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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倒霉鬼(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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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广华伸出因常年干活而粗糙的手,轻轻抚摸顾子颂的脸颊。

    这孩子的脸多么瘦,几乎没有肉,骨头磕着他的手。

    当初付蓉进城一趟,丢了孩子,许广华自然是伤心的。

    可妻子那样自责内疚,成宿成宿睡不着,每摸一次头发,都能掉下一大把。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忍心指责她?

    俩口子走出那段艰难的岁月极其不易。

    直到如今,许广华仍旧不敢相信那么难的路,他们竟还是携手走过来了。

    如今嗒嗒变成正常的孩子,而年年也回来了,许广华感觉自己在做梦。

    “您怎么了?”顾子颂看着许广华眼眶的泪时,愈发不知所措。

    许广华不由将儿子抱紧。

    孩子不小了,被搂入怀中,难免有些挣扎。

    他想要躲开,可此时这大人给予的温暖却是陌生的,也是让人不舍得拒绝的。

    这就是拥抱的感觉吗?

    顾子颂的身体很僵硬,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便在半空中轻轻攥起来。

    听见许广华一遍又一遍叫着“年年”,他摇摇头,为难地说:“叔叔,我叫子颂。”

    顾子颂这个名字,是顾建新给他取的。

    他本身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可后来班级里的同学说,他叫这名字是因为,顾建新与董萍希望他给他们家“送子”。

    同学们很调皮,做着鬼脸嘲笑他,顾子颂忍无可忍,红着眼睛跟他们打了一架。

    他虽然瘦,却有力气,打架是不会输的。

    只是后来老师请了家长,让他给同学们道歉。

    是别人先欺负他的,顾子颂不愿意道歉,他梗着脖子不出声,董萍说他害自己丢尽颜面。

    当天晚上,他被董萍罚跪在地上,一夜不准睡。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嫌弃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他怎么会是年年呢?

    顾子颂低着头,很是拘谨,直到许广华终于松开他的手,才稍微放松了些。

    许广华怕自己太冒失,吓到孩子,便带着他回屋,让付蓉给他解释这一切。

    进了里屋,许广华就低声将孩子背后那疤痕的事说了出来。

    饶是付蓉已经在心底确定这就是走失的年年,此时得到证据,仍旧满

    心激动。

    看见父母正在嘀咕什么,嗒嗒便从炕上下来,跑去拉住顾子颂的手。

    “哥哥,我们也说悄悄话。”嗒嗒用小小的气音说道。

    嗒嗒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神秘兮兮地凑向他的耳朵。

    可顾子颂比她高了不少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怕是听不见她的话,嗒嗒左思右想,灵机一动。

    顾子颂回过神的时候,嗒嗒已经跑到了炕边。

    她个子小,还有些肉乎乎的,但却很灵活,双手一撑住炕,使劲往上一蹬。

    嗒嗒的上半身先上去,小手用力扒拉着,之后便吃力地挪着小短腿,直到整个人连滚带爬上了炕,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会儿她高兴了,冲顾子颂招招手,又将双手并在耳朵边,做出一个“睡觉”的手势:“哥哥上来,睡觉觉。”

    嗒嗒软乎乎的小手招呀招,见他不出声,便趴在炕上,用手托着腮,一脸不解。

    而这时,顾子颂看了一眼地面,指着说:“我睡这里。”

    “你睡上面。”付蓉走过来时,眼中满是疼爱怜惜,她双手握住顾子颂瘦弱的肩膀,“就算是夏天,地上也有寒气,小孩儿睡会着凉的。”

    “我不怕的。”顾子颂轻声说了一句。

    顾方从小怕黑,因此一直以来,董萍都要求他在顾方屋里陪着睡。

    那屋里只摆了一张床,顾子颂便睡在地上,一连数年过去,他都习惯了。

    付蓉没有再就这个问题与他纠缠,只是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不是一个大人面对小孩时居高临下的态度,她知道他长大了,此时需要的是平等的交流。

    许广华也走过来,坐在他们身旁。

    嗒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三个人,琢磨之下发现他们仨发明了一种有趣的新游戏。

    这么好玩的事儿,怎么能少了她呢?

