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千依百顺(三合一)
许妞妞确实是在装傻。
她之前做事欠考虑,不够稳重,不仅被周老太痛打一场,还因此让全家人对她的人品产生怀疑。
可以说是满盘皆输。
那场高烧让她昏昏沉沉,但即便是在最不清醒的时候,她还是在想尽办法算计着。
她思索许久,最后决定先以装傻来避一避风头。
嗒嗒这人太邪门了,她想着自己惹不起,但躲得起。
而很显然,在她默默躲着嗒嗒的这些日子里,大房一家的日子过得更舒坦了。
她没想到许广华居然会提出分家。
印象中,这是一个实诚到懦弱的男人,上辈子他的命运以惨淡凄凉收场,所谓分家更是从未发生过的。
这一世,他竟为了妻子、儿女,主动站在了周老太的对立面。
在农村,单“孝顺”二字就足以让村民们的唾沫星子将他淹死,他怎么敢?
许妞妞也想静观其变,但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在悄悄提醒她,这一辈子,嗒嗒这一家子都不简单。
不过好在,村子里还是有好事发生的。
宋小航抓到赵春华与姓冯的那知青偷偷见面,而后被赵春华倒打一耙。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辈子宋小航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
上一世,赵春华担心他的存在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便一再设计,最终让宋德荣对宋小航失望至极,并送到了镇上的寄宿学校。
那学校里的老校长不对劲,宋小航被他盯上之后,就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宋小航的人生被后娘毁了,他迟迟未能释怀,即便长大之后自己有了光明的前途,仍旧选择用一把水果刀,了结他后娘的性命。
一命换一命。
许妞妞好不容易才在脑海中回忆起上一世媒体对这起案件的报道,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微笑。
她与宋小航无仇无怨,但他是嗒嗒的好朋友。
只要能让嗒嗒心里添堵,她便满足了。
……
赵春华已然哭成泪人。
她坐在里屋,用手帕抹着眼泪,整个人就像是没了骨头似的,靠在宋德荣的肩膀上。
而此时的宋小航,则是跪在地上的。
他脸上有鲜红的巴掌印,那是赵春华动手打的,他想反抗,并将冯
知青的事情说出来,可那知青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宋德荣不信他。
宋德荣痛心疾首:“小航,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后娘也是娘,就算你跟她处得不好,也不应该这样污蔑她。”
宋小航跪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目光没有躲避任何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眼底除了恨意,再无其他。
赵春华的哭声便更大了:“我还这么年轻,愿意嫁给你,就是图你对我好。既然你儿子不喜欢我,你也不向着我,那我就回娘家去好了!”
她站起来就要走,转身之时却故意脚下一软,愣是被宋德荣扶住。
宋德荣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娶个媳妇,家中竟会闹出轩然大波。
先是宋小航激烈反对,再是他与丈母娘大吵一架,而后是许广华上门提醒,到了现在,宋小航竟还不死心,说自己看见赵春华与一个男同志搂搂抱抱,姿态亲昵!
一时之间发生这么多事,宋德荣的太阳穴也胀痛。
“你别闹了。”宋德荣无奈地说了一声,扶着她半躺在炕上,“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说完,他站起来便要出门,经过宋小航身旁时,淡淡地说:“爹给你煮个鸡蛋,敷敷脸。”
宋小航的腿脚跪得麻了,却没有求助,只是艰难地站起来,转身回屋,连余光都不愿扫他一眼。
望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宋德荣的心中一阵莫名的慌乱。
他仿佛要失去这个孩子的信任了。
当天晚上,赵春华仍在宋德荣的身旁吹耳边风。
“我也想好好和小航处,可有的孩子就只是惦记自己的娘,不管我对他多好,都不一定能捂热他的心。”
“这些天我做了这么多事,对他无微不至,就算以后肚子里这个出来了,我都不一定有这么上心!可他呢?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
“今天我只是想回村和以前的小姐妹说会话,可这孩子抓着我就是一顿骂,说我要去偷汉子……小小年纪,谁教他说这种话的?”
