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急雾暗
“墨家。moweiwenxuan”坐在苏祉猷左手的墨色劲装少年,仰头似饮酒一般,喝干盏中茶,而后随手一搁茶杯,起身阔步离去。
“八弟这脾气,十年如一日啊。”容梓熙目送着他远去,浅笑着摇摇头,感慨道,“哎……不说也罢。”
他偏向左侧倒靠椅背的身子,懒懒换到右侧,又问道:“琅侄儿,你呢?”
“两位大师方才说完,事关重大,风琅尚在消化整理,还未得出结论。而且五皇叔没有评说,作为晚辈,怎能逾越长者,随口妄言。”容风琅面上勾出一抹谦和的笑,三言两语间,就把问题抛回给容梓熙。
容梓熙瞥一眼日晷,吁了口气:“本殿觉着儒家的法子不错,大体上承袭周礼,具体修建时,可融入我大容风貌。嗯……眼瞅着日头不早,本殿也先告辞了,你们慢慢商议。”
说罢,他起身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微褶的赤红金纹广袖宽袍,迤迤然迈步走出偏殿。
临出门前,容梓熙不忘回首,冲着容风琅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顺带给容风琅下侧坐着的柳楼曦,送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容风琅一脸茫然:总觉得不太妙……
以手掩面的柳楼曦:内心复杂,但看容风琅偷鸡不成蚀把米,莫名有点舒爽是怎么回事。
“现在,儒家有五皇子一票,墨家有八皇子一票,一对一,平票。”苏祉猷微顿,婉言催促道,“琅世子,你赞成哪家言说?”
容风琅藏在袖中的右手不由握紧成拳,沉默片刻,反问道:“苏大人和柳大人不做选择?”
“呵,皇帝陛下限明日上递两份草案,我同柳大人已经选出一份。”苏祉猷亲和地笑了笑,温声答道,“余下儒墨当世两大显学的提案,便是我二人两相为难,做不出抉择,才劳烦两位皇子和琅世子专程跑一趟。”
被架住进退不得的容风琅尬笑两声:“容我再想想。”
本想着拢共五票,他可以后发制人,没料到苏柳两人不参与,且两位皇叔,投了平票。
如此一来,他代父王投出的这一票,将决定哪家方案,能呈到皇祖父桌案上。
最终,在上递的两份方案中,皇祖父二选一落实。一份功过在苏柳头上,另一份则从三家平摊,变成了风险全由二皇子派系承担。
皇陵修建本就是皇祖父设下的考题,其中凶险,舍去了自然天灾,还有人为阴谋。若是选了中立的苏柳方案,那算逃过一劫;可若是最后定了他做主的这份,另外三方定会借机生事。
想到这里,容风琅不禁浑身发冷。正巧,他抬眼望见了苏祉猷嘴角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脑海中蓦然闪过一道灵光:不好!被算计了!呈上去的两份方案,其他三方必然会推动皇祖父,只选用冠上父王名义的这份。
父王随皇祖父一统天下,立下赫赫军功。在朝势力威望,无论是握有兵权的八皇叔派系,还是五皇叔、七皇叔两派,都不可与之匹敌。
可若实力相差不大的三方合谋,先将父王铲除,再行争抢呢?
不……不对。他们已经合作了!
七皇叔以陪护生产之名,推脱不来参与此时的票选,就是为了此刻五皇叔和八皇叔平票。
而且,七皇子妃与将作右丞柳楼曦乃是妯娌关系。他来之前就听买通的那位黄大师说,苏祉猷完全不管事,将作府几乎变成柳楼曦的一言堂。
顺着一条线理清脉络,容风琅如陡然坠入千丈深渊,眼前发黑难以视物,又似困于寒冰之窟,通体冰凉直打冷颤。
“琅世子?”苏祉猷掠过咬紧下唇,面色发白的容风琅,视线最终停在日晷之上,漠然中隐隐带有一丝不悦道,“还有三刻,便至午时。”
容风琅如被抽去筋骨的苍鹰,垂头丧气甩下两字:“儒家。”
而后他一言不发,扭头疾步夺门而去。
等容风琅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苏祉猷挥退墨竹宁侃两人,给柳楼曦和他留出独处商议的空间后,淡淡问道:“柳姑娘下午可有空闲?倘若无事,同我一道进宫面圣。”
“我正好想和你说这事,下午我得去皇宫。”柳楼曦神情严肃,“昨儿傍晚,七皇子传信,让颜雨筠和我进宫陪产。太医说荟煊的产期,左右就是这两日。但是具体时间,还不太确定。你是我上司,我想和你请两天假,我在宫里,来不了这。”
为走明面流程,实际毫无意义的事,总算出了结果。苏祉猷心情肉眼可见好上不少。他缓缓按了按浅浅泛起青黑的眼角,有些无奈:“看来今日颇忙,大家都在赶时间。皇嗣重要,你且去吧。”
“不过,怎会让你和兄长去?”苏祉猷轻拧眉心,沉入思绪,片刻后,向柳楼曦走近一步,微微躬腰,压低声音道,“宫里传出消息,前日花苑宴散,容皇与贤妃相携登楼观星,回到寝殿后突感身子不适,许是染上风寒。”
