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黑与白(2)
公共租界, 爱多亚路。
这条名叫“avenue edard vii”的道路是为了纪念英王爱德华七世, 是由“洋泾浜”填平而来的, 如今已是沪上一条颇为幽静雅致的街道了。
鎏金,珐琅的装饰, 编织金线的手工地毯,宫廷艺术风格的花纹, 处处都散发着让人心醉的奢侈气息。这栋宽敞的三层洋楼,在主人的奢侈作风下,如今只有她一名居住者而已。
顾时铭坐在二楼的会客室内, 没有过多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一来,是他对这些浮华享乐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否则他也不会离家自立, 过着颇为清贫的日子;二来, 是他对于接下来的会面, 仍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仆拥上了茶,没过多久, 一个穿着得体、鬓边微白的老者走了过来, 微微躬了躬身,看了看那边卧室的方向,“请您稍等一会儿。”
顾时铭见他身材高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有几分绅士作风, 不由问道, “您是这里的管家”
“只不过是一个替上任主人看房子的佣人而已, 如果不是白小姐好心还愿意雇佣我,我现在也无家可归了。”老者微笑。
原来她姓白顾时铭心中留意,不过又想了想,却觉得到也未必。
两人随意闲谈了两句,顾时铭才知道这位老人姓吴,已经在这栋洋楼待了几十年了,见证这里几经易主,来掘金的英国人、流亡的白俄、通电下野的军阀而他本人,也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华人茶水仆役,成了掌管这栋宅子的大管事。
在几个月前,正好碰上北方传来战事不利的消息,不少达官贵人、洋人富商都选择了远走海外,抛售产业,为了尽快出手变现,价钱都已经压得很低了,即便如此,因为当时主人较高的要价,一时也无人问津。
若不是这位神秘而阔绰的少女眼也不眨地出手将洋楼买下,并继续聘请他为管事,这位吴管家也将面临无人发薪的窘境,而且以他的年龄,大概也是找不到其他工作了,最后恐怕也只能落得衣食无着的下场。
因此,他对白茜羽报以十分的感激因为她完全可以请到比他更年轻、更能干的人,她却没有这么做。
吴管家没有说的是,经历过这么多位主人,这位白小姐是最令他看不透的。
他只知道白小姐并不止这一栋房子,应该还有别的产业,而且还在读书,因为她有时会穿着校服过来,生活方面都很随和,而且似乎没有什么亲朋好友上门,只是每周会有一名客人过来喝下午茶每周都各不相同。
这些客人有时就坐在这位顾先生此时的位置,有时天气好了,也会在花园里,有男有女,大多是坐着轿车来,谈话的过程中,是任何人都不许进去打扰的。
虽然内容无从得知,但吴管家看得出,这些客人们非富即贵,而且对白小姐似乎相当的尊敬吴管家立刻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他能得到这栋洋楼的历任主人的信任,不就是因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么
如果不是因为这位自称姓顾的先生,是白茜羽入住以来,交代的唯一“访客”,他也不会选择与他作这番闲谈的。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卧室那边传来响动声,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吴管家立刻过去开门。
“啊,顾先生,好久不见。”走进会客室的白茜羽披着件睡袍,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她一边拿着毛巾擦着,一边自然地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说道,“等很久了吗”
氤氲的雾气散开,随后,好闻的香波味道也飘了过来。
她刚才是在洗澡么
“不,没等多久。”顾时铭愣了愣,却没有露出局促或是轻浮的模样,清亮的目光扫过她随意坐下时露出雪白的腿,道,“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住在这种地方。”
“不好吗啊,谢谢。”她接过吴管家递过来的棉花棒,吴管事微微点头,垂首退到门外了。
真正决定要在这个时代“置业”,是去年冬天就有了的想法。
莫利爱路的那间房子保温的性能不太好,也没有什么采暖的设备,那个时候她就想换房子了,只是她要求也挺高,手头上暂时没有那么多钱。
后来,“交际花”的身份倒是给她带来了不少收入,她也不便每周都去沙逊爵士的产业叨扰,一开春,走访了几天,便很快地订下了这套爱多亚路上的房子。
开玩笑,延安路上的房子,还是单门独幢的花园别墅,寸土寸金的地段啊
她虽然记不清以前有没有来过这套别墅了,但街那头有套不起眼的老宅,未来会成为名人故居,而毗邻着的一间老洋房挂牌出售,当初她有个亲戚还打过主意,一犹豫就被别人买走了,成交价格比汤臣一品和中粮海景的天价都要高上不少。
至于现在么前几天她路过,看到那屋子的主人正在天井里种青菜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她来到民国的这段时间内,一直在发生。比如看起来疑似在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古玩,此时的主人生怕她不要,试图用白送一样的价格打动她;又比如去某位大佬的家中拜访,忽然升起一丝熟悉感,仔细一想,噢,原来后
来改成了少年宫
所以,在这栋别墅的装修、地段都非常符合她心意的前提下,她对于在民国的上海租界置业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还想多买几套。
顾时铭笑道,“我以为你们这样的特别人士,应该都要很低调,很小心,很谨慎,平日隐姓埋名,泯然众人的。”
“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后来我被一群小女生上了一课”白茜羽想起一些事,笑道,“那样为人处世,实在太装逼了啊。”
“装装什么”
“越是有实力的人,人们就越信服你,也就能过得更舒服。平日里谨小慎微韬光养晦,一味藏拙,被人看不起,最后来个一鸣惊人打脸反转这种事,实在没什么意思。”她将脚踩在柔软的沙发上,摇了摇铃铛,对进来的仆人道,“给我一杯红酒,谢谢。”
顾时铭不置可否道“白小姐,似乎不太推崇藏拙之道”
“不,只是有些道理在这个时代并不适用。”
