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明 流浪神？！ “哎哟哎哟…师姐我……
流浪神？！
“哎哟哎哟…师姐我错了错了……”
晏乐踮着脚大声求饶，瞥向男孩的目光也愈发困惑。mchuangshige
关于流浪神的记载，他也曾在庙里的书卷中翻阅过一二。
传言，人类欲念极盛之时，最易念化出流浪神。
他们的存世法门，仰赖于人类供奉的香火，故而降生之初，皆以完成本念主的心愿为本能。
然，最擅遗忘的世人，在愿望达成之后不久，便再想不起香火一事。
如卷中所载，最短时间内散灭的流浪神，不过临世短短三天。
于是，他们为了常存世间，选择顺应自身属性。
不分善恶，任意纵容人类的欲、妄、邪、杂、贪……
不仅神力增长迅速，由此而获的香火供奉、道观神台无数，更甚有人，还为他们修葺了庙宇，引万人朝拜。
千百年来，他们的容貌、神力，早已与诸多真神相差无几。
除了真神才有的那颗，慈悲利世、普度众生的恻隐之心。
但晏乐眼前这男孩，面无血色、浑身破烂，任谁来看都是个小乞丐。
不当面丢他几个钢镚儿算好的了！
“师姐…我道行低微见识浅薄，我…我实在不知世上还有这么破落的流浪神啊！”
他带着哭腔哀求，简直委屈得要命。
可无论他如何辩解，师姐揪他耳朵的力道仍丝毫不减。
芷听死盯着那男孩，眉头紧蹙，嘴角因着愤怒，不自觉地抽动。
苍茫天幕，鹅毛飞雪，洋洋洒洒地覆了方圆百里。
唯石梯尽头处，高耸的四根神柱上横过的一金边蓝底的牌匾，如沐春光。
光影下，成片白雪融为雪沫，沾湿了她的眼睫。
她凤眼一眨，雪水滑过面颊，流下的印迹似泪痕。
旋即，她手腕一转，松了晏乐。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被神尊罚去了后山。
也是同样的两年前，她离证道升仙，只差了最后一步。
神庙之于世人，无非是求仙问卜、请愿祝祷的所在。
而修行人必过的一关，便是接过他们手里的祈愿牌，以自己证悟的方式，助世人达成所愿，方可成仙。
她犹记得那位涕泪交加的六旬老人，他在一众人群中，紧攥木牌，茫然无措。
芷听逆着人潮行至他身边，关于木牌上的内容她一句没问，只是轻言宽慰，“老伯，我可以帮你。”
陈维安转过身，握着她的手沉声道谢完，方才激动道：“请仙姑救救我八岁的小孙女，她被困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吸了太多黑烟，现在还昏迷不醒……”
“是我老糊涂！我对不住她死去的父母，求仙姑给神仙说说好话，救救她…救救她吧……”
老人的哀嚎引得众人瞩目，芷听唤来晏乐，让他把老人扶下山，自己则握着祈愿牌，去到一处无人的偏殿。
“陈知秋。”
她喃喃默了一遍木牌上的姓名，旋即催动灵力，幻出了她的命盘。
整个下午，她用了十余种推演方式，可结果始终一样。
“陈知秋，今生寿数虽短，可八岁这一劫明明可以平安度过，缘何……”
为了验算，她几乎让庙中弟子都占了一卦，答案皆是出奇一致。
于是她找到神尊，欲请他重塑陈知秋的命格，恰好死神上门拜访。
她看着他翻出陈知秋的事簿，明明翻阅地如此细致，却越过上面白纸黑字的“流浪神”，转头对她说并无不妥……
修行百年，心中道义、教条陈规，顷刻间全然覆灭。
后山刮了两年雪风，吹不尽朽木气，更吹不尽她心中绵延恨意。
……
芷听刚松手，晏乐便立刻缩到一旁，龇牙咧嘴地搓耳朵。
红耳朵加肿手指，再附上他滋哇乱叫，整片雪地，他显眼得像个地标。
好不容易缓过一阵儿，等他抬头时，却见师姐不知何故，死盯着那男孩不动，浑身似覆了一层朦胧瘴气。
晏乐心里有些怵，但还是大着胆子戳了一下她的胳膊，“师姐？”
再怎么说，两人多年情谊，还是同修，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揍——
“噗！”
猛然，芷听抬手一掌，晏乐重重摔向另一侧梯沿，喷出一口老血。
他晕晕乎乎地抹了把脸，还未来得及探清发生何事，就见芷听手中已握上了她的命门武器——银霜剑。
修行之人，命门武器各不相同，用以斩妖除魔，护一方太平。
而今，这把降魔利刃竟生生悬在那小男孩的颈边！
“师……师姐…别……”
晏乐瞬间醒神，曲起胳膊肘，艰难地往前匍匐爬行。
