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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七章见异思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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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伯父在苏其央面前,说:“你父亲他,已长眠于姑射山。逝者已去,生者应当节哀顺变。”

    苏其央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霎时间,她似乎忘记了呼吸,她觉得她生来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夹杂在绝望与无措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可她却并未大感诧异,是何时便隐隐猜到了呢?是离开那时么?

    “爹爹是怎么死的?”苏其央仿佛失了七魂六魄。

    项守艰难地开口:“夜里,姑射山上失火了,你爹才不幸……”

    “怎么可能失火!”苏其央不愿相信,“我在的十三年间都还好好的,为何我一离开,爹爹就撞上了这样的灾遇?爹爹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我已将你父亲安葬好了。你……不要做傻事,伯父我先走了。”项伯父看见苏其央不断地落泪,不忍心再看下去,快步离开了。

    然而苏其央根本没意识到项伯父的离去,她呆呆地端坐在木凳上,身旁是一桌子的橘子皮。

    目不交睫,衣不解带。

    苏其央今夜又是彻夜未眠。

    她与爹爹已分开了两年,这两年中她常想着爹爹。

    实则项宇求婚后,她一直想着,等项宇弱冠后,与他成婚前定要去接爹爹过来与他们一同下山。即便是爹爹不同意,她也必定会逼着他下去。

    然而还未等到项宇弱冠,爹爹却先行一步。

    爹爹再三叮嘱过,说不准她回姑射山。项伯父也说他已派人打点、将父亲安葬好了,过几年再带她去看爹爹。

    所有的事情都被别人安排完了,可是却无人来过问她的想法,仿佛她的想法并不重要。她只需要负责安静地接受各种各样的事实就行了。

    苏其央头一次感到人微言轻是这样一件无力的事情。她不自觉地柳眉倒竖,死死捏着拳头,连她自己都没看到她因过于用力而泛红的指节。

    脑海中不停地倒带着父亲对她说过的话。

    “说来也怪那贾艽非要逼我至此境地,连皇上都已经……哎,日后你若是见了当朝国师,定要绕道而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为何爹爹和项伯父都要自己躲着国师?国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爹爹有许多苦衷无法言明,但你须知爹爹所作所为悉数是为了你好。”

    怎么什么都是为自己好?怎么所有人说话都只说到一半?

    “此剑叫怀春,是爹爹的爹爹传给我的,如今我交给你,你应当明白其中的意思。此剑不宜见人,认得它的人虽少,可也怕万一。若是可以,最好不用为妙。你离去之后,不可荒废了学业与武功,记住了么?”

    “这是你娘素日里最爱的簪子,也一并交给你。”苏夜又给她一支玉簪,“你如若也喜欢,及笄那日可用它。”

    爹爹叮嘱的,她都做到了:她每日都温习学业,也一直勤恳练武;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未尝间断。

    她从未用怀春剑示人,那把剑一直好好地封在麻布里;而娘亲的那支簪子,她也一直用着,只有睡觉时才会取下。

    “爹爹当然也希望你可以留下跟着爹爹,可是爹爹不能自私地束缚你一生的自由。这个选择权,爹爹交给你。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留下、或是离开。”

    对啊,当初是她自己选择了要离开,怪得了谁?可她现在后悔了。

    她好后悔,可不可以过来一个人告诉她,她要怎么样才能回到那个春天,让一切重新来过?

    “阿央才是,要好好活着,这是爹爹对阿央唯一的心愿。”

    她历来都听爹爹的话,如今也活得好好的。可她明明也让爹爹好好活着,爹爹为什么没能做到?

    她好想爹爹啊,她还有许多事情没能和爹爹一起做。她本来想带着爹爹去蜀地吃好吃的,大小抹肉淘、甲鱼羹、煎燠肉、杂煎事件和生熟烧饭;乳糖狮子、研膏茶、用川椒作浇头的面,还有蘸着橙薤的排骨。

    她还听说蜀中有唐安薏米、新津韭黄、彭山烧鳖和成都蒸鸡,也俱是嘉肴美馔。

    苏其央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泣不成声。

    原来人真正伤心的时候,哭声往往都是无声。

    第二天,白生香没有爽约,她还记着昨日说过的话。她前来找苏其央,想要看看她穿上新裙子是什么样子。

    一直到她掀开苏其央的被子之前,她都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劲。

    “你……怎么了?”看着苏其央哭肿的双眼,白生香不知所以地问。

    苏其央的嗓音因干涩而沙哑:“白姐姐,我现在不想说话,你能不能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好。”白生香沉默半晌,将苏其央的被子盖好,又帮她把被子掖到她的身下,“你好好休息,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可以渡过难关的。”

