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美酒(十二)
北狄的汗血宝马, 日行千里,四蹄有力, 是战场上的利器。这是草原上真正的宝藏, 也是无数帝王梦寐以求的东西。
哪怕百年之前,大夏朝盛极一时,北狄每年献上的马驹数也寥寥数几。可如今为了求娶公主殿下,竟是愿意舍得百匹良驹!再加上, 那削铁如泥的利刃,若是大夏得了,请各方能人前来研究研究, 或许就能找出它的制作原理。
在这一刻, 英帝心中对权势的欲|望胜过了对儿女的爱,他讷讷地愣在原地, 有些口干舌燥。
他有那么多的子女,便是舍弃一个女儿,那又如何?
看出英帝眼里的犹豫,淳于达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封琪登时急得跪在了地上:“还请父皇三思啊!”他绷紧牙关,眼圈微红,头愈发低下:“妹妹平日最敬爱您,您是她心中顶天立地的父亲……”
“而且妹妹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惯了,可从没吃过什么苦——”
听到此处,淳于达好笑着打断他,“皇子殿下这话可就说岔了。若某娶了公主, 自然敬之爱之,让她做草原上的木萨。”
此言一出,便是方才面露反对之色的重臣也稍稍缓了脸色。不过是一个女人,和大夏的百年基业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若真能得到良驹与锐器,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淳于皇子出身高贵,与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倒也相配。”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
这话说来可就诛心了,公主尚未及笈,生的花容月貌,淳于达既是而立的年纪,又长着张鞋拔子脸,实在是寒碜到了极点。
坐在一旁的端和县主翘着腿坐在那里,狠狠拧了下自家夫君的大腿,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瞧瞧,这便是你们男人,恶心得紧。”
天子坐在首座,四下皆是达官显贵,沈随云便是平日里再散漫,此时也不敢表露出分毫,只能凑在端和县主耳边小声说着好话。
忽然,他就叫自己那个坐没坐相的儿子站了起来,长腿一迈,已经走了出去。
沈临渊先给英帝行了个礼,接着转而望向淳于达等人。
“是你!”拓跋魁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这张脸他永远不会忘记,就是这个人,害得他丢了面子!
英帝瞧出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样,疑惑道:“长岳认识他们吗?”
沈临渊笑着摇了摇头:“意外,意外而已。”
一旁的太监附在英帝耳边小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帝王恍然大悟地眯起了眼,不知沈临渊在此时站出来是有何用意。
于是,他问道:“长岳对淳于皇子方才所说那话,有什么见解吗?”
沈临渊轻啧两声,无奈地耸了耸肩:“陛下可真是为难我了,若问我这京城中,哪处的花酒最好喝,哪处的姑娘最美,我都能说出个一二来。”
敢在天子面前称我,天子却不动怒,足可见沈长岳这人有多得帝心。
“方才淳于皇子说的话,我啊,可真是不懂了。”说着,他便摇着折扇,挡住半个下巴,只露出一双狡黠的双眼。
“只不过……”他顿了顿,眼眸一转,望向拓跋魁,最后定格在他手里的匕首上:“我倒是对拓跋勇士手里的匕首,很感兴趣。”
“正巧,我前几日得了柄宝剑,实在手痒得紧,想和拓跋勇士比试一二。”说着,他收起折扇,跪倒在地,“还请陛下首肯。”
沈临渊这一打岔,看似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却将先前那令人沉闷的话题一扫而空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为之,英帝都满意极了,便是要他嫁出女儿,也不该在这种被他人牵着鼻子走的情况下,做出选择。
沈临渊这番举止,实在熨帖得紧。英帝龙心大悦,抚掌大笑,再度坐了回去。
“朕便依你,只刀剑无眼,小心着些,点到为止即可。”
“谢陛下。”沈临渊站起身,他拍了拍手,不多时,便有一位小太监拿了柄长剑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可不管怎么望,那剑瞧上去都朴实无华极了,瞧不出任何不同。要说唯一有些不同的,那便是这剑柄上挂了枚兔子形状的剑坠,好似还刻了什么字,隔得远了,有些瞧不真切。
旁人都在心中暗嘲:沈长岳这花花公子倒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剑上还挂只兔子。