赵春华的声音软绵绵的,话里话外都是委屈。
就当她眼圈一红,又要落泪之时,宋德荣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开口。
“这事过去了,我以后好好跟他说说,别不依不饶
的。”
赵春华还是不甘心,但还是点点头,咬着唇,依偎在宋德荣怀中。
……
与此同时,许家也不太平。
周老太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广华在村干部面前说的话。
“分家不分粮是不可能的,我一家四口人,也得吃个饱饭。爹娘要是需要,我可以分出一部分挣到工分得的粮食出来,但想让我像过去那样全部交到家里,那就没了分家的必要。”
“当然,我指的一部分,是与两个兄弟同等的部分
。到时候还请几位村干部做主,合理安排。”
从小到大,许广华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全家人都习惯压榨他,久而久之,竟忘了他也会反抗。
她没想到,这次他居然如此硬气。
许广华赚的工分可是家里的大头,若是他就这么走了,以后他们一家子该吃什么?
难道让她的广国和广中扛下压力?
不自觉之间,她有点慌张。
不行,这个家,绝对不能分。
这边周老太没个商量的人,另一边,陈艳菊也是靠在炕头,心情焦灼。
她男人又跟着爹出门干木工活了。
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心里憋着话,却没处说。
嫁到这个家以后,她就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婆婆是个刻薄的,但只要她吃得少,干得多,那就不会被针对。
可有时候她也不甘心。
反正从二房家的去城里之后,灶间的事就由她一个人包了,那么,她为什么不分家呢?
为啥她三房就得在家里干这么多活?
陈艳菊越想,越盼着她男人回家。
可即便许广中回来了,又能怎么样?
他能像许广华那样向着妻子儿女吗?
不自觉之间,陈艳菊竟开始羡慕起付蓉。
分家对于这个屋里的许多人而言,都是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
不管是周老太,是陈艳菊,甚至是许妞妞,她们首先考虑的都是家里头粮食是不是够吃的问题。
可付蓉却不一样。
她的满足,是情感上的。
既已嫁给许广华,她便不想让他为难,即便老太太多刻薄不讲理,她都忍了。
她根本就没有妄想过分出来住,可现在,许广华竟给了她一个如此大的惊喜。
“爹,分家是
什么?”嗒嗒双手搂着许广华的脖子,小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奶声问道。
“分家就是——以后我们一家四口搬出去住,不再和他们大家一起吃饭了。”许广华温声解释。
嗒嗒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喜,赶紧拉拉她哥哥的手:“哥哥,我们以后有自己的家啦!”
许年也笑了,用力地点点头,揉了揉嗒嗒毛茸茸的脑袋。
饶是这么小的孩子,都盼着一家四口单独出来过日子,可想而知,他们在家中受了多少委屈。
“搬出去之后,我们上哪儿住?”付蓉问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宅基地,可要再另外给儿子们分,那就得看这户人家的祖辈们混得怎么样。
现在他们住的老屋不算小,一大家子人住还是绰绰有余,尤其是二房还搬走了,可若让父母重新拿一套房子出来让他们住,恐怕拿不出。
“明天我上村里头问问几个伯父,看看他们能不能先租一套给我们住着。”许广华。
“租?”付蓉惊讶道。
在城里还有租房子的概念,在农村,他们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总不能叫人家白让我们住,现在先租几个月,把年过了。咱们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向村长申请宅基地,到时候建个新房子。”
许广华是有规划的。
听着他的计划,付蓉的眼中生出几分欣慰,几分期盼。
他们一家四口,真的能够住上新房子吗?
……
赵春华仍旧觉得宋小航的存在对自己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危机。
她思来想去,还是得想办法把他赶走。
赵春华不傻,若是冯知青到时候愿意回来接她和孩子进城,那自然最好,可若是他变心了,那她也得给自己找后路。
她必须在宋家站稳脚跟,毕竟像宋德荣这样的冤大头不多了。
“老宋,刚才我从屋里出来,看见地上有一滩水。”赵春华挽着宋德荣的臂弯,轻声抱怨道,“也不知道小航是不是故意的,这么一大滩水,害得我滑倒了怎么办?”