    苏其央现在谁也不想见,她只想日夜揣摩爹爹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事实上这两年中她已揣摩过数次了:“你走罢,我是留不得你的,切记日后不要再回来。”

    苏其央隐隐绰绰地能察觉到一丝头绪,但又推测不出到底是事出何因。

    不多时,项宇闯了进来,他显然是也哭过了的,眼眶泛着红,也稍有肿胀。

    苏其央不用想也知道项宇为什么会来,肯定是白姐姐去叫他来的,要不就是芄兰姐姐。

    “阿央,你瘦了。”项宇自然而然地拥苏其央入怀,她却有一丝反感,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别动,好么?”他缓缓地说,“阿央为何又不进食了?为何谁也不想见?”

    苏其央不知作何回应,难道这个答案不是不言而喻的么?

    “阿央的眼睛,已肿得不成样子了。”项宇略带凉意的指尖轻轻掠过苏其央的眼,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心疼,“阿央莫哭,哭了便不好看了。”

    苏其央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想着,好看有什么用呢?

    “苏伯父是不在了,可你还有我呢。阿央,我定护你周全。”项宇又说。

    他想保护她一辈子。

    苏其央侧身,望着不远处桌上放着的铜镜中,自己狼狈的模样。

    苏其央没来由地觉得心安,她相信项宇,她相信他真的能她周全。

    项守一直不同意让宇儿跟着苏其央一起离开京城。

    他从昨夜一直想到今日,终于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只不过此计太过对不起苏其央。

    “唉——”项守发出一声心事重重的长叹。

    他想,日后再补偿苏其央吧。

    他如今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不想老无所依,只得从中为自己谋取好处。

    伸出手去敲打自己的脑袋,项守只觉得头疼欲裂,近来的糟心事太多了。

    夜风习习,一阵凉意。

    晚膳才过,项宇就如约前来质问父亲。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国师为何要杀苏伯父?”

    “你也知道,国师贾艽他历来喜爱周易八卦和占星推理之术,也十分精通于此道。十几年前,他算出苏夜身上有危及大原根基的变数,圣上也因此将苏夜逐出京城。”项守这句话可是没有半点虚假。

    项宇闻言皱眉,他如今不再敬仰这位国师了,遂愤愤不平地说:“荒谬,苏伯父为人光风霁月、淡泊明志,圣上也会信这等玄之又玄的胡言?”

    听及此,项守也不由得嗤笑一声:“宇儿你熟读《史记》,应当知道自古以来的皇帝都忌惮功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官。新的朝政一立,领兵打仗的将军自然是首当其冲。圣上未必相信苏夜会造反,可他却需要一个理由,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在三言两语间释了苏夜的兵权。”

    “那苏伯父已远离京城,国师又为何还要追杀他?”项宇替苏伯父觉得不值。

    苏伯父为原朝、为中原、为百姓苦心孤诣地作战十余年——内战八年,抗北狄三年;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的凄惨下场。

    “此处疑窦丛生,我与你苏伯父皆是不解。”项守紧紧锁着双眉,“也许贾艽是真的算出来了什么吧。他也是自负得可笑,信苍生信鬼神、信占星信八卦,却是不愿相信他身旁活生生的人心。贾艽此人,太过刚愎自用。”

    下一秒,项宇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父亲你,为何要透露苏伯父的踪迹给国师?”

    项守微微转身,以侧脸示人。

    他不敢露出他心中的愧疚,怕被项宇看出自己在说谎,道:“我和贾艽做了个交易,他答应从此不动我相府一丝一毫,我给他苏夜的下落行踪。”

    “父亲,你怎能为虎作伥?难道你不知道唇亡齿寒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个道理吗?”项宇大惊失色,他想不到自己的父亲居然做出来这种事,“苏伯父拿你当至交良友,你就这样对他?”

