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扎朵把洗干净的衣服晒完,趴在牛圈的草料槽边,看着满山的情人花,拍了拍眯着眼打瞌睡的老人:“麻子爷爷,她怎么能在风里站那么久?”
“有心事吧。yywenxuan”
“她跟你打听什么?宝藏么?她是不是又要进山?”
老人用手背在她脑袋上敲了一把:“小孩子家家别乱打听。”说着,自己从栅栏上跳下来,往风里走,小姑娘在背后扯着嗓子喊:“那你去干什么?”
“问问。”
“问什么?”
老人砸吧嘴,缓缓吐出两个字:“宝藏。”
扎朵郁闷,走的时候还踢了草料槽一脚。
“老头子我听扎朵说,你想要进雪山?”老人走到她身边,先看了一眼莫测变换的天空。
荆白雀把手里的东西一收,抄进怀里,没有直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山里真的有宝藏吗?”
“有没有宝藏不好说,但可能有神仙,这附近山上有一座庙,在老夫年轻的时候,庙里曾有个孤儿,吃山下百家饭长大,后来那个孤儿消失了,没过几年,有人进山,突然发现庙给人重新修缮了一番。”
“什么样的神仙?”
“穿着红色的衣服,来去如风吧。”何麻子如实说。
荆白雀沉默,这听起来倒是像家里那个老混蛋。
何麻子继续感叹:“其实老夫曾远远见到过两次,相隔好几年,但这个人容貌却没什么变化,不是神仙是什么!”
……
起风的时候,听着花草沙沙的响动,荆白雀目光涣散,有一瞬的恍惚,波斯曲乐猝不及防飘荡在耳边,萦绕过驼队的铃铛,不时,沙海的潮热扑面而来。
敦煌黑市鼎沸的人声远去,书馆里花树下青衣人轻轻搁下笔,转头平视着她,他的身上浮着一股若隐若现的书卷木牍气味。
“你来做什么?”
“……我来确认他有没有在黑市被人打死,谁叫他老爱多管闲事!”她的口气不善,但没有恶意,只有些意气用事,带着几分偏激和尖锐。在年长者面前,她本不该这般说话,显得有失礼数,但尽管她绷着身子很拘谨,却丝毫没有改口的打算。
“在死鸭子嘴硬和不好好说话上,你们有惊人的天赋,可见是三世修来的师徒缘分,认命吧。”对方对她的赌气毫不在意,眼尾甚至还带着笑,半晌后又问道:“你的剑有好好练吗?”
“我只练刀!”她执拗地说。
青衣人不知道想起什么,骤然沉默,许久后低声叹息:“他也不是对谁都多管闲事。”就在她张口要争辩时,又被抢了先:“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冷不丁听他这么说,她轻轻咬唇,露出一丝惊慌,接着又听那青衣人慢悠悠道:“往昔我本是要与他一块去,不过今次有事耽搁了。”
“是……等我吗?”
“……不是。”
她目光向下移,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他去哪里了?”
“雀儿山,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离开,以后记着了,免得白跑一趟。”青衣人道。
……
……明明就是在等我啊。
……
雀儿山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连她那个便宜师父也避免不了年年出入雪峰。
荆白雀拉了一把兜帽,从老人身边走过,低声说:“我要进山一趟。”
何麻子什么都没说,甚至劝也不劝,收钱办事,替她准备好进雪山的必需品,结成包袱,送到了扎朵家。
扎朵很生气,要把包袱从门口砸出去,却被荆白雀眼疾手快截下。
“真的要去么?”小姑娘泪眼汪汪。
荆白雀郑重地点头。
她忽然嚎啕着冲出屋子,妇人从厨房探头,感到一脸莫名其妙:“别见怪,她就是小孩子脾气。”
“是,是小孩子,所以才心如琉璃。”
翌日一早,荆白雀拿上工具,向扎朵家去,当她走过情人花坡时,太阳刚刚露了半张脸,山谷外一骑绝尘而来,一眼认出她,高声呼唤——
“荆白雀!”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却感到一阵寒风往怀里扑,她的手随即被捉住。
“你要去哪里?”
睁眼又闭眼,但身前的男人就是那样真实。
不,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赶来,荆白雀深吸了口气,稍稍定神,不动声色道:“你怎么来了?”
