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客厅里,父亲和冉苒一人坐一方,谁都没说话,安静得都不敢大声咀嚼。chuoyuexs
但好歹,两人都在吃。
梁焕走到饭桌边,也不坐下,端起一碗饭,拿起一双筷子,就往碗里夹菜。
“你妈她……”梁正渊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我给她送饭进去。”梁焕说。
梁正渊紧绷的肩头松弛下来,活动了两下,点点头,继续吃饭。
梁焕一边夹菜,一边瞅了瞅冉苒,她的碗边摆着一只多余的筷子,筷子尖用纸巾包着。她虽然在吃,筷子却只伸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小盘素菜里,两胳膊夹缩着,都不敢伸展开。
他便从鸡汤盆里捞起一个大鸡腿来,二话不说,扔进她碗里。
冉苒吃惊地抬头看他,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可他却不看她,脸上跟打了蜡似的面无表情,只管接二连三地从各个盘子里把菜往她碗里丢。
冉苒眼看着自己的碗被摞成一座小山,然后又听到他问:“老干妈怎么不吃?”
开封的老干妈,油面还没在瓶口,一点没见少。
冉苒瞧了一眼,仿佛这才知道,还有这东西。
“冉苒,别客气啊,这是给你买的。”梁正渊说话了,口气平平淡淡。
冉苒诚惶诚恐:“谢谢叔叔……”
拿起小勺,挖了一勺到碗里。
梁焕夹完菜,转身要回卧室,梁正渊提醒道:“你妈只能左手吃,得用勺子。”
梁焕却答:“不用,我喂她吃。”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便是睡觉的时间了。梁父到卧室里陪梁母去了,梁焕则把冉苒拉进了自己的卧室。
冉苒坐在床沿边,梁焕坐在钢琴凳上,过道太窄,两人一对坐,就膝盖碰膝盖。
一盏橙黄的吊灯悬在屋顶,照着两人相对而视的脸。
“吃饱了吗?”梁焕背靠着钢琴,胳膊肘搭了一只上去。
冉苒点头。
床比钢琴凳高,两人这样坐着,正好平视。
冉苒很少以这个角度看他,此刻坐得如此之近,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那冷冷清清的表情,有点陌生。
“你妈妈……消气了吗?”她的问话闷在口腔里,嘴都没能张开。
“消了吧。”他答得模棱两可。
“我……我明天,去跟她道歉……”她巴巴地望着他。
梁焕的目光柔和了些:“你说你说错话了,你哪儿说错了?”
“啊?”
他是在质问,还是在反问,冉苒没分清。
“你明明看得很准,事实确实和你说的一样。”他微眯着眼,似笑非笑。
冉苒越发紧张:“我……我不该说的……”
“不是不该说,是不该那时候说。”
他保持着语调平稳,听上去并无太多情绪,“头一次去别人家,不认识人,不了解情况,就不要参言别人家的事,这是常识。实在觉得事情不对,很想说出来,可以等杜阿姨走了以后,关起门来一家人私底下说。”
冉苒低下头去,咬着唇,默默点头。
她双腿并紧,两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
“不要紧,不算多大的事,以后还长着呢,慢慢来。”
他的话,冉苒并没听得很明白。
慢慢来……什么?
但她没问。
梁焕默了一会儿,忽地转了话题:“我跟我妈说我面试过了,但没说试用期的事,她以为已经板上钉钉,你别说漏嘴了啊。”
冉苒愣了下,今天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她明明听到他妈妈说……
她等着他来算账呢。
“听见了吗,别说漏嘴了。”看她呆呆的,梁焕重复了一遍。
冉苒急忙跟上他的思路,先是点头,又问:“是因为,试用期你很有把握吗?”
“……”
这话倒把梁焕问住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低低承认,“我没有把握。”
随即,他柔和的目光变得刚硬,直直投向冉苒:“但我必须成功。”
“冉苒,我没有退路,我必须进git!”
