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闲叙
说罢,容皇靠着椅背闭目养息,丝毫没有起身离席的意思。yousiwenxue
他不动,其下之人又怎敢破了尊卑,在皇帝走前离席。可他语气分明溢满不悦,又吩咐了散宴。这下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场内鸦雀无声。
一直像是局外人的德妃眉梢微低,攥着茶盏的手一顿,偏头望向贤妃。
贤妃幽幽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迈着轻盈的莲步,挪到容皇背后,抬手搭在他的肩颈部,很有技巧地打圈按压,同时俯身凑近,温声细语道:“陛下,臣妾难来花苑一趟。想上回,还是前两年玢郡主生辰。”
她按摩的手艺专程寻太医教过,又心思细腻侍奉容皇多年,力度拿捏得刚刚好。容皇顺着她按过的穴位动了动僵硬的肩颈,神色舒缓不少:“怎么?”
“听闻上月南疆朝贡,献上了几株穗状黄蕊,四瓣白花,隐隐还可以闻到鱼腥味的盆景,据说可以入药,有清热解毒、生津润肺之效。”贤妃声音压低了些,愈显诚恳,“臣妾出身医女,自觉对药理有些研究。这些日子臣妾总觉胸闷,想求陛下恩典,准臣妾采些回宫,研制药丸。”「1」
几日前,太医为容皇诊平安脉时,贤妃赶巧熬了燕窝送来,一同听到了太医的诊断。是故,众目睽睽之下,她明面上说得是自己,实则意在他处。
容皇自江山稳固后,对身子格外重视,虽未到炼丹长生的地步,但也一日三次唤太医请脉,搜罗天下药材,以备不时之需。这一听,立马起了心思,他饶有兴味道:“有鱼腥味的草?天下偌大,倒是无奇不有。走吧,朕随你去瞧上一瞧。”
贤妃跟在容皇身后半步,一道离开花苑前庭。容皇一走,宛如乌云散去,席间压抑的氛围稍显平和,在场众人不由长松一口气。
稍等片刻,算着他们应当走远了,德妃款款起身,转身就走,临到月洞门,漫漫丢下一句:“诸君离席吧,各自按照请帖时间到渡口乘船。时间未到者,可在岛上前苑自由观赏。不得采摘花束,不得折断枝木,不得擅入后苑,违者依宫规处罚。”
随着德妃离去,皇家子女也紧随着前前后后适时离开。这时席间剩下的外姓人大多年龄相仿,场内可算是真正活了起来。
花苑地偏,来往折返的船只数量有限。德妃依照赴宴人的家族或者自身价值,拟定出一张乘船名列,来时从尾到头,走时从高到低。
柳楼曦是皇帝开口临时加上的,自没有上名单,也没有抄录了乘船时间的请帖。
本想去寻颜雨筠,但她动作慢了些,被一个蓝衣公子捷足先登,而后又涌上一圈官家公子,把颜雨筠围在其中,她不好进去插话,便打算等等。
不少姑娘暗自讨论着方才发生的事,七分羡慕中又暗藏着三分轻蔑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柳楼曦身上。
这时,坐在西向席首的女子微微回头,冲着柳楼曦身边的姜愁雪使了个眼色。
姜愁雪下意识瑟缩抖了一下,那女子又横来一眼,两人视线虚空对垒了片刻。本就式微的姜愁雪败下阵来,倍感无奈地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憋了一会,直到女子沉下脸,姜愁雪才开口说道:“颜夫人……你好生厉害。”
柳楼曦早就留意到她们两人的交流,毕竟那女子坐在西向首席,离她们这很远,虽有意遮掩,但她连连侧身回头的动作还是大了些。
她看出了姜愁雪事不由已,不想叫她为难,可到底是才见了一面之人,遂中规中矩道:“谢谢夸赞,你其实可以直接叫我柳楼曦。”
“柳……柳姑娘。”姜愁雪紧紧攥着手帕,“你何时乘船?”
柳楼曦没想到她问这个,愣了一下,回道:“不知道,我没有请帖,是贤妃身边的宫女直接带我过来的。”
“姜家渡船就在下两班,约莫三刻钟,柳姑娘可愿……”
没等姜愁雪说完,一个儒雅的声音打断了她:“不劳姜姑娘费心。”
柳楼曦扭头看去,原是不知何时走到她们一旁的苏祉猷。
“柳姑娘与我一道,乘下一趟渡船。”苏祉猷顿了顿,才略略不悦道,“姜家此来都是女子,不方便带上颜家主一起。”
“柳姑娘既入庙堂,便不是寻常女子,不会拘于后院。姜二小姐如实回你嫡姐即可。”
“愁雪多谢苏大人、柳姑娘。”嫡姐有意结交的心思被苏祉猷一语道破,姜愁雪低着头,不敢再看柳楼曦,俯身行了个歉礼,往自家嫡姐那去了。
柳楼曦倒也没太介意姜愁雪此举,这个时代庶女处境艰难,家中地位有的还赶不上嫡母面前的侍女。
倒是苏祉猷,他众目睽睽之下,邀自己和颜雨筠同乘,真的好吗?