    嗒嗒又是“哼哧哼哧”地爬下床,累得气喘吁吁,却是不厌其烦。

    嗒嗒跑过来的之后,见哥哥还直挺挺站着,便牵着他的手,拉着他坐下来。

    四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围成一个圈,唯独小团子那一块儿的圈就凹陷了一点,但不碍事。

    “娘,我们要玩丢手绢的游戏吗?”嗒嗒用软糯糯的语气问。

    付蓉内心的感触被嗒嗒

    的话语打断,不由失笑。

    她摸了摸嗒嗒的脑袋,而后说道:“爹娘要跟哥哥说一件事。”

    嗒嗒似懂非懂,但很乐意配合,乖乖闭上嘴巴,仔细等待。

    坐在一旁的顾子颂感受着这一幕,不知怎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在家里,顾建新与董萍总是对顾方这么好,但他一点都不想哭。

    可不知道怎么了,此时看着嗒嗒的父母这样温柔地对待她时,他心底,竟好羡慕。

    “子颂,

    我们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付蓉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子颂愣了愣。

    他漆黑的眼底,是满满的彷徨,仿佛所有人对他温声说话,都让他感到受宠若惊。

    “嗒嗒有一个哥哥,亲生哥哥。七年前,我带着他哥哥去城里姥姥姥爷家,想要在供销社买一些米送给他们。”

    “可我太大意了,付了钱,提了米,一个转头她哥哥就不见了。”

    顾子颂傻傻地看着付蓉,仿佛没听明白。

    “我和嗒嗒她爹找了好久,也去派出所请公安同志帮忙。可丢了一个孩子再去找,等同于大海捞针。好多人说嗒嗒的哥哥一定被拐子卖了,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

    这一番话就仿佛丢进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顷刻之间激起顾子颂心底巨大的涟漪。

    他有些迟疑地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我不好,丢了年年。”付蓉的声音逐渐哽咽,“这些年我经常想,也不知道买走年年的那户人家,对他好不好。”

    年年?

    顾子颂的眉心拧了拧,却还是不敢出声。

    “子颂,你就是我们丢了的孩子。”见付蓉几乎再难以控制情绪,许广华接过话,“你的背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当初你小叔不小心用烟烫的。”

    嗒嗒听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听懂了一些,瞅着顾子颂的后背。

    而后,她懵懵地说:“没有啊。”

    付蓉握着顾子颂的肩膀,慢慢将他转过去。

    他虽瘦弱,却比顾方的个子高,这上衣穿在身上,早就已经太短。

    付蓉轻轻一掀,便看见孩子皮包骨一般的后背上那块小小的疤痕。

    她始终记得当年许广中烫着孩子之后,自己有多心疼。

    可当时的心痛之情,却不及现在的半

    分。

    付蓉再难忍住自己的泪水,紧紧将顾子颂揽入怀中:“对不起,年年,都是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付蓉素来是个冷静的人,平日即便落泪,也只是默默哭泣。

    可这一次不一样,紧紧抱着孩子之时,她想到这些年他被拐时受的种种苦,又想到他在顾家寄人篱下的生活。

    这些苦难本来可以避免,只怪她太大意。

    付蓉泣不成声,一刻都不愿松开搂着孩子的手。

    嗒嗒见娘这么伤心,也默默地凑过来,用小手拍她的背,轻轻安慰。

    两个孩子都这么好,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与恩赐,付蓉光是想着这一点,心中的酸涩与感激便交织在一起,无法言说。

    没什么比此时此刻的相认更让许广华满心感恩。

    看着顾子颂逐渐舒展开的神色,不再紧绷的身体,他沉着声承诺:“年年,爹会把你从顾家要回来。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四口,再也不会分开。”

    爹?

    顾子颂的心颤了颤。

    他从来没有父母,再小一些时会羡慕别的孩子,可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谁能想到,他现在竟然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一个妹妹……

    种种冲击在顾子颂的脑海之中交织着,他甚至忘了高兴,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梦。

    梦醒了,他是不是就要回顾家?

    孩子终究是孩子,即便顾子颂表现得比其他孩子要更加成熟懂事,可真遇到这么大的变故,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自处。

    付蓉与许广华没有勉强,只是用尽自己的关心与呵护,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里屋的炕不大,好在嗒嗒还小,四个人挤一挤还够睡。

    顾子颂躺在许广华的身旁,嗒嗒则躺在付蓉的身旁,一家四口准备休息。

    嗒嗒是个小话痨,小手和小脚丫在一片漆黑之中挥舞,时不时说出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话。

    付蓉温柔的声音轻轻哄着她,又现编了几个有关于小动物探险的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嗒嗒均匀的呼吸声。

    嗒嗒睡着了,付蓉便用胳膊支着脑袋,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可正在这时,越过许广华,她见顾子颂还盯着自己,等待着什么。

    付蓉笑了:“年年还想听故事吗?”