拓跋魁方才听沈临渊那么一说,原以为对方会拿出什么宝物,可如今他仔细瞧了又瞧,不过是柄再寻常不见的长剑而已,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小子,我会让你知道草原勇士的威名。”拓跋魁朗声笑了几下,接着刷的一下脱掉外套,露出精壮的躯干,裸露在外的双臂隆起小山似的肌肉,沈临渊在他面前,犹如幼兔置于猎人之前,显得不堪一击。
在场的一些命妇小姐们都被唬了一跳,掩着帕子小声捂住了嘴。端和县主拧着沈随云大腿的手越发用力,可后者却像失了神一样,惊魂未定地看着场内。
越风清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逼迫自己看清场上的每一丝变化,在心中道:要相信沈长岳,越风清,你要相信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明明场中的沈临渊连神色都未曾变过分毫,他们却都已经默认了对方一定会惨败。
这一边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纨绔,一边是虎背熊腰的草原勇士,是人都知道结果了。这沈临渊真是,非要去比试一二,只希望倒是不要太丢人才好。
拓跋魁双手握刀,神色倨傲:“到你了。”
“啧,真麻烦啊。”沈临渊懒洋洋地将长发束起,把身上佩戴的玉佩等一一解了下来,把它们连同手里的折扇一同交给了一旁的小太监。
接着,他刷的一声解下外衫,露出里面精瘦的身躯,他单手提着衣服,挑着眉看向拓跋魁,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直把人看得七窍生烟。
接着,众人便见这沈长岳看也未看,好像只是图个方便,将外衫随手一扔,便扔进了一白衣少年的怀里。
抱着衣服的越风清:“……”
他沉默数秒,在周围人的注目礼中,缓缓将衣服收了起来,只一双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好在月色朦胧,没人发现他的异样。
沈临渊脱了衣服后,他与拓跋魁之间的体格差距便越发明显,座下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可沈临渊却像恍若未闻似的,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长剑,道了声:“谢谢。”
紧接着,他慢慢转过身,就那么一瞬间,座下众人却忽然察觉到眼前的青年像是变了一个人。
空中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狂风骤起,灯火飞闪,唯独场中的少年迎风而立,衣袂翩翩,却不动如山。
“此剑名为破军,不贪生,不惧死,只求一战。”
铮的一声,长剑发出嗡鸣声,立时出鞘!沈临渊随手将剑鞘置于地上,长剑一指拓跋魁,那双勾人心魂的桃花眼,此时却尽是让人颤栗的肃杀之色!
他勾了勾手指,忽的暴喝一声:“来!”
刹那间,犹如猛虎出山,云散风静,震得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方才那一瞬间,拓跋魁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日叫他肝胆欲裂的猛虎,霸道至极,狂妄至极,以绝对的力量让你臣服于他。
可很快,他便收敛心神,心底的怒火尤甚。
眼前这小子,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于他,实在可恨的紧!怎么能不教人憎恨!
拓跋魁绷起全身精神,瞬息间便冲向沈临渊,刀刃狠狠挥下,什么刀剑无眼,点到即止的规则通通被抛到了脑后,他竟是要置人于死地!
拓跋魁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几乎还没有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握着刀对准了沈临渊。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让那些胆小的命妇与小姐们顿时失声尖叫起来,她们连忙扭过头,生怕见到什么血溅三尺的可怕场面。
然而意料之中的可怕场景却并没有发生,旁人只见这小郎君轻轻巧巧的一跃,接着抬起腿,好像轻飘飘地踢在了拓跋魁的腰上,再然后——
只听“嘭——”的一声,拓跋魁整个人便被踢飞了出去,一直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尘土飞扬,满座皆惊。
而始作俑者却是晃了晃腿,露出无辜又真诚的笑:“抱歉抱歉,许久不曾动手,一时失了力道。”
所有人:“……”
封琪:“……”
我靠原来我兄弟这么能打?
