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死海
梵祝的神情与口吻，犹如掠过两人身侧的柔风般，极为平和。mbaiwenzai
唯独他身旁的晏乐，满脸错愕、眉头高挑、眼睛瞪得溜圆，仿若他方才听到的不是一句“人”话。
更不是“神”话……
原来他莫名其妙地走这一遭，梵祝与师姐心中都各有计较。
合着就他一人夹在中间，被耍得团团转。
晏乐气急，伸手拽过梵祝的衣袖，将他的身子掰转至自己身前，直视着他澄澈的瞳孔，惊嚷道：“那你还寻她——”
还造个幻境来寻她？！！！
后面这句，在他看见梵祝毫无涟漪的眼波时，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一池幽潭，别说是往里扔石头了，你就是从底下建座山来，也不见得他能有什么反应。
毕竟梵祝这片死海，早在两人认识伊始，他就深深领悟过了。
但——
“梵祝，你造个傀儡和自己玩捉迷藏，有什么意思？”
他一贯是一个轴人，认死理儿，他听不懂也要讲，讲不听就换个方式继续讲。
“晏乐，知秋不是傀儡。”
梵祝平缓语调响起的同时，晏乐攥着他袍袖的手力道跟着加重了几分。
他冷哼一声，反问道：“那我问你，你和梁知秋什么时候有过交集？她不过一个凡人，又凭何能入得了你的幻境？！”
见梵祝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晏乐气得撒开手，转身勾头扯下自己的领襟，“梵祝，你给我看清楚！”
他食指指着颈后一块儿发热的印记，脸埋进胸口，吼出的声音瓮里翁气。
“连我这样的修仙人想入你的幻境，都得靠这张神尊的傀儡符。”
“且不说她什么陈知秋梁知秋进来的办法，就说她两世凡胎，来你一个流浪神的幻境里图什么？”
他回转身，再次直瞪着面前目色无波的木头。
“图七魂六魄尽散？！还是永不转生，囚在这儿看大门啊！”
憋闷了三天的怒火，一股脑儿发泄了个精光，尽管他仍是没有回应，但好在晏乐解了些气。
他双手叉腰，气喘地呼吸渐渐平缓。
头顶的日照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们隔着几缕永不变化的光线面面相觑了良久。
久到晏乐的眉心开始抽搐，连最后一丝皱眉的力气都耗光了。
他撇过头，重重吐出一口气，目光望向底下匀速划过的街道，淡淡开口，“梵祝，你是流浪神，不是救世主。”
晏乐的声音混杂了身侧轻柔的风，传至梵祝耳畔却只剩下了一段空灵的回响。
字符如乐点，一下、一下，旋转开圈圈涟漪，波及至他的胸腔，最后蔓延全身。
底下重复的景象看得久了，晏乐的眼前晃出了重影，他眨了眨顿感酸涩的眼睛，回转了视线。
“梵祝，从前你救不了陈知秋，而今，梁知秋也不需要你救。”
话音落地的瞬间，晏乐只觉围绕身边的一切声响都消散了。
风止了，梵祝飘摇的素白袍摆也不再“扑扑作响”，而他被寒风灌得凉沁沁的后颈，也渐渐映出符印的灼烧感。
晏乐抬起手，肩膀一耸，曲起指节抓挠那道印痕，“怎么回——”
他埋着头，脖子□□，保持着上下挠痒的姿势时，眼皮朝前略微一掀，正翻动的嘴皮便猛地顿住了。
与梵祝相识的二十余年，他感知到他的幽暗始终浮于表面，只留在他如墨般的眼瞳里的那么一丁点儿。
现今他静立于他身前，他瞳中那片死海漫溢而下。
窜成了一团黑雾，甚至连两人头顶的艳阳都熏染上了一层朦胧雾气。
四周瞬暗，晏乐方才如梦初醒，哪怕梵祝一心修善，他终归是一个无心的流浪神。
他与神尊的相似之处，只有清冷的眉眼，没有那颗普度众生的心。
晏乐缩回手，缓缓地站直身，心中无限懊恼。
这话在外头说说也就罢了，在这生死由他定的幻境里说，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呵呵……”
晏乐强行扯开嘴角，对着那一团乱窜的黑雾呵呵傻笑。
他尽力忽视周遭陡生的变化，锁定视线，思索了大半晌，却愣是张不开嘴问：“为什么不走了？”
还能是为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
“晏乐，知秋不是傀儡。”
蓦然，梵祝清澈的嗓音仿若敲了铜钟，自四面响起，旋即便是一连串地震荡。
浮在晏乐身侧的云雾颤出了波纹，他身形不稳地晃了晃，脑子里也跟着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滋滋”声。
他双手摁着耳朵，又“咕嘟”咽了好几口唾沫。
再抬眼时，那团黑雾已然散了几缕，恰好露出了梵祝清冷的眉眼来。
他似乎并未感知到周遭情形，仍同先前那般，安然静立，目光平和。
可稍缓和了些的晏乐，此刻连嘴角都扯不动了。
他满脸惊惧地扫了梵祝一眼，便迅速垂下眼帘，不敢再抬头。
只因他顶着一张与神尊五官相似的脸，周身却散发着一股压不住的邪气。
实在是……太过违和。
“知秋不是傀儡——”
“知秋不是傀儡——”
“知秋…不是傀儡！！！”
猛然，两句呢喃，一句怒吼。