“小航顶多皮了点,但不是什么坏孩子,你别急,好好跟他说。”宋德荣说道。
赵春华见他今天心情好,便瘪了瘪嘴:“我摔着倒没事,主要是我肚子里的
孩子。你说小航是不是听村里人瞎说八道,想要害我的孩子啊?这真是——”
话还没说完,她见付蓉领着嗒嗒的手走过来,便立马噤声。
宋德荣也看见嗒嗒了。
他现在对嗒嗒和她父母都没有好感,表情僵硬地冲她们点点头。
嗒嗒这会儿又不这么有眼力见儿了,脆声声地喊:“村长伯伯,我来找小航哥哥玩啦!”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德荣虽爱答不理的,但嘴角还是扯了扯。
见状,赵春华冷淡地收回视线,先往前走了两步。
付蓉知道在许广华特来提醒之后,他们两家的关系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不过他们家嗒嗒和宋小航可是最好的朋友,她不能因为大人之间的恩怨拦着闺女交朋友呀。
付蓉摸摸嗒嗒的小脸蛋,说自己要先回去,转身之时对宋德荣点了点头,礼貌地离开。
宋德荣也转身,正要追上赵春华,忽然听见嗒嗒软乎乎的声音。
“村长伯伯,不要总是因为后娘责怪小航哥哥啦,他好可怜的。”
宋德荣的脚步一顿,刚要再说什么,只见小嗒嗒已经一溜烟地跑进屋了。
他愣在原地,心底半天不是滋味。
他真的让儿子受了太多委屈吗?
另外——
一些事情,究竟该怎么收场?
嗒嗒往屋里跑,两天她总是梦见宋小航慢慢长大的事。
眼看着宋小航变得愈发沉默,她便越来越焦急了。
只是可惜,不管她怎样哀求猪长老下凡间帮忙,它都不愿意答应。
猪长老说,人间自有人间的悲欢离合,它不好轻易插手。
嗒嗒默默叹气,好在进了宋小航的屋之后,她又恢复了乐观:“小航哥哥,我们一起玩儿吧!”
而另一边,付蓉将嗒嗒送到村长家之后,便立马回家接许年出来。
这是许年第一天上学的日子,可不能迟到了。
许年身上穿着干净的衬衫,这是付蓉与许广华特地去成衣店给他买的,再配上他收拾得利落的短发,这会儿的许年,早就已经与刚回家时截然不同了。
付蓉让许年背上书包,母子俩便急忙出门,一刻都不耽搁。
可谁能想到,刚一走到村口,她又碰见蒋晓芬了。
蒋晓芬想要上前,迟
疑了许久,最终还是顿住脚步。
同在一个村子里,村民家中发生的事儿,父老乡亲们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许家大房这阵子走大运了,蒋晓芬还不相信,可现在却不由她不信。
刚才她已经看见付蓉的脸了。
付蓉的脸上光洁白皙,就像是用了雪花膏一般,皮肤吹弹可破。
当初那疤痕,竟已经看不见了,蒋晓芬甚至忘了那疤痕原来是在左脸还是右脸。
还有她的工作,就只是个农村小学而已,蒋晓芬本来一点都看不上。
可没想到,付蓉竟在那学校里转正了!
至于付蓉身边的那个男孩——
小男孩随了她与许广华的优点,长相清冷帅气,一双眼睛与村子里其他孩子们的眼神不一样。
付蓉家俩孩子的神情,都是机灵的,生动的。
这孩子怎么说找就找回来了呢?
之前有人说许家大房的福气逐渐回来了,直觉告诉蒋晓芬,这一点都不假。
不自觉之间,她向前走了一步,堆着一张笑脸,客气地说道:“付蓉,可算是碰见你了。我前些天在家里收拾旧东西,居然找到我们这一批知青在刚来知青点时拍的合照!你要看吗?晚上你送你家里去!”