    顾

    子颂是一个不会提出要求的人,一直以来,他的生活中都只有顺从。

    可是刚才这个故事太好听,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后续。

    犹豫了许久,顾子颂点点头,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

    他以为她会不耐烦的,毕竟太晚了,大家都想睡觉。

    可没想到,付蓉的声音仍旧柔和:“好,娘继续给你讲。”

    寂静的夜里,付蓉的故事婉转动听,就像是一首曲子,哄得顾子颂逐渐入睡。

    等到孩子彻底陷入梦乡之后,付蓉与许广华才得了机会说说话。

    “你说,顾家会轻易放人吗?”付蓉忐忑地说。

    “孩子的户口在顾家,他们在城里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真与他们硬碰硬,恐怕我们难有胜算。”

    许广华望向熟睡中的孩子。

    孩子明明睡得很深,可眉心却还拧着,与嗒嗒恬静的睡颜相比,他就连在睡梦中,都是带着防备的。

    许广华恨透了伤害自

    己儿子的人,却是无能为力。

    此时他能做的,便只有保护孩子不再受伤害。

    “无论如何,先试一试。”许广华说道,“孩子是我们的,总不可能光是因为他们的势力,就将他抢走。”

    夜深了,许广华与付蓉都睡不好。

    想到接下来所必须面对的危机,他们心中是不安的。

    ……

    天刚蒙蒙亮,许广华向公社老队长请假,想要进城去。

    一连请了好几回假,就是再好说话的老队长,此时也有了意见:“人民公社为的是人民,要是所有社员都像你一样,那等到秋收时,大家都忙不过来了。广华,你不是一个会偷懒的人,这次居然这么离谱,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广华沉默半晌。

    老队长又说道:“我知道你媳妇现在在教书,拿的是城里学校的工资和粮票。但你以为光是靠这个,能让你们搬到城里住吗?你的根在农村,你就永远是个乡下人,不能这样好高骛远!”

    老队长年纪大了,在村民面前也有一定的威严,便教训了许广华一顿。

    起初他听着,想要解释,可慢慢地,许广华的眉心皱了皱。

    “队长,我这趟去城里是为了家事,一时说不清楚,等回来之后,再好好向你解释。”顿了顿,他又说

    了一句,“但我并不同意你的观念。我的确是农村人,但人一心想要往上爬,往外走,这本身没有错。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自己的媳妇和子女过上更好的生活。也许到时候就真搬到城里住了,谁说得准?”

    许广华平时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此时却沉着脸,露出严肃的神情。

    对于未来,他已经在规划,绝不仅止步于此。

    老队长被他这坚毅的表情震了震,许久之后才开口:“今天准许你请假,早去早回。”

    许广华点头道谢,转身便迅速向外跑去。

    看得出,他很赶时间。

    老队长将目光收回来,吹着口哨便催促大家继续锄地,不准偷懒。

    几个本来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村民立马议论起来。

    “他真是想得美,居然说将来要搬到城里住!谁不知道他们家就只有大房穷得叮当响,还想学他二弟当城里人?”

    “我活了这一把岁数,还从来没见过像许老大这么倒霉催的人。当年娶了个水灵灵的知青,多少人羡慕啊,可没想到刚一嫁进门,知青的脸就毁了,生了个儿子给丢了,再生的那个还是个傻丫头!”

    “刚才他还说要带着媳妇和子女去城里住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这么大的脸!别的不说,他有儿子吗?”

    一番议论之下,大家大笑起来。

    当然,有明理人说许广华他媳妇的脸似乎已经恢复,这些日子看上去好了许多,也有人说他闺女早就不傻了,那双眼睛跟会说话似的,别提有多机灵。

    可大家才不愿意听呢。

    在他们心中,许家大房就是一屋的扫把星,谁要是沾上他们,一准倒霉。

    毕竟这些年,的确是看着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差。

    改善生活不过是些许时日的事儿,就算大伙儿有察觉了,也不愿相信。

    ……

    难得找回儿子,付蓉不想去学校,可一想到自己的工作职责,她还是不得不收拾好自己,出门上班。

    临走之前,她让嗒嗒照顾好顾子颂。

    嗒嗒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笑眯眯地牵着顾子颂的手,想着要带他上哪儿玩。

    付蓉准备走了,想着还是放心不下,去公婆的屋里请他们帮忙看着顾子颂。

    许老头一大早就出门砍

    木柴去了,家里便只有周老太。

    思来想去,付蓉就只能对她说道:“麻烦你照看一下那孩子,别的不需要你操心,只要确保不要有人来把他接走就行了。”

    周老太挑了挑眉,睨她一眼,有气无力地应一声。

    付蓉还想再提醒几句,可见老婆子已经闭上眼假寐,便只好转身走了。

    她一走,周老太就“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连声娘都不叫!”