所有人都沉默了,从未料想到的一幕让他们像被掐住了脖子,什么话也说不出。
端和县主拍着丈夫的腿,哈哈大笑,打破了沉默。
“吾儿威武!痛快!”
英帝这才回过神来,他像终于找回了方才被淳于达震慑的场子,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转过头,英帝故意对着淳于达说道:“瞧瞧,瞧瞧,这小子竟是得意了起来。朕早说要让他们小心着些,没承想还是将你们北狄的勇士给伤着了。”
淳于达并不聋,一下便听出了英帝故意加重了“勇士”那两个字的读音,他心底暗恨,却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大夏朝,人才济济,自然令人望尘莫及。”
“这话倒是真的。”英帝捋着胡子,应了下来,那坦然自若的态度倒把淳于达气了个半死。
你们大夏人怎么回事,连基本的谦虚都没有的吗?一个两个的,眼睛都长到头顶去了。
正在这时,拓跋魁也终于站了起来。腰际的钝痛让他整张脸都龇牙咧嘴起来,本就丑陋的面容此时瞧来更加扭曲可怖。
沈临渊默默移开目光。
哇哦,真是太辣眼睛了。
“臭小子!你别太得意!”拓跋魁怒吼。
沈临渊挽了个剑花,接着伸出右手,冲着他勾了勾手:“再来。”
拓跋魁怒不可遏,提刀再来。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选择去攻沈临渊的下盘。有了方才那一幕,大夏人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了自信,此时正眼含热切地看着场中的比武。
拓跋魁招招致命,沈临渊轻巧躲过后,勾起冷然的笑,他如此说道:“都说刀剑无眼,点到即止。拓跋勇士方才也应了,怎么如今却这般狠辣,招招致命?”
“你少废话!”拓跋魁累得气喘吁吁,眼前这人就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他连个衣袖都摸不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下一秒,众人都瞧见沈临渊
喟叹着摇了摇头。接着,所有人都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见剑光一闪,拓跋魁手里,那削铁如泥的刀刃竟是碎成了两瓣!而沈临渊手里的剑,竟仍是丝毫未变!!
“到了我大夏,便要守我大夏的规矩。”破军剑抵在拓跋魁的脖颈处,沈临渊神色倨傲道:“是我胜了。”
满场寂静,所有人都目露震惊地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一开始不被他们看好的纨绔小少爷,竟是真的赢了那北狄的勇士。
“好好好!”英帝高兴地抚掌大笑,“当真是少年英才!端和,你养了个好儿子!来人,赐赏!”
“陛下可别夸奖他了。”端和笑着摆了摆手,道:“否则,他回家可又上房揭瓦了。我这前几日刚打过,手还疼着呢。”
这般不正经的口吻实在是像端和县主说的话,英帝心中暗笑:这母子俩还真像对活宝。
陆陆续续的赏赐下来,沈临渊朗声道:“谢陛下恩赏。”
他将束起的长发又放了下来,只随意拢起,在发尾处束紧。长剑入鞘的一瞬间,方才那个杀伐果断的剑客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少爷,哪里还有半点方才肃杀的样子。
可不管是哪个沈临渊,都让场下的一群女眷们羞红了脸,在心中暗自祷告能让对方看她们一眼。
然而他们仰慕的少年郎,满心满眼装的尽是另一个人。
越风清瞧见那人披着灯火余辉,向他走来,咚咚咚,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他紧张的指尖都在发颤。
他抓着那件外衫,坐立难安。
沈临渊单手撑在越风清身前的桌子上,略微俯下了些身子,含着笑意,轻轻道:“越师兄,我来拿我的衣服了。”
明明是一件极其正常的话,可经由沈临渊这甜腻的嗓子那么一喊,越风清只觉得汗毛都要竖起来。
对方身上的气味伴着这夜风,一下一下吹入他的鼻腔,越风清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垂下眼睫,有些慌乱地将对方的外衫递了过去。
沈临渊瞧着少年轻颤的眼睫,笑了,他接过衣衫。
灯火晃动下,越风清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甚至于,那人还坏心眼地挠了挠他的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里,就连王座上的天子也是,哪怕借着衣衫的遮挡,旁人不会发现异样。
可沈长岳他怎么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般无礼的举动!