“不麻烦你了。”付蓉扫了她一眼,拉了拉许年的手:“年年,快点儿走。”
望着这母子俩匆匆离去的背影,蒋晓芬的眉头挑了挑。
她过去与付蓉是最好的朋友,后来虽关系生疏,可到底没有争吵过。
也不知道现在再修补关系,是不是来得及。
她希望付蓉能将自己介绍到那小学里,也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
一连数日过去了,许家仍在为分家的事情僵持。
周老太好不容易等到老伴回家,想要让他帮忙做主,可没想到,他竟只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儿子大了想要分家,我们也不好拦着。既然他有这个意愿,那就把家里的东西分一分,随着他去吧。”
许老头这话气得周老太的脸都黑了,当即一拍桌子,提出自己的想法。
“分家可以,不能分粮食。你们还在这屋里,以后我不管你们,爱干啥就干啥,我不当你们的家。但是,粮食拿回来,还是家里头的。大房媳
妇挣的工资,也得上交到家里,我不贪你们的,就是让大家吃个饱!”
付蓉快要被周老太这话给气笑了:“我的工资要交上去,二叔的工资就留在他自己身边用着,老太太,你怎么就这么疼二房家的呢?”
周老太脸色一沉:“那是因为他们住城里!都分开住了,我还拿他们的钱,那他们吃啥?”
许广华没有再理会老太太,只明确表示自己找到地方就会搬出去。
这下周老太彻底愣住了。
她没想到,许广华有这底气,竟然想要找地方搬出去!
见这一幕,陈艳菊眼中流露出昭然若揭的羡慕之情。
八仙桌上,大人们也不知道再吵些什么,一个个都是表情僵硬,可不好看了。
嗒嗒在桌子底下扯扯哥哥的手,小嘴巴努了努,示意他给自己夹菜。
今天桌上可有韭菜炒鸡蛋呢,嗒嗒的小短手夹不到,但哥哥可以呀。
看得出哥哥不好意思总是去夹好吃的,嗒嗒便挪挪小屁股去撞他,示意他赶紧的。
猪长老说过,人类幼崽就是心安理得等着被投喂的呀!
许年红着脸,一趟一趟伸筷子,一趟一趟将鸡蛋夹回来。
他将夹到的所有鸡蛋都放在嗒嗒的碗里,可没想到自己再低下头时,嗒嗒已经平均分配,用勺子给他碗里盛了一大半。
兄妹俩趁着没人注意,大口吃鸡蛋,吃得可香了,那鲜嫩嫩的味道,让他们恨不得再吃一
碗。
“大房家的想分出去,你在这里唠叨个没完干啥?”许老头没好气地斜了周老太一眼,拍了拍桌子,说了句公道话,“大房的先去找地方去,咱再去找村支书,看看人家家里头是怎么分的,咱们照着来,该咋样就咋样!”
周老太知道这事没了转圜的余地,心里头一揪,目光落在八仙桌上,又是一个咯噔。
“天杀的,是哪个小兔崽子把我的鸡蛋都吃完了?”周老太扯着嗓子骂道。
大家伙儿都吃了,于是每个小孩儿都是面面相觑,一声都不出。
周老太更火大了,张着嘴巴大口喘气,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快要厥过去了。
……
许广华一连找了好几天,竟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将自己的屋子借给他住的。
他一
再表示这是租,租来的房子不过是用来应急,不单单会付房租,还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影响。
可人家只是摆摆手:“你回去吧。”
等许广华走了,屋子的主人家才议论起来。
“娘,咱家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为啥不租给他?那可是一个月好几块钱呢,就跟地上捡的似的!”
“傻不傻?许家大房哪来的钱?他娘都来跟我说了,这钱都是问他爹要的!也就第一个给几块钱,装装样子,等以后死活不愿意出,那咱们给他赶出去?到时候还得罪了许家那老婆子,我可惹不起那泼辣的……”
这声响,许广华听不见。
他仍旧趁着自己下工时满村子找着,有时候甚至还会去隔壁鹫山村转一转,看有没有人愿意将屋子租给自己。
而就在许广华费尽心思给自家找房子时,嗒嗒也没闲着。
自从哥哥上学,宋小航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之后,嗒嗒每天都百无聊赖的。
可这会儿,她悄悄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新任务。
她得去找房子住!