“你这行吗……”邀她就算了,邀颜雨筠,他是不怕自己同颜雨筠相识,又有颜家血脉的事暴露吗?
苏祉猷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柳楼曦瞬间心领神会:好,他确实不怕,他同颜家又没什么情分,怕得反而应该是拒绝了容皇,又没管住自家人的颜家。
毕竟世人可不会管颜家认不认苏祉猷,他只要有颜家的血脉,便足以抓住这一点生事牟利,首当其冲受到指责的便是颜雨筠。
想通这一点,柳楼曦看向苏祉猷的目光,多多少少带了几分不善。
“这不方便说话,柳姑娘不如先把颜家主捞出来,我们船上一叙?”苏祉猷大大方方回了一礼。
柳楼曦心里不得劲,又没什么办法,白了他一眼,压下气去寻颜雨筠。待她好不容易把颜雨筠从热情的公子中救出来,几乎像逃荒一般,飞快行到岸边,苏祉猷已经立在船边,等了好些时候。
三人上了船,面对面坐在船舱内。
柳楼曦抹了抹额角的汗,拐了颜雨筠一下问道:“雨筠,那些世家公子,为何对你如此狂热?”
颜雨筠右手拇指按了按太阳穴,颇为头疼道:“我也不知为何,一群人喊着‘画圣’便冲了上来。不过到没说什么,无非是重金求画,牵线搭桥那一套。”
“噗。”苏祉猷瞧着对面两脸懵逼且茫然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兄长当真是对自己在外的盛名不慎了解。”
颜雨筠嘴角一扯,瞥了一眼船尾的船夫,不悦道:“苏大人,慎言。”
“无事,自己人。”苏祉猷笑继续说道,“兄长许是不知,京都离赵地不足百里,是故这一代的才子学士,以前以赵颜家堂兄为才学最佳,颇受倾慕。而现在嘛,自去年他于章台吟画之后,兄长便成了众世家公子心中的池中月、夜空星。”
“此事我略闻一二,但是颜予清吟画于我何干?”颜雨筠顿了顿,“况且那幅令他联咏十二赋的铁画,出自楼曦之手。”
苏祉猷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在世人眼中,柳姑娘始终是颜家妇。旁人不明就里,只道那画是兄长所做。”
“至于颜予清,才气盛高,又自打出生便身娇体弱,赵颜叔伯几乎把他当成眼珠子护着,所以有些……不染红尘烟火,说了句:铁画是兄嫂一人所锻,甚妙。然不及族兄雨筠半厘,颜家雨筠,乃当世第一,可评画圣,留名青史。”
颜雨筠罕见地抽了抽嘴角,平静的脸色一寸一寸龟裂。
“兄长是没见当时的场面,在场有数百位公子,半数以上是头回听到你的名字,当即表示不服,与颜予清当场叫板。然后颜予清便设下擂台,不服兄长画技者可与他对挑。”苏祉猷刻意长顿片刻,吊足了胃口,“他自觉不如兄长,所以胜了他,才有资格质疑他对兄长的肯定。”
柳楼曦急问:“结果如何?”
“难为他身子不好,还在章台守了一个月,挑战他的人全败。”苏祉猷也没卖关子,直说了。
颜雨筠皱眉:“‘章台吟画,杏月对垒。’听三叔说起过,可……这分明是扬得是颜予清的名,与我何干?”
他自将族主之职交予赵颜家主之后,没隔多久,便把楚颜家主给了颜三叔,自己从俗事中抽身,同柳楼曦一起醉心于创作,全然不管外界之事。
现下,他头回开始有点后悔……
“因为颜予清最后当众宣布:他这一个月来所作之画,均是临摹族兄雨筠的作品。然后他租下京城的荟萃楼,摆了三日流水席,里面挂满了兄长的作品。并且他还放话,凡是兄长之作,愿千金求购。”
这下颜雨筠彻底绷不住了,呆呆失语:“我同他就见过一面……这……我的画……在外都是画壁……”
“嗯,里头有纸画、有碑刻、也有一整块画壁……这大抵就是被兄长的画作吸引,一眼倾慕吧。”苏祉猷深深望了他一眼,评价道。
颜雨筠扶额,沉默:他总算是知道上街就被围堵的根源在哪了。来京三日,但凡他离了七皇子府,几乎是寸步难行,聊上两句,便开始请他作画……出价百金……
挨着他坐的柳楼曦眨眨眼,了然心道:懂了,从前小竹子自认才情不及的颜予清,实际上是他的狂热大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