时代顾时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词的怪异,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通常大家都不会这么说,倒像是如今谈起唐宋元明一样的口吻,不过是故纸堆里的事情而已。
如今,有多少人能说得清现在是一个什么“时代”呢恐怕就是问他们的教授,也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为何不适用”
“我一开始的理想是在租界做个寓公,长命百岁最好一下子就到一百岁,中间的日子全部跳过。”她端起红酒杯,并没有喝,只是感叹道,“既然跳不过去,那就只好一步步走了,但可惜的是,我又不想蒙着头闭着眼往前走所以,还是得出来做好人好事了。”
顾时铭眉头微微皱起,试图理解白茜羽此时话中的含义,文人在这一方面总是有着奇妙的直觉,他隐约想到了什么,那种类似听到“这个时代”这几个字的感觉又出现了,但一时却把握不住。
白茜羽这番话,似乎也并不是说给他听的,只是抿了口酒,发出轻轻的叹息,“不过,想要做好人,人生就似乎会变得很艰难啊。”
顾时铭沉声道,“做好人自然是难的,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又有何惧”
“这诗不吉利,还是别念比较好。”白茜羽放下酒杯,道,“看来你已经考虑好了上次跟你提议的事。”
“考虑好了。”顾时铭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太好了不过你也可以不用说得跟结婚誓词一样,稍微有点恶心。”白茜羽搓了搓手臂。
顾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不过,为什么选我”
“我这个人交游很广,最近奸商政客认识了一堆,千金阔少也结交了不少,但身边还真不认识什么爱国青年”白茜羽拿起身边的报纸,上面的版面刊登着他的作品,“能写出这样诗文的人,应该值得托付。”
顾时铭一愣,心头微微热了一下。
其实白茜羽不懂诗,她只是顺手了解了一下顾时铭这个人,便也顺理成章地知道了他的笔名,好巧不巧地,她竟然听过上辈子的时候,似乎还入选过课文之类的。
她不太记得他生平做了什么事,只是隐约记得是个死得很壮烈的作家,历史给了一个很正面的评价仅此而已。
仅此,却也足够了。
沉默了片刻,顾时铭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谢,很荣幸。”
“也谢谢你信任我。”白茜羽笑了笑。
军事调查处近两年广招成员,良莠不齐,在外的名声可并不好听,与她这样的人扯上关系,显然是一个很大胆的选择。
不过,她托付给顾时铭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她以上辈子的标准来评估的话大概也就是个公益项目吧但放到这个世界,多少还是冒着风险的。
白茜羽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档案袋,“我写的策划案噢,就是计划书的意思,本来是我自己做着玩的,你拿回去看看,哪里不懂的问我。”
顾时铭接过,拿出档案袋的纸看了一眼,便愣住了,搞了半天才明白竟然是横着的,像是画画似的篇幅,字倒是认得,就是上头还有些图表形状,有的饼状,有的树状,字数不多,只是排布得错落有致,很有条理的样子。
顾时铭为难道“白小姐,我大学里学的是文科”
“啊,抱歉,你不用在意,是我习惯了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先准备个resentation,不然感觉就好像少了什么步骤一样,其实本来都是很简单的事情”白茜羽摇头失笑,又递了个信封给他,“这个,比较重要。”
顾时铭从信封的形状判断出了其中的物事,于是郑重地双手接过。
“要说的话,那天吃面的时候,我都说过了。”她说,“以后请多关照了。”
“镌之一定不负所托。”顾时铭看到对方露出讶异的表情,连忙道,“啊,是我的字号,一直未曾正式介绍镌刻的镌,之乎者也的之。”
白茜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时代的文人还是取字的。
想了想,她说,“你可以叫我白茜羽,也可以叫我茜羽当然,你要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叫我白小姐,我也有个英文名叫辛西娅,在玉兰女校的同学叫
我白素素,别的不好说,名字我这边还是有不少个的”
虽然比不上对方名字的隽永深意,但数量上绝对是不输的。
顾时铭愣了半晌,嘴角有些抽搐。
天色将暗,事情也已经谈完,顾时铭将东西放进包里,起身告辞。
白茜羽送他下楼,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来什么。
“对了,你被退过婚吗”
白茜羽的目光瞟向他,大概是摸清了对方的性格,顾时铭不急不缓地道,“虽然有些失礼,但今天有人跟我说,你与一个以前是从直隶来的旧式女子长得很像。”
白茜羽挑了挑眉,“你觉得呢”
“果然是认识的啊她似乎很想再见到你,一直和我打听你的事情。”顾时铭笑了笑,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对于白茜羽的过往,说不好奇那是假的,但面对他人的,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也是他的修养之一。
尽管顾时铭在有些时候显得有些迂,但很多时候都是属于时代的局限性,作为这个从大师辈出的时代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自然不是什么平庸泛泛之辈。
白茜羽被他说破,也不解释什么,只是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看来她还是意难平啊不过,你最好别跟她说起我,和我们之间的事。”
顾时铭是何等的文学素养,单单“意难平”三个字,便听出许多东西了,不由有些意外,皱眉问了一句“会很麻烦吗”
如果白茜羽还是如刚进玉兰女校那样保守的行事,那大概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现在她无所顾忌。
她用超前的知识大肆炒作,用未来的秘密汲取名望与财富,本身就站在了聚光灯下,哪怕是唐家的手段,也查不出她究竟是怎么得到的这一切而旧式妇女的身份,只会给她的身上更增添一层神秘的光辉。
虞梦婉的过往,已经不是她身上的枷锁了。
两人一路说话,一路走到门口,她倚在门边,微笑地回答,“不,我只是怕她气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