嗒嗒满村子溜达,走得飞快。
正当她想要往西边走时,忽地被人拦住了。
妇联主任是早就看见嗒嗒了,她对这小丫头印象很好,连忙走过来提醒道:“嗒嗒,你可千万别跑那间屋子去。”
“为什么呀?”嗒嗒软糯糯地问。
妇联主任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解释,想了想,便说道:“那边有一个老头,平时住城里,这两天回来收拾屋子。他的性格古怪得很,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不敢惹他。嗒嗒也不要去那边,免得一不小心挨揍啦!”
嗒嗒立马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是一个乖乖的小朋友,平时从来没有人揍她!
她不要挨揍!
见小丫头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妇联主任便走了。
嗒嗒往西边跑,经过那最漂亮的小屋时,双手老老实实地背在身后,连余光都不敢扫那屋一眼。
她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想法,“哒哒哒”飞快跑,却不想还没跑多远,忽然听见一阵重响。
“砰”一声响,而后是一个老人家吃痛的闷哼声。
嗒嗒的脚步像是突然被钉住了一般。
她顿了顿,回头望向那漂亮的小屋子。
小屋子外围
着栅栏,院子里种着花花草草,屋门虽是木头做的,可那木门却磨得特别光滑。
这屋子看起来和村子里其他的房子都不一样。
嗒嗒伸长了脖子,她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瞅,看见一个老人家,躺在地上,表情痛苦地揉自己的脚脖子。
不好啦,有人受伤啦!
嗒嗒要去帮忙啦!
嗒嗒顿时将妇联主任说的话抛到脑后,撒开小短腿,向小屋飞奔而去。
“老爷爷,你还好吗?”
嗒嗒看见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卢德云半倒在地上,一只脚因刚才跌倒而扭伤,钻心地疼着。
听见声响,他转过脸,脸色沉下来,连皱纹里都写满严肃:“谁是你爷爷?去去去。”
卢德云这怪脾气并不是天生的,他是被自己的子孙们伤得透透的,才变成这样。
当年他家里状况好,孩子们也都连带着享福,一个个像是少爷小姐一样娇养着。
可没想到动荡说来就来,一个“地主”的帽子扣下来,他便是成分有问题。
四个儿女立马跟他断绝了关系,转身的时候连余地都不留,任他一个人被拉到农场改造。
卢德云以为自己要受苦到老,却没想到年前,上头又批了新的文件。
他的帽子终于被摘走,儿女也纷纷回家认错。
只不过,卢德云的心早就已经寒了,甚至连儿女将孙辈送过来,他都避之不见。
卢德云在城里有房子,如今已经还回来了。
他这趟回村,是想要拿点当年留在炕底下的老相片,却不想一个脸盆砸下来时,他没接住,还把自己的脚给崴了。
“老爷爷,你一点都没有礼貌。”嗒嗒看着他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没好气地说。
小丫头气鼓鼓,脸颊还红扑扑的,看起来机灵得很。
可卢德云对孩子没有好感,凶巴巴地说:“一准是你家里大人喊你来的,知道我有钱,想要来骗钱花。
一边儿去,我可没钱给你!”
嗒嗒长这么大,可从没见过这么无理的人!
她双手叉着腰,一张小脸蛋板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瞪着卢德云:“我爹娘也有钱!好多好多!”
卢德云嗤一声。
嗒嗒黑亮的眼睛眯起来,一脸的不满:“我娘说,己所
不欲勿施于人。老爷爷,你喜欢别人对你这么没礼貌吗?”
卢德云怔了怔,很快又斜她一眼。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脚踝又是一阵剧痛。
“哎哟”一声,他的脸皱了皱,皱纹都变得更深了。
嗒嗒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算了,她小人有小量!