    屋子里,老婆子又开始骂骂咧咧,嗒嗒捂着耳朵,对顾子颂说:“哥哥,我们走吧!”

    说完,她便带着顾子颂去田埂玩。

    顾子颂在顾家过得不好,但毕竟还是在城里生活,从未试过像这些孩子们一样在泥地里打滚。

    嗒嗒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玩起来却一点都不克制,浑身上下顿时脏脏的,看得顾子颂一脸诧异。

    在顾家,他的衣服虽不用董萍洗,可只要他稍有不慎,弄脏了衣服,便会被董萍臭骂一顿。

    被骂得多了,顾子颂不敢反抗,只会安安静静地洗了衣裳,而后保持整洁。

    一晃数年过去了,顾子颂早就已经跟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

    “你妈妈不会生气吗?”顾子颂低声问。

    嗒嗒正色道:“哥哥,我娘也是你娘!”

    顾子颂仍旧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永远留在这个家里吗?

    “快来吧!”嗒嗒打断了他的忧虑,拾起一块泥巴,“啪”一声扔在他身上。

    她觉得哥哥肯定愿意和自己一块儿

    玩,因为他上回往她舅妈脚底下扔石子的时候,可快可准啦!

    果不其然,在嗒嗒的带动之下,顾子颂终于动了动脚步。

    他的动作仍旧小心谨慎,可慢慢地,竟也被感染,放开了自己。

    嗒嗒笑盈盈地看着哥哥,心里头比吃了大白兔奶糖还要甜。

    哥哥虽然还是不笑,可他已经回家啦!

    以后再也不用和那个会给他吃脏包子的臭坏蛋住在一起了!

    嗒嗒带着顾子颂,撒了欢儿一般玩,田埂里时不时传来她的欢声笑语。

    只是他们没想到,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一回家,就碰见了顾建新与董萍。

    顾建新来的时候,手上提了一箩筐鸡蛋。

    周老太斜睨了一眼,忽地眼睛发光,笑着走上前去

    :“这又是来找谁的?”

    “我儿子在你们家,特地来领他回去的。”顾建新说道。

    这筐鸡蛋对于顾家来说没几个钱,真要上别人家送礼,还拿不出手。

    可对于周老太而言,却是够重的礼了,她乐开了花,指一指顾子颂,就让他赶紧回去。

    顾子颂到现在还不清楚情况,但打心眼里想要留在这里,一个劲地后退:“我不走。”

    董萍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才到这村子,心里已经是一万个不痛快,此时见顾子颂还不乐意回去,顿时脸色都变了。

    要不是因为顾建新说必须要俩口子一起来才体现诚意,她才不可能亲自来接这倒霉鬼!

    “你不回去,难道还要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董萍冷声道。

    “怎么说话的?”顾建新瞪了她一眼。

    周老太可不觉得这些城里人说的话有多不中听,她巴不得立马把人送走,赶紧回灶间煮鸡蛋,补补身子。

    这会儿见顾子颂与他们俩僵持,她忙外前一步,猛一推他的背,将他推到了顾建新身边。

    顾子颂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双脚却死死钉在地上,不愿意走。

    嗒嗒急着去拉他,可哪有两个大人的力气大,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臂,手指头却被董萍一根一根掰开。

    嗒嗒的手指头疼得不得了,哭着嚷着要哥哥留下来,可得来的却是董萍的嘲讽。

    “你们这些乡下人真有意思,见到谁都喊哥哥?那我家里还有个儿子,是不是也要被你抢来做哥哥?”

    董萍的声音极其尖锐,见嗒嗒还要上前,手一抬,狠狠地拍在她的手背上。

    嗒嗒顿时就哭出来,闹得更凶了,可要和大人吵架,她哪有这样的伶牙俐齿?