流浪神再是遭人不齿，也拥有神性，何况他们这般的修行中人，岂能刀剑向神明！
“师…姐！”
他强忍剧痛，扯着被血痰糊住的嗓子奋力喊。
晏乐不敢想，这一剑若真的劈了下去，师姐会受到何等重惩……
可他地嘶喊卷入冷冽寒风，灌进芷听的耳朵，统统变成了噼啪燃烧的烈焰。
她面色如灰，目光直直地望进男孩墨黑的瞳孔。
恍然间，竟从中窥见八岁的陈知秋，她在大火中祷告、哀求、直至昏厥……
“当啷啷啷——”
握住剑柄的手腕无法抑制地抖动，怨怼疯长，芷听着魔般厉声诘问：“你这无心的流浪神！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
霎时，怒火凝结周身黑雾，她眸中寒光一闪，银霜剑已高举至头顶，正顺着一股浓烟，重重地往下斩去！
“师姐！不要！！！”
“砰——”
猛然，一道白光乍现，四面风雪汇集，漩出巨大涡流。
悬在男孩头颅仅半寸的银霜剑，生生碎成了两截。
晏乐一怔，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扫了一个趔趄，脚一滑，又摔回到雪地上。
却愕然发觉本该冰凉的地面，竟拱上了一层融融暖意。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风霜忽止，方才还是一片纯白的山头，现下已是满目苍翠，仿若盛夏时节。
“呼——”
涡流化风而散，他微微侧头，看见正中落下一袭飘摇的白袍，竟是神尊。
他困惑地瞪大眼，神尊这是……开花了？？？
晏乐再顾不得周身疼痛，慌忙上前，躬身道：“神…神尊……”
祝神淡然地应了声，随后将臂中睡着的芷听扶到了他肩头。
晏乐咬紧牙，师姐的发冠正好戳中他方才挨打的地方。
他忍着痛，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头挪了个方向。
正想揽下所有罪责，一抬头，却见神尊竟走到了那男孩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一直端坐在石梯前的男孩仰起头，望向面前俯身的人。
他随意散下的如缎黑发，缀着头顶晃动的树影，面容温润，一双柳叶眼盛满了悲悯。
男孩心底雀跃，忘记了回答，今日是自他降生以来，头一遭这么多人与他说话。
祝神默然片刻，唇畔含笑地向前摊开了手掌，柔声道：“来。”
男孩垂下眼，怯生生地伸出手。
透明指尖落到他掌心的一瞬，如蜻蜓点水般，即刻恢复了神色。
“你从哪里来？”
“……火”，男孩终于开口，音调极轻。
祝神握住他的手轻轻翻转，右手食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一个“焚”字。
“你喜欢这个字吗？”
男孩眉心一跳，耳畔登时响起重复地滴滴声。
他如梦初醒，斩钉截铁道：“不！我讨厌火！”
祝神面色微怔，将“火”换成了“凡”，而后，他又添上了一个“祝”字。
“梵祝。”
他覆上男孩手心，轻声道：“以后，你就有名字了。”
晏乐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神尊心善，给流浪神赐个名算正常，怎的竟还加上了自己的名讳……
他本想开口问，忽又感到肩头芷听的重量。
此番师姐被怨气蛊惑，说穿了是因着他多管闲事，现下实在不宜再多嘴多舌……
“晏乐，我们走吧。”
“噢…噢好。”
出神时，头顶传来神尊的叮嘱，他连忙架起师姐的胳膊，跟了上去。
“我也是神明吗？”
蓦地，身后传来一声嗓音稚嫩的疑问。
祝神刚抬起的脚忽悬在半空，晏乐的心也跟着凉了大半。
卷中记载流浪神没有心，怎就没说过他们还缺心眼呢？？？
晏乐暗自腹诽一番，好在神尊没回头，顿了片刻就继续往上走。
等上了平台，晏乐扭头见那小男孩…呃…梵祝，仍是站在原地。
想来想去气不过，略略略地冲他做了个鬼脸，方才继续跟上了神尊。
直到他们的身影在尽头消失，梵祝才将目光往石柱上的金匾挪了挪。
“祝神庙……”
他诵出匾上的刻字，又想，那我的神庙在哪儿呢……
望着头顶树杈，他忽想起那道剑光劈下来时，除了祝神纯白的衣袍，他分明还见到了一抹黑影。
只是消失得很快，不过瞬息。
日色将晚，他开始寻找下山的路。