嗒嗒走上前,将卢德云扶起来。
他本欲推开,却也想先坐下,便借了嗒嗒的力,冷着一张脸,别扭地说:“看不出来,你的力气还挺大。”
嗒嗒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见老人家不需要帮助了,转身便想走。
可卢德云却突然喊住她:“你等等,能不能——去帮我喊个赤脚大夫?我给你两块钱买糖吃。”
嗒嗒没搭理他,转身冲着外头飞奔而去。
望着小丫头的身影,卢德云铁青着脸,收回视线。
这一个个的,都被他骂跑了,赶跑了。
跑就跑吧,没啥了不起的。
卢德云坐在炕上,他想要忍耐一下,等一会儿缓过劲,就能站起来了。
当年在农场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是这样撑过来的。
可没想到,他浑身上下都疼得没了力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落下来。
卢德云紧紧扶着炕边,用力地做着深呼吸,却是没法向人求救。
一来是他住在村子里最偏僻的角落,没人可以来帮忙。
二来,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脾气,一个个的,谁看见他都要躲得远远的。
卢德云直冒冷汗,他紧闭着双眼,靠在炕头,忍受着无尽的疼痛。
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清亮的声音却传来了。
“大夫,那老爷爷就住在这里,你快来看看吧!”
“小丫头,你是不是诓我的?可别让我白跑一趟啊。”
“不会不会,嗒嗒从不说谎话!”
卢德云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
扎着马尾辫的小团子一蹦一跳的,跑得气喘吁吁,她的小脸上满是真诚,那黑白分明的眼眸更是清澈无比。
卢德云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连忙从兜里拿钱:“去买糖吃。”
“我又不是大夫,不要你的钱!”嗒嗒没收,一板一眼地说。
这孩子——
卢德云愣了愣。
……
宋家也在找大夫。
宋德荣骑着自
行车满村子找,却找不到赤脚大夫,最后他没办法了,便上邻村的卫生所,将大夫请过来。
大夫到了宋家,就被赵母的声音吵得脑壳子疼。
“大夫,你可得好好看看我闺女啊!这才有了身子没多长时间,不是让那小兔崽子气得没力气,就是被他害得肚子疼!”
“刚才她就只是说了那小兔崽子两句,人家就伸胳膊推她!六七岁的皮猴子,那力气得有多大?我闺女直接就摔在地上了!”
“得亏了我今天正好上她家,要不也不知道那小兔崽子会怎么欺负她!就只听过后娘磋磨娃的,从没听过娃这么大的脾气,将后娘压得死死的!”
赵母嚷嚷着,那声音要多尖就有多尖。
赵春华躺在炕上,装作虚弱地看着她,并用眼神示意她见好就收。
“德荣,你可得好好治治这个皮猴子!要不我这外孙子,迟早要保不住!”赵母又说了一句。
她是几个小时前来的,本意是自家没鸡蛋了,她想要顺几个走,却不想在见到宋小航之后,与闺女合计着,做了这一场戏。
宋德荣的目光落在宋小航的脸上。
他的脸色很白,但还是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爹,我没有。”
卫生所的大夫没心思理这家里的闲事,仔细给赵春华看了看,对宋德荣说:“身体没什么大碍,可能是怀孕初期,胎不太稳。我给你们开点药方,你去抓些药,煎着让她喝了。不过到底是特殊时期,能不动气就别动气,家里的问题,还是好好处理一下……”
宋德荣一个劲点头,送走了大夫,便拿着药方要去抓药。
可没想到,赵母却又闹起来。
“德荣,我闺女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委屈!本来以为你年纪长,能照顾人,可你看看自己干的是啥事儿?”
“这小兔崽子绝对不能留在家里了,你有没有啥亲戚?给他赶出去!”
宋德荣一脸震惊:“你让我把他赶出去?”