斩钉截铁,字字着力,冉苒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沉重的压力。
“为什么?git真的比别的公司好出许多?”
“是比别的公司在短期内,能挣得多许多。”
冉苒一惊:“你……很需要钱吗?”
“对,很需要。”他就那样看着她,目不转睛,“我要尽快给我爸妈换个房子住,越快越好。”
冉苒扫了一遍这狭小的卧室。
来之前梁焕就和她说了,他家小,没有客室,她住他的卧室,他睡客厅。这小楼有多破旧她来时看到了,他家里有多逼仄她也感受到了。
“远不止一个房子,我得出人头地,得过得好,能让人看见的那种好。”
“你看到了我爸妈是怎么被人欺负的,为什么,就因为孙家有钱,我家没钱,就这么简单。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攥着的拳头,“你懂吗?”
冉苒半张着口,表情有几分惊惶。
她突然想起了那次,偶然听到他导师说他心态不好,她也问他你是不是太心急,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心头就猛地一咯噔。
“……对不起……”她不知不觉就吐出了这三个字。
“……你道什么歉?”梁焕不解。
冉苒嘴唇发干,慌忙摇头。
继而又点头:“嗯,我懂,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梁焕却否定了她,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坚毅,“我没跟你说,如果真进了git,我会去美国。”
“——!”
“去美国能很快地挣钱,这是最可能实现的途径。”
冉苒整个人定在床边,瞳孔收缩,许久才颤颤地问:“……多久?”
“不确定,大概三五年。”
“是……是郭学姐告诉你的吗?”
梁焕愣了下,否认了:“不是,我就是冲这个,才去找郭学姐帮忙的。”
“哦……”她低下头去,很小声地咕哝,“你早就知道啊……”
口气中明显有怨,他解释:“没想要瞒着你的,我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现在可以参加试用了,就该告诉你了。”
“……郭学姐也会去?”
“……”
想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去过了,不会去了。”
冉苒没说话。
往常她一低头,梁焕就看不见她的脸了,但今天这角度,他将身子一倾,便能凑下去瞄到一眼
——他看到,她眼圈红了。
梁焕双手捧起她的脸,让她抬起下巴来:“这么不高兴我去啊?”
被他看到,她的郁闷就决了堤,眼泪刷地落下两行来。
“傻丫头,你是不是想岔了?我就去几年而已,等你读完博士肯定就回来了。”他笑着。
冉苒抽泣了两下,两腮被他双手一夹,嘴就被挤成一团蘑菇,眼镜架也拱起来,脱离了鼻梁。
“我本来没想今天说的,该找个开心的时候和你说。”梁焕用拇指擦她的眼泪,“但是……我突然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她哽咽着问。
“担心你啊……”
“担心我什么?”
他的语调宠溺起来:“担心我走了,你照顾不好自己啊。”
“以前你也不在啊,我不都自己好好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需要处理的事情变多了。”
冉苒不解。
“你说你一直跟着爷爷过,你爷爷是住在山里的吧?”
突然问题家里事,冉苒脖子一缩,脱离被他把着腮的手,转开眼去避开他的目光。
“别怕,你不用说任何你不想说的。”梁焕话音温柔,“我只是猜想,你一直跟着你爷爷在山里生活,远离闹事,远离密集的人群,除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就没有什么别的社会关系了,是吧?”
冉苒怯怯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点了下头。
“所以,你们的生活很简单,很单纯,是吧?”
冉苒似乎有一点明白了,她看着梁焕,又点了下头。
“但大多数情况,人际关系总是复杂的,我家也不是个例。”
他郑重问她,“冉苒,就算我去了美国,我们远在地球的两端,但也是在一起的,对吧?”