跳下最后一截小土坡时，山顶盛夏不再，夹雪寒风扑面而来，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如何上的山。
前些天，他同往常一样坐在窗台，耳畔规律地滴滴声，忽而绵长，变成了“滴………滴………”
他循声而望，瞧见知秋的床边忽热围满了人。
他起身想去到她身边，却发现自己的掌心竟与窗户融为了一体。
思索时身体变轻，一阵北风经过，将他卷到了一处陌生的石梯前。
四周陌生、苍茫，他只得盯着头顶飘落的白点看。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忽传来一道猛力，他猝不及防向后仰去。
等再起身时，他看见一个满手红萝卜的人，正叉着腰，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
梵祝走在人头攒动的街道，眼见行人不停地穿过他的身体，他忽抬起手，又摁了摁肩头。
他在一幢十层建筑前停下脚，沿着管道攀上了八楼窗台。
恢复神色的手掌不过一瞬，便穿过了玻璃窗。
他进到屋中，挨着床沿，歪头轻唤：“知秋？”
躺在床上的小女孩双眸紧闭，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
-
梵祝临世之初，四周是一片烟雾缭绕红光。
“我要救她。”
落地时，不知从何生出一股信念，他穿过烈火，在漫天黑烟中，看见紧缩在墙角的小女孩。
在她即将倒下去的一刹，他冲上前，接住了她小小的脑袋。
他将她抱在怀中，撩人焰火从他瘦弱的后背隔绝。
“这失火的六楼，可是院儿里的老陈家？”
“哎哟！可不是嘛！早前我就劝过他，一个人带着孙女儿不行，他愣是不听，现在倒好……”
“他儿子儿媳都走了，再找个老伴儿怕对知秋不好，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容易。”
“要我说，还是那事儿给闹的，你说当时整个院儿都劝他，得做做法事，他倒好，全给轰出去了。”
“教了一辈子书，哪还会信牛鬼蛇神那一套……”
屋外吵吵嚷嚷，只有两个字传进了他的耳朵，“原来你叫知秋。”
他抬手拂去她额间湿汗，水渍带走脸上的黑烟，露出她清秀面容。
“李队，角落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呼吸很微弱！”
“快让医生抬担架！”
须臾，四周围绕的红光暗了下去，一阵嘈杂地脚步声后，几个高大身影围拢了上来。
梵祝待在原地，看着知秋被抱进一个发出“呜啦——”怪叫的盒子。
他一路追赶，直到进了一处黑黢黢的房间。
方才还围在知秋身边的人群变了个颜色，旋即“啪”地一声，屋中亮起一盏刺眼的白灯。
“主任！病人心率在急速下降！”
“准备心脏复苏！”
一片慌乱地金属碰撞声中，梵祝垂下眼，盯着自己正随这滋滋的电流音，一闪、又一闪的肢体。
“当啷——”
耳畔忽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地碎响，他猛然转头，看见倚在窗边一角的高大暗影。
他全身笼在宽大黑袍中，寂若死灰，唯颈中挂着的一个银项圈，亮得耀眼。
两人于沉默中无声对视，直至那盏刺眼的白灯倏地灭了。
梵祝眉头一动，慌忙转身看向知秋。
等再转头时，方才的窗边只剩下被风拂动的纱帘。
“咕噜噜——”
滑轮声自身后响起，他回过神，追着知秋去了另一处四面惨白的房间。
梵祝自降生起，便没有时间的概念，但他数过这亮了又暗的天，按人类的语言说，是两年。
守着知秋的这两年，耳边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却没有一句是说与他听的。
想着，手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肩头，“现在…好像有了。”
他静静地俯在床沿，细数知秋轻颤的眼睫。
看着看着，脑中忽出现两抹渐渐重合的黑影。
他眼皮微抬，望向窗外。
初春将至，纱帘随风轻摆，他呢喃了声，“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