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六章束发之年
黄昏时分,暮色渐浓,此时此刻的姑射山被血色残阳镀上了一层暖金。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年,今日是项宇十五岁的生辰,也即束发之年。
苏夜昨日特意下山买了些荷叶饼、芙蓉饼和欢喜团,此时已尽数摆好在桌上。
除此之外,还有菜叶裹着肉馅的大包子、大春茧套着小春茧的子母茧和红烧肉,这些是苏夜自个儿做出来的。
苏其央咬了一颗这辈子第一次见的欢喜团,里头应该有香油和蜂蜜,吃来香甜可口,她惊呼:“好吃!”
项宇夹起一块羊肉馅的子母茧,里层是肉,中层和外层都是面皮。不过内层的面皮焦黄酥脆,外层的面皮柔韧绵软,吃来颇有层次,他也感叹:“好吃!”
苏夜闻言,不禁开怀大笑起来。今日心情大好,他畅快地开了一坛密封窖藏多年的老酒痛饮,只可惜无人对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多时他便醉了。
苏其央突然来了兴致,对项宇说:“原朝内官职最大的就是国师、相国和大将军。今夜里姑射山上有我大将军之女,也有你相国公之子,再来一个国师的子女就凑齐了。”
项宇摇了摇头,说:“国师为官清廉,是众官之楷模,一心为民为国,不曾娶妻,更无子嗣。国师体恤百官,这些年来还挨个儿拜访朝中大大小小官员,甚至一些已经退伍了的士兵,国师也会亲自前往拜访。”
一直默默喝酒、未开腔的苏夜听及此冷哼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他贾艽拜访官员和士兵可不是为了体恤百官,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哪一个人?我在京城都不得知,苏伯父在山上又是怎么知道的?”项宇向来景仰国师,十分不解苏伯父为何对国师有这样的偏见。
酒酣耳热的苏夜一愣,心知自己是酒后失言。他不愿回答项宇,转而去看苏其央,生硬地转移话题:“宇儿是相国公之子不假,可你是什么大将军之女?我早已不是大将军了,如今原朝的将军可只有一位,姓韩不姓苏。”
“那他不是也没当上大将军嘛。”苏其央不满地撇嘴,“那这位韩将军有子女么?”
“他就是想要孩子也不可能有。”苏夜借着醉意,想当然地就回答了她,“从前行军的时候,他胯【防和谐】下中了敌方的箭矢,自从以后便不能行人事了。”
苏其央听不懂,问:“不能行人事是什么意思?”
项宇一脸震惊,他暗自感叹苏伯父和阿央的关系真好,无话不谈。
苏夜有些懊恼,他又失言了。他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能当着苏其央的面喝酒了。
苏夜不好向苏其央解释清楚,只能再次转移话题:“咳咳,韩安平虽没有孩子,却有一义子,就是原太【防和谐】祖的二皇子,这位二皇子,为父还有幸曾经见过一面。”
到底是少女心性,苏其央轻易地就被苏夜的话带偏了话题,她惊讶地问道:“不是说皇子私自与外臣结交乃为禁忌么?”
眼见苏其央不再追问何为行人事,苏夜暗自松了一口气,回答她:“二皇子自幼以来便是病痛缠身,更有太医断言二皇子活不过二十岁,朝廷上上下下都已视其为行之将死之人。你且说说看,认一死人为义子,何来的禁忌?”
“苏伯父!你怎么能私自妄议皇亲国戚?”这一年来项宇与苏夜的关系见长,是故情急之下,也敢出言打断。
苏夜看着项宇紧张兮兮的模样,乐了,说:“二皇子活不过二十岁之事,京城可是无人不知;再者,眼下就你、我和阿央三人,你怕什么?”
苏伯父说的头头是道,项宇也不知如何反驳,他只是觉得不该直接称二皇子为死人,实在是大不敬。
“那二皇子如今春秋几何?”苏其央问道。
苏夜略一计算,答:“和宇儿一般大,今年也该束发了,若是那日诊断的太医所言成真,他至多只有五年时间。也是可惜了,我听项守说这位二皇子兼备文韬武略,如若不是活不过二十,只怕这储君就要换他来当了。”
语毕,苏夜掂了掂量酒坛,发觉空了,遂起身去柴房又开了一坛大酒。这大酒不比老酒,是冬天才酿造、夏天就出售的,酿造时间短、又未经过滤,酒里残留着许多酒糟,还得麻烦他自己动手用酒筛子过一下才行。
待到苏夜拿着过滤好的大酒回到餐桌时,刚好听到苏其央在问项宇话:“为什么朝廷中只有一个将军?”