这个问题冉苒毫不迟疑,果断点头。
“那,你就还是要面对我爸妈,可能还得同他们一起面对我家的社会关系。可要是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帮上忙了,你得学会自己处理。”
冉苒没应声。“你希望咱俩能长久的,对吧?”他的神色越发认真。
冉苒更使劲地点头。
“那就得克服困难,去学习做以前不会做的事,不能再当小孩子了。”
“你同意吗?”
这话真沉,他一丢出来,自己的身体都变轻了。
冉苒终于彻底听懂了梁焕想说什么,话题其实从来没有转开过,今天的事并没有过去,他之前说的慢慢来,指的就是这个。
学习做以前不会做的事,这好像一场长跑,终点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
她不再哭了,手指伸进眼镜框底下,擦了擦眼睛,把泪水都擦干,然后很仔细,很仔细地看着梁焕。
她的神情变得沉静,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面庞,完整无缺,一览无余。
“我知道,你妈妈觉得我不好。”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但很平静。
梁焕并不想表达这层意思的,但这层意思不言自明,她不是傻子,她心里明白得很。
但她的反应叫梁焕诧然,把这句话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她竟没有慌张,没有不知所措,如此坦然。
他一下想起了在音乐室窗外找到她时,她说的那句“……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找我了……”
他心脏“通”地一声猛跳,立刻起身坐到冉苒旁边,长臂一揽,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没有,我跟她说清楚了,她只是还在生杜阿姨的气,没觉得你不好。”
他忽然不敢说真话了,他怕,怕她退缩。他感到惶恐,未来的几年,他们真可能相距很远,在他的手抓不到她的时候,她会退到哪里去?
“你怎么在发抖啊?”
是冉苒的声音把梁焕从一刹那的恐惧里拉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她的头。
一天之内接连应付了三个麻烦的人:面试官、老妈、和女友,脑力和精力都快被耗光,他是真的累了。
“我会学习的,会努力进步的。”冉苒像在检讨,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我学什么,我都学,你不要担心了。”
他达到目的了,冉苒说出了他想听到的回答,可很奇怪,他却一丝一毫都无法安心,一颗心跳得比之前还要猛烈,甚至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视框里,一架老钢琴静静立着,除夕夜冉苒发来的视频忽然浮现在眼前。那时,他就坐在这钢琴前,看到了冉苒所在的地方。
她原本属于那片干净的大山,头顶是辽阔的天空,她的理想同样不沾尘土,她追着她的理想而去,一生都只需仰望星空。
是他,把她从那片广阔的天地拉到了这方狭小的四壁,她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
“冉苒,跟我在一起,你有没有后悔?”不知不觉,他就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冉苒震惊,抬起来的眼镜片正好反着光,晃得他眼花:“是不是你后悔了?我给你们家惹了麻烦,你后悔了?”
“没有……”他否认,匆忙之间只说得出这一个词,“没有,没有!”
冉苒一双眼睛锁在他脸上,像是要努力把他看穿。
梁焕不动,目光坚定,让她看。
她脸上的泪痕快干了,她在他的目光里得到了某种肯定,她说:“我想听你弹琴。”
听到那一如既往的琴声,她才能彻底安心。
梁焕微微一笑。
“我想听《穿越》。”
事到如今,琴声还能把她送回她的天地去吗?他不知道。
但他,不打算送了。
“好,但现在太晚了,明天就给你弹。”他说。
冉苒终于笑了:“嗯。”
夜风很凉,梁焕还是起身关上了窗户。
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些昨日之事,房间再舒适也无济于事。
关完窗户要回到床上,路过一旁的钢琴,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下。
他忽然很想弹琴,很想弹。
从不在父母已经入睡后弹琴,但此刻,他忍耐不了。
再没有人听了,再没有人像冉苒那样,听懂每一个音了……
不敢用力,梁焕的手指只轻轻触着琴键。许多键都没被按响,偶尔响了的,也都跟挤牙膏似的羞羞答答,根本听不出来是个什么曲子。
只有他自己,能在哑声的弹奏中,从手指上获得片刻陶醉。
他在弹,未完的《重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