    顾建新耐心告罄,自然不会让一个小孩拦着自己的步伐,他一把扯住顾子颂的衣襟,厉声道:“还不跟我回去?是不是想要派出所的公安过来,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走?让他们全去蹲号子,你就满意了?”

    顾子颂的眼中生出几分惊恐。

    直到被顾建新拖走之时,他仍旧转头看着嗒嗒,和这个看起来并不显眼的屋子。

    昨天他过得这么开心,有父亲帮他洗澡,母亲给他讲故事,他还吃了好几年没吃的鸡蛋,和

    一杯过去从未尝过味道的麦乳精。

    太幸福了。

    顾子颂的唇角颤了颤,有点想哭。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哭,只是低着头,跟顾建新走。

    没走几步,董萍又揪着他的耳朵骂人了。

    “你真是了不起,还得我们一起来接你?你知不知道我晕车?坐车要吐的!”

    “昨天方方为了找你哭了一整晚,说你不在,他睡不着。要是今天他在学校里跟不上功课,小心我打死你。”

    “还有,你这衣服怎么脏成这样?洗了还能穿?不许洗了,你明天就穿着这一身衣服上教室丢人现眼去!”

    董萍一刻不停地说着,仿佛不将顾子颂骂哭,就不甘心。

    然而顾子颂始终低着头,恢复了木然的神态,面无表情地坐上公交车。

    还是得回去了。

    身后,嗒嗒跑出了几十米远,却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公交车已经驶出山路,嗒嗒抹了抹眼睛,眼底都是水雾。

    她想要去找爹娘,可一时之间找不到,只能回家,却不想这一转身,就见到许妞妞。

    嗒嗒不想搭理许妞妞,没精打采地走到一边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妞妞自讨没趣,却还是眼珠子一转,跟在她身边。

    落日余晖之下,两道身影都是小小的,若是在旁人看来,只会说这俩小女娃长得真好看,精致得很。

    可他们不会想到,这其中,稍大些的孩子满心都是算计。

    “嗒嗒,你哥哥被他爹娘走了吗?”许妞妞试探地问。

    嗒嗒不想跟她说话,可又不服气,纠正道:“是被坏蛋接走了。”

    许妞妞“哦”了一声,心中窃喜。

    看形势,她是绝对不可能再过继到大房家了,既然如此,她便希望大房一家子人鸡犬不宁!

    照上辈子的发展脉络,许年根本就不可能被找回来,那么——她要让他重蹈上辈子的命运。

    只要能让许广华与付蓉膈应,让嗒嗒难过,她就满意了。

    “嗒嗒,知道你爹娘为

    什么非要让你哥哥回来吗?”许妞妞装作不在意地问。

    嗒嗒踢着小石子:“爹娘想哥哥了。”

    许妞妞笑一声,用活泼的语气说道:“其实你爹娘最爱的,就只有你年年哥哥。当初是因为年年哥哥不见了,他们

    才会生你的。现在他要回来了,那你就自然变成多余的那个啦!”顿了顿,她又说道,“你知道多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嗒嗒停下脚步:“嗒嗒不是多出来的。”

    “嗒嗒,原来你还是这么傻。大人的想法可奇怪了,他们喜欢的都是男孩子!你看我娘平时只会打我骂我,但对我弟弟那么好。你以为是我不够乖,不够聪明吗?其实是他们不喜欢女娃。”

    嗒嗒扭头看了许妞妞一眼。

    她知道二婶婶对许妞妞凶巴巴的,很可怕。

    许妞妞见她像是在思索什么,便又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太灰心,只要你哥哥不回家,你爹娘就不会不喜欢你啦!等晚上你爹娘回来,你就闹着不让他们接你哥哥回去,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是家里唯一招人疼的孩子了!”

    许妞妞说完这话,又叹一口气,一脸高深的样子:“你还是再想想吧,我回去给我弟弟洗衣服了。”

    她走着,脚步迈得格外轻盈。

    嗒嗒的父母为什么喜欢、疼爱她?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乖巧。

    可如果嗒嗒变得不乖巧了呢?

    若是嗒嗒善妒,爱无理取闹,难道许广华与付蓉还会无条件包容她吗?

    ……

    许广华到了城里,发现顾家没人。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跑一趟,于是他便去了派出所一趟。

    派出所的公安同志很热心,听了他的一番话,也在仔细为他想办法。

    “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办理正式的领养手续。要是他们从正规孤儿院办过领养手续,那就比较麻烦。毕竟就算你认得那孩子背后的疤痕,也不代表他们能承认,要是养父母说孩子身上的疤痕是打小就有的呢?”