越风清又气又羞,干脆绷着脸转了过去不发一言。
沈临渊也不恼,只望着对方白皙的侧脸,轻笑道:“多谢师兄。”
他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摇着折扇,又变回了那个骄矜的纨绔子弟。
越风清见旁边的人都望向沈临渊时,这才展开手心,里面赫然是一块兔子形状的暖玉,上面刻着小小的,熟悉无比的越字……
望着面色铁青的淳于达,沈临渊笑得恣意,用扇遮住半边脸,啧啧几声道:“真是扫兴,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这般不堪一击。就连你们那什么……草原的猛士,也不过尔尔,没劲透了。”
沈长岳这人在京城内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小纨绔,平日里便没个正形,如今这番荒唐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让人觉得解气不已。
他这话说的实在太不留情面,场下有些人,一时没绷住,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淳于达的脸色黑得更加明显,拓跋魁被人扶着坐回座位上,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这位淳于皇子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大夏朝果真能人辈出,让某大开眼界。不过,方才那位郎君所说我草原上的勇士不过尔尔,某却是不认的。”
他转过身看向沈临渊,眼底似有升腾的火焰,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鹰。”淳于达喊道。
旁人只见淳于达背后站出了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那人佝偻着身躯,眼神躲躲闪闪的,仿佛对于他来说,置身于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淳于达指着对方说道:“大夏的皇帝陛下,他叫鹰,不过是我们随行队伍里的一个烧火奴,可也有一手射箭的好本事。方才某的勇士输给了你们的郎君,某心服口服。因此,某也想亲眼瞧瞧这泱泱大国,是否真的人才辈出。”
这狂傲的语气让英帝的笑也凝在了脸上,他望向淳于达,眯着眼问道:“淳于皇子,想怎么比试?”
淳于达不答反问:“敢问今日宴会上的,都是陛下最得意的好儿郎吗?”
英帝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这都是朕赖以信任的好郎君。”
“很好。”淳于达笑了笑,他的目光逡巡着场下所有人,众人被他瞧得莫名其妙,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多时,淳于达的视线便凝在了一人的身上。
他一手指向越风清,笑道:“我要那位郎君与鹰比试,还请陛下准许。”
淳于达低垂下眉眼,掩饰着笑意。他方才可瞧得一清二楚,那人的手如玉般修长,连一丝薄茧都没有,必然不可能会射箭。
这场比试,他必胜无疑。
比试,英帝正小声问着旁边的大太监:“那小子瞧着倒是俊得很,他是谁啊?可行吗?
”
大太监老老实实回道:“回陛下,那是大理寺卿越恒的独子——越风清,如今在青山书院里读书,与沈小公子是同窗,据说也是书院的头名呢!”
“头名?”英帝眼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那应是也不差了。哪怕明日输了也无妨,只别输得太难看就可以。
“皇帝陛下,您的回答呢?”淳于达再次催促道。
英帝清了清嗓子,终于下了决定。
“那便依淳于皇子所言。”
“越家小儿。”他喊道。
越风清僵着身子站了起来:“臣在。”
英帝抬眼瞧了瞧,接着道:“朕看今日天色也晚了,淳于皇子看,比试放在明日如何?”
淳于达笑得坦然自若:“一切凭皇帝陛下做主。”
“那便说定了。”英帝点点头,他再度望向越风清道:“明日,你便与鹰比试箭法。”
“……是。”
似乎是瞧出了对方的紧张,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宽厚,英帝少不得又宽慰了几句。
“放宽心,尽力便可。”
这下,便是连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众目睽睽之下,越风清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去。
射箭?那是何物?从小到大,他都没有碰过一次,如何射?
作者有话要说: 木萨是指女神仙,这里参考了唐代文成公主的称呼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