亭中气氛正好,亭外匆匆小跑来一名婢女,入了亭中行礼后道:
“大夫人,护国公府的女眷到了,已拜过了老太君,现在正往这边来。”
婢女话音落下,原本倚靠在贵妃榻上的高氏猛地一震,连忙扶着贴身丫鬟的手坐正:“护国公府?”
“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刘三夫人和四小姐都到了。”婢女答道。
高大夫人指挥着下人:“快,快把亭中收拾收拾,沏茶。”
玉怜脂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和身边的谢文嫣咬起了耳朵:“护国公府,就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母家,承王殿下的外祖家吗?”
段素灵在京中查探的消息都汇好了派人递给她,现在她对京城里有名的高门望族多少有一些了解。
护国公府任氏,在先帝登基时立有从龙之功,因而受封一品公爵。
现任护国公任保是当朝皇后同父同母的亲兄,其妻袁夫人早逝,两人膝下一女二子,长女就是今日来赴宴的任大小姐。
而护国公之妹,平武帝发妻任皇后只育有一子,也就是二皇子承王殿下。
谢文嫣点点头,压低声音:“没错,而且我偷偷和你说,先前祖母和叔父、爹爹谈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说护国公府的大小姐任智妤已经定了要嫁给承王殿下了,是未来的承王妃。”
表妹嫁表哥,倒也不算稀奇,而且夺嫡之事,承王极需要母族作为后盾。
玉怜脂:“对了,那今天来的那位刘三夫人是?”
谢文嫣:“哦,护国公和皇后娘娘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也就是国公府的三房,刘三夫人是三房的主母,任四小姐是她的女儿,名叫凝香,是任大小姐的堂妹。”
“原来如此。”玉怜脂了然。
谢文嫣抬头扫了一眼,人还没到,她低下头和玉怜脂兴奋地说:
“玉姐姐,你没见过任大小姐吧?我和你说,她可美了,但就是不爱笑,我每次见到她,都有些害怕,但是又忍不住偷看她。”
“哦?”玉怜脂也来了兴趣,“真的?”
“当然是真的!哥哥说,外头的人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谢文嫣说着说着,突然一顿,定睛打量眼前的人。
玉怜脂顺着她的眼神看看自己,浅笑着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怎么了?”
寒风拂过,少女雪白娇艳的鹅蛋脸衬在围脖处的狐绒上,眼睛亮如明星,靠近眼尾尖的一颗小痣嫣红沁血,她今日身上穿的颜色一如既往的素淡,却丝毫无损她的明丽。
谢文嫣愣了一会儿,竟然脸红了:“玉姐姐,我觉得,你和她一样美。”
只是美得不同,她心里默默道。
任智妤就像雍容勃艳的牡丹,而玉怜脂则是柔丽纯净的水莲。
不远处隐约的喧闹声逐渐清晰,抬眼看去,一群仆妇簇拥着三名女子朝亭子这边走来,很快就到了近前。
高大夫人扶着下人的手,站起来迎上去,笑容满面:“刘夫人,任大姑娘,任四姑娘。”
玉怜脂和谢文嫣站在她身后,垂眼静站。
为首的绿裙贵妇人同样热切,忙快步走上来和高大夫人寒暄。
在她身后,两名年轻女郎紧随着,入了亭后,双方行过礼。
长辈还在交谈,小辈自然就在一旁候着,玉怜脂抬起眼,对上一双冷厉的凤眸。
站在她正对面的女郎高挑纤瘦,凤目凛凛,眉尾上扬,唇薄而殷红,头戴嵌红宝九珠钗,端是美艳绝伦,而她身上那股威仪不俗的气势更让人呼吸一窒。
这名女郎毫无疑问就是谢文嫣口中的京城第一美人,护国公府的大小姐,任智妤。
在玉怜脂观察任智妤的时候,任智妤也在看着她。
任智妤上下打量着对面捧着小手炉的白青锦裙少女,衣着素淡雅致,毫不张扬,京城中的生面孔,应当身份不高,相貌是一等一的绝丽,雪肤花容,般般入画,面容很是恬淡,看起来端庄守己。
和身边的女童,高大夫人的女儿谢文嫣站得很近,瞧着十分亲密。
此时,高大夫人半回过身,抬手把身后的玉怜脂拉上前来,笑着介绍:
“这是我们家远亲的侄女,前些日子刚入京,姓玉,叫怜脂,刚满十七。”
刘夫人体态丰润,笑容十分和蔼,拉过玉怜脂的手,嘴上夸个不停。
这是今日第一个待她如此热络的贵眷夫人。
“这孩子只比我家凝香小半岁,又这样乖巧,以后游玩踏春还能做个伴!”刘三夫人笑眯眯地说。
“母亲说的是,这位妹妹看起来便好相处,我喜欢得紧呢。”刘三夫人身后,一道颇为甜腻的活泼声音响起。
玉怜脂淡笑转眼,朝刘三夫人身后看去。
下一刻笑容猛地一僵,瞳中狠狠缩紧。
刘三夫人左后侧立着一名翘红撒花缎袄的娇俏少女,右唇角下一颗小痣,圆眼丰唇,和刘三夫人有七分相像。
护国公府任四姑娘,任凝香。
她入亭后一直站在玉怜脂视野左侧方的死角,加上她身量又不高,被刘三夫人和任智妤牢牢挡着,直到现在玉怜脂走上前,才真正看见她模样。
但玉怜脂的视线没有关注她的容貌,而是定在她发髻上。
团团墨发里插着一根栩栩如生的鸾凤钗,凤眼处的宝石品质极佳,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亮,整支钗巧夺天工,用色极美,即便摆在贡品里也是独一份的绚丽。
旁边任智妤的金丝九珠钗已经足够华贵,但在任凝香这只凤钗前,也不免逊色。
世上所有喜爱妆扮的女子都不会对它吝啬赞美之词。
玉怜脂望着那支钗,唇角的弧度极力强忍着不变,而眼中已经快要滴血,心脏的跳动狂躁起来。
但她不是因为羡慕,更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恨。
滔天的恨。
一股悚然恐怖的寒意瞬息之间窜遍她的身体。
这支钗,这支戴在对面陌生京城贵女发髻上的钗,
分明是她阿爹与阿娘的定情之物——
丹阳竞宝会,她阿娘去时,就戴着这只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