刺破云层，化作一条极为尖利的细线，从晏乐的左耳咻地一声急速穿过。
脑中四散地滋滋声，瞬息间合成了一段经久不息地嗡鸣。
“梵……”
他痛苦地捂紧耳朵，躬下腰背，牙齿刚触及下唇发出虚弱的气音——
砰！
右肩便忽感一阵重力，他猝不及防地身子一斜，坠下云端。
晏乐双目微怔，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团黑雾，因讶异而未来得及关合的口腔，呼呼地灌进寒风。
他想过自己会被困锢于此，唯独没想过，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修行人，以万物如真的灵气滋养肉身，若再入虚无幻境，犹如沾染尘世俗气，需以傀儡身。
倘境中身毁，不复返、永堕之。
“扑呼扑呼扑呼——”
耳畔坠落的疾风剜心挖骨，扇过晏乐扑闪的眼睫，他面部的肌肉极力往上耸，撑开几欲闭合的双眼。
恍然间，他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在祝神庙的正殿，他独自一人站在神尊的神台下。
也如现在这般，死死地盯着刻有“梵祝神”供牌后的炉中线香，一遍遍坚定自己的愿念：
“一心救人的流浪神，不会为祸世间！”
青玉香炉的线香重又燃亮，他此刻满心期盼的眸光，却随着那团黑雾一步也未曾挪动的身影，倏地闭合了。
呵，自食恶果……
苦涩的唾液在口腔中加速分泌，晏乐自嘲一声，滚动的喉间涌上一股泠冽寒意。
是…雪？
思绪未落，他的腰间忽环出一股温融暖意，坠降的重力顿消。
他下意识往上一拱，左右合拢的手心似乎挂住了某个支撑点，而后又是另一股暖意。
晏乐的眼皮觑开一条缝，直感一阵天旋地转。
他好像被卷入了漩涡中心，无论周围是何景象，此刻都变作了段段拖影。
他尝试着往前蹬了蹬腿，没有踩到任何着力点。
奇了怪了，我这双脚悬空的，怎么还自转个没完了？
莫非…我是入了六道中轮回？？？
他心头一惊，歇开的嘴瞬间滑下一条凉津津的液体。
“晏乐？”
“啊……？？”
旋转止住的同时，晏乐听见熟悉的声音，他眸中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的虚影也渐渐现出了模糊的轮廓。
他恹恹地眨了眨眼，晕开的光影越聚越拢。
而后他看见了…？
梵祝？！！！
晏乐的瞳孔猝然张大，他“噌”地挺直腰背，整个上半身往后一缩。
余光就越过了梵祝那张神态自若的脸，停在自己环住他后脖颈的双臂处。
梵祝：“晏乐，你为什么流口水？”
“……”
大脑一片空白时，小臂一阵异样的灼烧感比他率先作出了反应。
他吃痛地松开手，跳离了梵祝的拦腰抱，倒退几步靠到身后砖墙，使劲儿地甩手。
“烫烫烫烫烫烫——”
他仰天惊叫，大拇指在手腕下方来回地搓。
梵祝站在原地，待他停下来，才又继续问：“晏乐，你怎么突然下来了？”
晏乐瞄了梵祝几眼，瞅着他又恢复了从前他熟悉的模样，嘴一张，骂人的话刚想出口。
脑中瞬时闪回了一帧画面，顿时噤若寒蝉。
于是拐了个弯儿，悻悻道：“没事，被狗咬了一口。”
说完他又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补了句，“您屈尊跟着下来，是有什么急事么？”
梵祝还未答，他忽嗅到一股潮湿、泥砖、铁锈——
“红衣白裙的流浪神？！”
“咻——”
话音才落，一阵疾风就从他面前快速掠过。
晏乐挠了挠被梵祝袍袖扫过的脸，摸着自己挨了一掌的肩头，似乎想通了自己被打下来的原因——
闲话太多，影响他的正事儿了。
“就不能好好跟我说啊！”
晏乐叉着腰，龇牙咧嘴地冲梵祝背影挥拳头。
至于声音嘛，自然是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但——
“晏乐。”
“……”
——这缺心眼儿听见了。
晏乐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拖着脚挪了过去。
暗巷里腐朽的气味没变，铁皮桶的方向没变，坐在上边儿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少女也没变。
眼前景象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可身旁的梵祝却不知何故，盯着这傀儡，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晏乐双手环臂，空寂的巷道里，他不耐烦地点脚声越来越急促。
终于，他忍不住了。
他歪头看向梵祝，指着那少女一字一句地说：“她不会动，你看再久也不会——”
“梵祝。”
忽然，一声清甜女声盖过了晏乐的怒气。
他身形一僵，朝旁侧转了转眼珠。
就见那“傀儡”翘起了腿，唇角娇媚地一扬，红唇轻启，娇滴滴又答了句：“好久不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