“这孩子从根上已经坏掉了!现在不赶出去,你就等着到时候自己吃苦果子吧!”赵母看了赵春华一眼,又对宋德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闺女肚子里的肯定是个男丁,你们俩口子感情好,以后想要再生几个都成
。现在先把这皮猴子送走……”
“你不能把我赶走!”宋小航瞪大了双眼看她,眼底满是惶恐。
赵母皱眉:“你以为这个家是你说了算?今天能把我闺女推倒,以后就能揍你弟弟!你这娃不能留在家里!”
宋小航气得小胸脯剧烈起伏着,因委屈,鼻子开始发酸。
他看着宋德荣:“爹,我真没有推她。”
宋德荣走上前,刚要出声,却听赵春华忽地哭出声。
她双手掩面,轻声啜泣着:“我要是早知道这家这么糟心,就不嫁过来了。”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的,还偷偷从指缝间打量宋德荣:“我今天只能为了肚子里的儿子任性一回了。老宋,你要是再不把孩子送走,那我走!我回娘家去,离得你远远的,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赵春华知道宋德荣对自己是千依百顺,这会儿便也是胸有成竹,她相信以自己在宋德荣心中的分量,宋小航是不走也得走。
宋小航被这一道道尖锐的声音与充满敌意的眼神包围着,心中一阵恐惧。
多日来积攒的委屈就在一瞬间爆发,他大声道:“你们都是坏人!坏后娘!坏爹!”他的泪水不自觉落下,而后看着宋德荣,“有后娘就有后爹,他们没说错,送我走,我再也不留在这里了!”
孩子一下子就爆发,吓了赵母一个激灵。
“小兔崽子,吓死我了!”赵母捂着自己的胸口,“啪”一声脆响,一个耳刮子直接往宋小航脸上招呼。
宋小航被打懵了,一边脸颊“唰”地红了一片,整个人都是不知所措的。
赵母冷笑着斜了他一眼,正要收回手,却不想自己的手腕猛地被宋德荣抓住了。
“谁准你打他的?”宋德荣怒喝一声,使了全力,脸上的青筋暴起,见赵母还要反抗,他猛地一推,直接将她推倒在地上。
赵母哪想到女婿竟敢跟自己动手,当即脸色一变。
“要命了,女婿打老丈母娘了!我说错啥了?我不就是让你把那小兔崽子送走吗?”
赵母在地上打滚,哭天抢地一般喊着,还给赵春华打眼色。
赵春华身子一瑟缩,哭着说:“老宋,你别打我娘……我没想到你这么宠着儿子,是我没用,我斗不过你
儿子,我回娘家还不成吗?”
她纤细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说出来的话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宋小航的脸颊火辣辣疼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在地上打滚的赵母,心中已打定主意。
他不小了,就算爹将他送走,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宋小航对这个家彻底失望了,他转身,小小的背影显得格外黯然。
可突然之间,他竟听见他爹的疲惫而沙哑的声音。
“少拿回娘家吓唬我,成天闹得家无宁日,还来劲了?”
“孩子可怜,打小就没娘,长这么大,我连他一根头发都舍不得动,你们一个两个倒打上瘾了。我千挑万选,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搅事精?”
宋小航怔愣,“嚯”地转身,直勾勾盯着他爹的脸。
他爹的脾气向来不好,却从未对后娘发过火。
可现在——
这些日子的矛盾挣扎积压在心头,撕扯着宋德荣的理智。
一切的压力,竟只在这顷刻间爆发。
他心力交瘁,望着这两张熟悉却陌生的面孔,语气愈发激烈:“他娘的,老子就不该娶个来历不明的媳妇,这喜事不作数了,通通给我滚蛋!”
赵春华吓得身体一个哆嗦,仍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老宋,我有了你的娃,你让我滚?你是不是听小航胡乱说了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知青,你难道还真信了他?”
宋德荣逐渐冷静,沉下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我不信自己儿子,难道要信你们娘俩?”
话音落下,赵春华的心跳仿佛在突然之间停滞。
宋德荣说她来历不明,还说他信了宋小航……
难道——
难道他早就知道了什么?
赵春华的脸色骤然一白,顿时没了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天使【一个糯米鸡】、【盐焗居居】、【阿昕】给我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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