宁峦山简略地说起弄碧的事情。
“……他们提前出发,等我追出去,人已经死了。割喉,一击毙命,伤口并无异状,凶器只是普通的匕首。我仔细检查过现场和尸体,弄碧夫人右手握拳,我用力分开她的手指后发现,掌心里有一块染血的碎片。她应是攥着重要信物,攥得极紧,对方抽走时过于匆忙,实际上只抽了一半。”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帕子,轻轻拂开,碎片上的血迹简单擦拭后,显露帝师阁的箜篌标记。
想起弄碧曾经向他们打听江陵的案子,还有从她口中得知姓马的手帕交,荆白雀脸色一白,霍然侧脸,看向身边的人,不由感到一阵恶寒。
江陵案越来越扑朔迷离。
宁峦山收起证物,听说她要进雪山,坚持要与她同去。
荆白雀十分诧异,宁峦山敏锐地察觉到她并不高兴,只是那异样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到面无表情。
晚上,她找到煮茶的扎朵,拿出一个小瓶子:“帮我个忙。”
扎朵盯着她手里的东西不吭声。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我意已决,但他不是,你不希望再多一个人出事吧。”
扎朵打开瓶子,闻到一股迷离的芳香。
——
侯笙吃好的用好的,她就算下药也必然是最好的药,那药量足够让人睡一天。
怕他发觉,荆白雀甚至抽空采了一把情人花,告诉他,她后悔了,那天不该只留下一朵,再用酥油茶的味道和花香掩盖迷药的香气。
等宁峦山睡着后,荆白雀把花放在他枕头边。
扎朵趴在窗前,偷偷看他俩。
屋里的人早就发现了她,一弹指,花骨朵打在她的额头上。
小姑娘捂着额头躲开。
荆白雀望着毡垫上睡着的人,呆坐许久。她发自真心不希望这个人出事,从她给何麻子留话,让他把跟自己说的话,在宁峦山醒后一一告诉他开始,一切都是私人行动,她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侯笙、大公子、侯信、天狼手,她真的没那么在意。
扎朵生气地看着她离开,发泄似的说:“等你走了,我会把你的花从屋子里扔出去,跟他说你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
即便话说得如此刻薄尖锐,也没有留住荆白雀的脚步,叫她气得直跺脚。
离开了何家村的荆白雀,没有选择宁峦山曾背她走过的那条路,她拿着何麻子画的地图,从谷地到垭口,一路经过大片森林,看到云杉和白桦树层层排列,如行军方阵,绿意正盛。
地上生了许多柳茶,七月开花,金色的穗随风摇摆,这种花还有个叫法,叫鲜卑花,初听何麻子说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但没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天上云很软,风很和煦,她不像要去冒险,倒像是要去赴一场重逢的约。
何麻子其实私下找过她,要和她一块,但是她拒绝了,不是想要独享一切,而是不想再添个人头。这些年她对杀人已经没有感觉,但对人命并不是。
不过对于老人的要求,她着实还是惊讶了一把。
何麻子幽幽地绵长地叹了口气,大概是觉得,这个女人是最可能接近双龙沟秘密的人,没有道理逻辑,只有感觉。
从森林往上,越到垭口,树越少,只剩下满地的一簇簇的莎草,一抬头就能看见雄伟的冰川沟。
继续往高处深处走,空气越发稀薄,行进的步子也慢了下来,武林高手也没有办法和大地山川以及老天爷对着干。
一个时辰后,山中再无绿意。
一望无际的白,让她内心强烈不安,尤其是当阳光流转,折射在眼睛上时。
这一次,她的身边没有人。
但没人的时候才是生活的常态。
应该就在这附近!
她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再配合天赐的语感,因此,才能短时间内学会一门语言。
不多时,悬壁上的剑便显了出来,抬头上望,不得不感叹汪神素这一造福后来人的决定,否则只怕是何麻子,也容易迷失在冰天雪地里。
荆白雀跟着剑往里,风如刀割。
她伸手摊开地图,双龙沟就在附近。
荆白雀眯了眯眼,飞身攀上雪岩,将楔形钉打入其中,解下身上背着的绳子绕成结,将自己吊在半空,仔细观察。
等强风渐歇,她朝确定下来的位置打了一掌,那处登时露出金色的屋顶垂脊还有看不出来历的蹲兽。
这里虽然山高贫瘠,但仍有人家,可大概二三十年前开始,雀儿山的雪灾越来越严重,山上的人渐渐往山下搬,如今要见到人烟,得退回到能见森林的高度。
不过荆白雀觉得,就算没有雪灾,这里的人应该也不多,因为何麻子说那间庙宇很破,几乎没人打理,估摸是远古时候留下来祭祀山神的。
可眼下,这庙宇却焕然一新。
有人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上耗费人力财力重新修葺,致使白雪之下,一片金碧辉煌。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干得出来。
山神庙轧着雪,却没有坍塌,荆白雀翩然落地,不得不感叹修葺的人又做对了一件事——若是选用木制结构,此刻神庙早已被压扁,也就是金石,才能如此坚固。
荆白雀强力破开石门,庙宇塌了一半,她谨慎地缓步往里走,不多时,走到了绝路前,一座巨大的石壁挡住了她的脚步。
她从外面估算过山神庙的大小,显然此处应该有路,但被冰雪覆盖,与山体化一,无法显露。
就这么走了?