    “父亲,你可还有良心?”项宇一字一句道,可谓是字字泣血。

    项守佯装大怒,还带了几分无奈:“你以为我这个相国公是怎么当上的!我于蜀地白手起家,十几年如一日的惨淡经营、筚路蓝缕,才有今日成就。可那贾艽在朝中偏偏只手撑天,我受制于人,怎敢不听?我没有苏夜那般安贫乐道的胸怀,我可舍不得丢下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名利。”

    关心则乱,项宇听后竟信了一半;他突然又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曾偶然听得父亲和国师在父亲的房屋内密谋,当时自己还听到了“苏夜”二字。

    这下项宇更无半点怀疑了。

    他的内心已全然崩溃,神色悲痛地问:“苏伯父可知道此事?”

    项守微微颔首,他心知肚明:宇儿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这套说辞。

    “苏夜知道自己跑不掉,被国师找到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众寡悬殊,只怕会连累他的女儿苏其央。”项守松懈下来,继续自圆其说,“所以他也将计就计,愿意用他的死来换取苏其央的一生平安。”

    项宇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你让我去姑射山,目的有二:一是为了让苏其央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离开,二是为了从我口中得知苏伯父这三年中的现状。”

    项守看着自己的儿子,点点头,承认了。

    “若我当年没去姑射山,苏伯父是不是就不会死。”项宇悲从中来,觉得浑身冰冷,冷到发抖。

    “你这么说,也没有错。万事都有许多因,却只有一个果。苏夜的死,你我都难辞其责。”项守不忍看到小儿子如此自责的模样,但也无计可施。

    项宇猛地抬头,仿佛是后知后觉到什么,颤声问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大哥不是我杀的,他的死与我无关。可你还是将计就计,为了让国师杀苏伯父,将我送去姑射山?”

    听及此,项守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此话确实不假。

    “可你却从未告诉我,叫我饱受了半年的冤屈。你可知那半年以来,我日日都是如何难捱过来的?那半年来,一旦有人偷偷看我,我就觉得他在心里看低我,暗骂我是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项宇不由得冷笑。

    “我甚至也想过轻生,随着母亲和大哥一起离去。那时我最想得到的就是父亲你的信任,只要你说一句:宇儿,我信你。我心中的苦难就可以一笔勾销。”项宇的眼泪悄然流了下来,“可你没有。”

    这还是项宇第一次在项守面前哭,项守痴痴地站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让宇儿受到如此的煎熬,垂首道:“宇儿,对不起,此事是为父错了。”

    “错了?父亲是不是以为,这当中的痛苦滋味,单凭错了二字就可抵销?”项宇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好痛,一抽一抽地,又仿佛正被千万只虫蚁啃食着,“你不让我娶阿央,是不是也正是因为你清楚,苏伯父之死,我难逃其咎。某种意义上,我正是阿央的杀父仇人,我若是娶了阿央,你我今后还有何颜面对她?”

    项宇向后退了一步,哽咽道:“你一直都知道,可还是没有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恰巧碰着了国师,被告知此事,只怕你这辈子也不会告诉我吧。”

    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项守心虚地低头,不敢去看他的小儿子,不置可否。

    项宇用他的哭腔,勉强哈哈大笑了两声出来,说:“好,好极了,我竟今日才知,我的父亲是何等人物。如你所愿,我不会娶阿央,我比你有良心,我来承担这个恶果,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随后他跌跌撞撞地离去。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项宇觉得自己已经丢了魂魄,失了思想,现在的他像极了一个活死人。

    从今天起,他就死了。

    项宇已经死了。

    而项守,他今夜亦是无眠。

    他呆坐在木凳之上,看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出神地想着死去的寅儿和还活着的宇儿。

    似乎他总是和自己的儿子们渐行渐远,心生芥蒂。

    是他做错了么?

    为人父母为何这样难?早知如此,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娶妻生子。

    若是当不了一个好父亲,就不该当这个父亲才是。

    几日后。

    芄兰告诉苏其央,二少爷和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柳氏订下了婚约。日子也已经定好,就在二少爷弱冠后。

    芄兰因愤怒而失言,恨恨地说:“我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负心汉!是我看错人了,亏我当时还以为二少爷是姑娘的良人!原来他和老爷是一样的!”

    苏其央安静地听着芄兰说话,眼角的余光触及窗外的梨花。

    正值深秋,梨花开谢了,叶子也凋零。

    痛上加痛,反倒麻木得感受不到痛了。

    这也是一种好事吧?

    眼角的泪从未间断,苏其央在心里问梨花:我还能回到十岁那年吗?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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