接着,他直起腰身,温和叮嘱:“非常时期,后宫素来阴暗,务必留心。特别是容皇尤为看重的那个孩子。”
柳楼曦眸中闪过一道如凛风般锐利的光,郑重答道:“我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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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惊雷猝然响彻天际,下了一个时辰的小雨,转瞬从淅淅沥沥的音调,加快节奏,簌簌往下泼。
一只掌心布满厚厚一层老茧的手伸入雨幕,轻声感慨道:“好大的雨。”
“嗯,雨大,别淋到。”颜雨筠一手撑起油纸伞,一手揽住柳楼曦的腰身,向上一用力,将她提起悬空离地半寸高。自己则一脚踩进积水的路面,淌过水坑,带着柳楼曦坐上马车。
随着车夫一声吆喝,马车飞速驰骋在暴雨之中,很快穿过皇宫朱红色的院墙,经玄北门进入内廷。
颜雨筠刚下马车,便见容微霜身边的小厮冲进雨中,慌乱中忘却尊卑礼节地扑过来,牢牢拽住他袖口往前冲:“颜家主你可算来了,快,快些,皇子妃方才见红了!我们从临水连廊抄近路,直接去后宫。”
颜雨筠稳住身子,转身说道:“楼曦,我先赶过去,你别淋……”
“顾不上了,你去不顶用。”柳楼曦一听,赶忙跳下马车,“带路,快些。”
于是,一行三人七扭八拐,一路顶雨小跑到承珍宫。
灰黑色的乌云飘荡在阴沉沉的天空,轰鸣的雷声和着女子撕裂的痛呼,压抑得人透不过气。大雨滂沱,密密麻麻的水珠一息不停地下坠,野蛮且强势地遮盖住视线,目之所及皆是雾蒙蒙的一片。
一身月白锦袍的容微霜守在紧闭的屋门外,斜靠着屋檐下的门柱,任由暴雨侵袭自己的半个身子。
颜雨筠一进宫门,就听到自家妹妹的一声惨叫,壮硕的身躯僵顿一瞬,急忙跑近问道:“微霜,荟煊如何?”
容微霜低垂着眸光:“进去半个时辰了,我……不知道。”
“你怎么不进去陪产?”颜雨筠责备道。
容微霜摇头:“她不让。”
就在颜雨筠打算再度开口时,房门突然打开半条口子,一个宫女端着一盆血水快步走出。
越过身侧的颜雨筠,容微霜上前急问:“煊儿如何?”
宫女微微蹲身,礼道:“回七皇子,嬷嬷说七皇妃受惊生产,而且有些胎位不正,只怕还要几个时辰。”
容微霜向后趔趄两步,跌靠回柱子,捂面不语。
“你出来做什么?”柳楼曦问道。
见她面生,衣饰素净又站在颜雨筠身后与小厮同排,宫女便以为她是颜雨筠带来的侍女,简单回道:“换水。”
说完,宫女快步向后院小厨房而去。很快她就端来一盆干净的热水,推门进屋。
在门口又等了一会,柳楼曦看着这个宫女换水三出三进,愈发觉得情况不对。按理来说,容皇颇为看重这个孩子,特意让颜荟煊来宫里生产,怎么会给人一种人手不够的感觉。
脑海中闪过苏祉猷的忠告,柳楼曦果断道:“我进去盯着。”
“我正想拜托嫂嫂。”容微霜立马接话凝重交代道,“我不常在京都,里面的人我不放心,劳烦嫂嫂了。如果出现不测,舍孩子。”
柳楼曦一怔,而后她迈步跑去小厨房,寻了个干净的木盆,打了一盆热水,端着进入房中。
跃过屏风,只见颜荟煊咬着手帕,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间滚入枕席。因宫缩产生的疼痛,使得她双目迷蒙,神志不清。
屋内负责生产事宜的只有五人:一个宫女压着她的手,另一个压着腿;年长的嬷嬷侧立在一旁,双手叠起用力压着颜荟煊的肚子;还有一个产婆则在她腿间,用浸湿的帕子不停擦拭着流出的血水。
说来也巧,柳楼曦刚进来,打杂的宫女便又被使去换水。她先是撇了一眼,而后低着头往外走,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迎面撞上了柳楼曦,不满道:“你怎么进来了?”
柳楼曦无故淋了半身血水,不过原先也被雨浇透了,便没太在意,撂下一句“我来帮忙”就提步往床边靠去。
“哎!人够了,你快去换衣服吧。”宫女赶忙拦道。
嬷嬷这时也瞧见了她,急急出声赶道:“你是谁的人?还不快出去!顶着半身血不吉利,是想咒七皇妃出事吗?”
柳楼曦脚步一顿,幽邃的目光落在几人身上,接着转身走到门边,开门,拽人,关门,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不由分说便被拉进来的容微霜望见心上人,目眦欲裂,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一把挥开还在施力下按的嬷嬷,握住颜荟煊的手,声音发颤:“煊儿,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