    “现在能做的,就是寻找更多的证据,证明孩子是你们家的。”

    许广华也知道公安同志说得有理,沉吟许久,才问道:“同志,那你们能不能查一查前些年落网拐子的记录?”

    “这就比较麻烦了,一来你不知道那孩子之前被辗转卖过多少户人家,那又怎么能查到人贩子的源头?二来你也不能确定那孩子确实是你们的,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孩子的长相早就已经不同。”

    从派出所出来,许广华心事重重

    。

    即便他与付蓉确定顾子颂就是自己家里的年年,可却没有办法向别人证明。

    孩子已经被拐七年,所谓的证据也早就已经石沉大海,他不知该如何寻找。

    许广华猜测顾家不会这么轻易放手,哪怕只是为了面子,他们也会将这件事闹大。

    毕竟他们还需要养着这大儿子,以表明自己并不是苛待孩童的养父母。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许广华的脚步是沉重的。

    ……

    嗒嗒不开心,即便宋小航来拉她上山玩,都不愿意去。

    她回到里屋,便脱了鞋子,洗了小脚丫,爬到炕上睡觉。

    临睡的时候,嗒嗒的眼睫毛还湿湿的。

    她缩成一团,想着昨天哥哥在家里时的样子。

    他们一家四个人,大家都特别特别高兴。

    可妞妞姐姐为什么说大人都是喜欢男孩子的呢?

    嗒嗒回想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在梦中回到猪猪王国了,可这一次她不仅回去了,还见到了猪长老。

    猪长老胖胖的,笑容可掬地望着她:“嗒嗒在人间过得好吗?”

    嗒嗒点点头,又摇摇头。

    好不容易逮到猪长老了,嗒嗒便缠着他,请他帮忙救出哥哥。

    猪长老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嗒嗒不认为有了哥哥,爹娘就不喜欢你了吗?”

    嗒嗒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番,一本正经地说:“娘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嗒嗒明白。”

    听着嗒嗒的话,猪长老的笑容更灿烂了。

    上辈子他拿走嗒嗒的智力,让她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小傻子,便是不希望她的心因人间俗世蒙尘。

    可这一世,即便嗒嗒不傻,心思却仍旧这样通透纯粹。

    猪长老满心欣慰,猪蹄子又挥了挥。

    这下子,嗒嗒眼前出现了一副新的景象。

    她看见一个脏兮兮干巴巴的小孩子住在一个小村子里。

    这村子里住着很多人,其中很多户人家都养过这个小孩儿,只是最后,他们都不愿意再养下去,将他送到了一个地方。

    那地方有很多很多的小孩,猪长老说,这是城里的孤儿院。

    嗒嗒震惊地问:“这是我哥哥吗?”

    见猪长老但笑不语,嗒嗒又追问:“可我不知道这是哪

    里,怎么告诉爹娘呢?”

    “嗒嗒一只有福气的小猪,只要是你想要的,都能得到。”猪长老说。

    而后,猪长老的身影渐行渐远。

    嗒嗒惊醒过

    来,看见正在身旁压低了声音焦灼对话的爹娘。

    “明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出的孩子,为什么还非要我证明?”

    付蓉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此时却因崩溃,抬高了嗓音说话。

    到了最后,她又开始埋怨自己:“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去学校了,要是我看着年年,顾家人就不会来抢走他。”

    “不要怪自己,年年这么大了,难道你要时时刻刻守着他吗?”许广华又说道,“顾家人肯定会来,这是早晚的问题。我们现在要想办法,找到证据,等到将年年的户口真真正正迁回家,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付蓉沮丧地低下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年年以前被卖到哪里去,怎么可能找得到证据?”

    她不安地扶额,满心担忧,却不想一回头,看见嗒嗒趴在炕上,水亮亮的眼睛瞅着自己。

    “对不起,是爹娘太大声,把嗒嗒吵醒了。”付蓉抱起嗒嗒。

    然而就在这一刻,嗒嗒却抿了抿小嘴巴,软乎乎地说:“娘,我梦见哥哥小时候的样子了。”

    付蓉一脸惊诧。

    许广华本不相信闺女做的梦,可上回嗒嗒分明是凭借自己做的梦,认出了她哥哥!