项宇答道:“我也不甚了解。听闻圣上遣散了所有的武官,之所以留下一个韩将军,也是因为韩将军无后。可即便这样,韩将军至今也没能当上大将军一职,手上兵权还被释了大半。”
苏其央思忖片刻,似是懂了,说:“当今的圣上也太忌惮武官了,这是刻意在打压韩将军,我若是他,一定很生气。”
项宇颠头耸脑地说:“确然,圣上自立国以来就是重文轻武,甚至还下令让国子监取消了六艺里的‘射’和‘御’这两门功课,如今京城中的世家子弟没几个能武的。”
“怪不得你刚来的时候那么弱不禁风。”苏其央笑着拿项宇打趣,“说起来,你现在仍是弱不禁风,也只比去年好了那么一丁点儿。”
项宇听了也没有生气,看到苏其央笑他就开心,也跟着她一起笑。
苏夜喝了一大口酒,神情有些恍惚,插进了二人的话里:“他是靠兵权、靠打仗得来的天下,所以他怕别人也靠兵权、靠打仗来夺走他的天下。”
项宇心下一惊,他知道苏伯父所说的正是大原皇帝原太【防和谐】祖,他想出言提醒苏伯父提及皇帝时是一定不能直呼名讳的,更何况是直呼为“他”。可他又转念一想,正是这位皇帝在十二年前下令,才害得苏伯父不得不卸甲归田。
“苏伯父当年是不是很寒心?”项宇下意识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寒心?我如何不寒心?可寒心又能如何?”苏夜自嘲般地笑了笑,“这十几年内,我想通了许多事。当年我执意要继续进攻北狄,兴许真的是做错了。”
“那时不比往日,往日里的百姓天天打仗,可打到最后,真正想打仗的只剩下极个别的要争天下的人了,百姓们只愿以战止戈。好不容易大原一统中原了,他们得以喘口气,只想过上耕田织布的安稳日子。”
“这天下,不是我苏夜的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我想打北狄,可百姓不想,百姓们生逢乱世,在战乱之中受苦受罪了数十年,我却不识好歹地要继续打下去。”
项宇有意替苏伯父说话:“可苏伯父当初所言句句为真,这十年来北狄不断扰我大原边境,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当年苏伯父乘胜追击,北狄恐怕至今都得苟延残喘,岂会嚣张至此。”
苏夜默然片刻后,说:“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我的,也不是天子的。我当年有错,可圣上也有错。”
项宇缄口不语了,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时苏其央开口道:“我想起来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这是《太公六韬》里说的。”
苏其央又问:“可是爹,天下总得有人来管着的,否则这天下就乱了套了。这话还是你以前和我说的呢。”
“是得有人来管,可他纵然是管了,这天下也照旧不是他的。”苏夜眼神坚定,“所谓天子,不过是拿着百姓的俸禄做事的人,而非草菅百姓之人,这样才是明君,如此方能有太平盛世。”
项宇觉得苏伯父今日之言实在是很有道理,轻声道:“苏伯父说得真好。”
“那爹爹以为,如今这位原太【防和谐】祖算不算得上是明君?”苏其央好奇地问苏夜。
苏夜有些感慨,他仿佛想到了多年前的场景,说:“或许从前还算得上是半个,可如今却不是了。如今的他不想法子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只担忧他的天下被人抢走,为此惶然度日之君,怎能算得上是明君。”
项宇看了看苏夜,心想:还好苏伯父从不下山,否则照苏伯父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恐怕早就锒铛入狱了。
岂料苏其央更是语出惊人:“那这位皇帝着实不行,若是叫我来当这个天子,我一定倾心倾力为民。”
项宇被这话吓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心想:还好阿央从不下山,否则照阿央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恐怕早就被秋后问斩了。
“你以为当皇帝很容易么?”苏夜觉得苏其央太过天真,笑着说,“明君与昏君,只一念之差。你若真当上了天子,只怕做得还不如当今的这位呢。”
苏其央不以为意地吃掉最后一块红烧肉。
这时苏夜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往他的书房跑去,不多时,又回来了,递给项宇一枚水润透亮的玉佩,道:“你爹给你备好的束发之礼,看来是价值不菲,拿去。”
项宇接了过来,止不住地把玩这块玉佩,他本以为爹早就把他忘了。
苏其央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叫唤:“爹爹,你快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项宇哥哥感动哭了。”
项宇被苏其央一语道破了心事,慌乱地去擦脸上的泪水,只是那泪珠竟是越擦越多。
“爹,你好歹也是项宇哥哥的长辈,你就没有礼物要送他么?”苏其央笑着帮项宇讨礼。
苏夜哭笑不得,说:“爹又没个闲钱,能送什么?今夜这顿大餐就是礼物。”
项宇哭着说:“苏伯父,谢谢你。”
苏夜伸出手去摸项宇的头,浑身酒气,柔声道:“无需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