    他不由捧住嗒嗒的小脸,问个真切:“嗒嗒,告诉爹,梦里发生了什么?”

    嗒嗒一五一十将梦中的场景描述了一遍。

    “可就算这样,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子。”付蓉将最后一丝希望全放在了闺女身上,“嗒嗒,你仔细想一想,那个村子里,还有些什么?”

    嗒嗒咬着小嘴唇,一脸正在沉思的小表情。

    在梦里,她能看见小时候的哥哥受的苦,她能看见那些收养他的人家住在哪一家哪一户,她还能看见——

    “那里有好多衣服,有大人的衣服,也有小孩的……”嗒嗒回忆着,肉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付蓉看了看许广华,眼中满是不解。

    孩子的思维跳脱太快,她跟不上。

    然而,就在付蓉一脸迟疑之时,许广华却恍然大悟:“你是不是

    看见那村子里有很多人在织毛衣?”

    毛衣?好像是吧,嗒嗒犹豫着点点头。

    付蓉更不明白了:“这季节织毛衣?那得过很久才能穿。”

    她没想到,就在自己话音刚落之时,许广华激动地站起来。

    “是兴民村!那个村子里有一部分村民以产毛线织毛衣维持生计,得到的收益也是归于公社。有人说,那就是针织衫之乡!”

    听见丈夫说的话,付蓉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希望。

    “那里离咱们这儿远吗?要坐车去吗?”

    “那里没通车,明天天刚亮就出发,中午之前应该能到。”许广华说,“骑自行车的话要快一点,不过我们没有。”

    这下子嗒嗒突然就来精神了,背过身,双脚下地先从炕上下来。

    她一下炕,就赶紧往外跑。

    “嗒嗒,你去哪里?”付蓉忙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嗒嗒去小航哥哥家,给爹借自行车!”嗒嗒撒开腿狂奔,声音逐渐远去。

    她得赶紧的,赶紧让爹娘去救出哥哥!

    ……

    再一次回到顾家,顾子颂比往常更加沉默。

    顾方性格怯懦,也是个不太会说话的小孩,此时便陪伴在他身边,默默地守着。

    “哥哥,你不喜欢在这里吗?”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方拉了拉他的胳膊,小小声问。

    “我喜欢回自己家。”顾子颂毫不犹豫地说。

    “可爸妈说,你没有自己家,只能住在我们家。”顾方难过地看着他,又说道,“哥哥就在我们家,我让我妈对你好一点,好不好?”

    顾子颂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

    嗒嗒的父母昨天说,他是他们的年年,是嗒嗒的亲生哥哥。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呢?

    经过了太多的变数,顾子颂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顾子颂双手掩面,不一会儿工夫,指缝之间有泪水流出来。

    最后,他用力地擦了一把脸,倔强地咬紧牙关。

    顾方在边上傻傻地看着,神情怔愣。

    他还从来没见哥哥哭过呢。

    ……

    晚上,顾建新就顾子颂的问题,好好对董萍敲打了一番。

    “那天俩乡下人说的话,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那部分人都是

    单位里领导的家属,今天不止一个领导问我子颂的事。”

    董萍咬牙切齿:“都怪他们,真是多管闲事!这该不会对我们的工作有影响吧?”

    “我解释是个误会,他们暂时相信了。但从今天开始,至少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刻薄子颂。”顾建新的眸光沉下来,语气冰冷,“否则,事情要是再闹大,那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董萍哪能想到这事情竟发酵成这样。

    让她宽容对待顾子颂?

    那可真是太委屈她了!

    董萍越想越不痛快,却也知道事件的轻重缓急,一口答应下来。

    而后她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起

    往事。

    “糟了!”突然之间,她猛地从床上蹦起来,神情惊慌,“我们收养子颂的隐情要是被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被这样一提醒,顾建新的脸色也顿时变了。

    他伸了伸脑袋,看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才压低了声音对董萍说道:“我警告你,不准再提这件事情,这事我们不说,别人都不知道。”

    董萍连忙捂住嘴巴,后怕地点了点头。

    几年前□□的隐情若是被揭露出来,她和顾建新是真的要倒大霉。

    反正现在孩子已经抢回来了,那就不想这么多了,大不了在街坊邻居面前克制一点。

    董萍的眉心逐渐舒展开来。

    而另一个屋里,顾子颂躺在地上,用胳膊枕着脑袋,迟迟无法睡去。

    他好想再想昨天那样,听一段故事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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