荆白雀不甘心,她蹲身,从雪里刨出一些杂乱的东西,大多是寻宝之人的遗物,并无用处,直到她从最下方拔出汪神素的剑鞘,并在一块断裂的岩石下,发现压着的半块令牌。
令牌上刻着秦国独有的御授花纹,看样子汪神素乃是奉秦国皇帝姚兴之命来此调查。
她越发好奇,这山里到底有什么。
荆白雀试了试,但令牌被压得太死,无法完整拔出来,所以不确定另一半是否完好。于是她退出去,试着寻找其他的路。
天色已晚。
早晨遇到宁峦山耽搁后,她没办法再多耽误一天,天黑以后,雪山才是真正九死一生之地,不只是寒冷,还有无数潜藏在黑暗中看不见的危机。
最可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头顶的云正积聚,大雪就要来到。
荆白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忽然,脚下的积雪毫无征兆塌陷,她半个身子转瞬卡入了冰缝之中。
庆幸那冰缝并未继续扩大,她花了点力气将自己拔出冰窟窿,贴着山壁防止再摔入冰洞中,好不容易翻到山神庙另一侧,刚吹燃火折子,就见到头顶一点白光一现。
那是一大个急速滚落的坍塌的雪球。
荆白雀来不及退回去,当机立断向前扑跳,又及时止步,翻手将刀插在沟壑边沿,只是时间太短,来不及组装大夏龙雀,她只能赤手握着白刃。
冰天雪地之间,伤口撕裂后还未感觉到疼痛,便又马上冻上。也亏得是冻住了右手,不然这悬吊的重量,足够切断她半个手掌!
嘶嘶——
荆白雀倒抽了两口气,腾身后翻,雪球擦肩落下,不知道砸到哪里,崖下传来沉重的闷响,整个山神庙都夸张地摇晃起来,像是将要坍塌。
为了探路,刚刚从雪里搜刮出来的令牌和那剑鞘都放在庙里,她必须要赶在庙毁人亡前把东西抢出来。
想到这儿,荆白雀咬咬牙,快步从缝隙里溜下去。
头顶上再起一声震天的轰鸣,整个庙顶如天幕坠落,层层往下压。
她借着地面的倾斜,抱头向外滚,滚到将要闭合的缝隙前时,身上背着的大夏龙雀却卡住了,她回头用拳头将阻碍的石头和白雪捶开,但身体滚动的冲力却随着停顿戛然而止。
重新加速已不及时,黑云压身,眼看将被活埋,这时,一双手伸进来,抓住她的手臂,在庙顶坠地的一瞬间用力将她往外拖。尽管那手劲很轻,不足以将她全身拉出,但荆白雀起码有了着力点,于是用力一撞,两人滚在雪地里。
宁峦山将她紧紧锁在怀中,默念着:“还好,还好……”
荆白雀听出他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说话,身下的雪蓦然变得松软如云。
是震动,剧烈的震动,伴随着巨大的闷声在山谷回荡,此起彼伏,越发响亮。
并不是只有大喊大叫才会招致雪崩,堆积过重的积雪压垮山石,一样会如奔腾的冰河向山下坠落。
何家村虽然常阴无云,但山上这几日一直在下雪。
荆白雀跳起来,抓着他的手往回跑,连续轻功纵跃,一口气跑出好几丈远,怕他跟不上掉队,又忍不住回头瞥了好几眼,却愣在当场。
谁也没料到,她费尽心思想要进入的山神庙后段,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那扇门,忽然开了。
庙宇背后撕裂了一个洞,深邃不见底,黑夜的暴雪叫人目视不清,但极有可能就是入口。
荆白雀迟疑,宁峦山越过她,跑到前头,又反过来拉她。
远处亮起微弱的火把,宁峦山醒来后疯一样要上山,何麻子不忍心,还是跟来搜寻。
荆白雀明白,如果自己要回头,他一定会跟。
就在此时,脚下积雪一软。
她扬起苍白的脸,冲身前的人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明媚的笑容,隔着风雪对他说:“抱住我!”
宁峦山立刻不再执着地拉她的手,而是张开手臂。火折子漂浮在空中,坍塌前,荆白雀往下跳,轻轻拥抱的同时将他推开。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现在,账清了。”
夜色中,明明连脸都看不清,可她就是觉得他的眼睛特别亮,和江陵的夜色一样美,如果没有遇到自己,他仍是江陵城意气风发的小山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煞星么,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荆白雀——”
复杂,惊恐,怒意,悲伤还有缠绵的不舍,在眼中一一闪过,雪崩在即,宁峦山不敢高呼,白雪化在眼角,像一滴令人心痛的眼泪。
“这算什么,你说清就清么……”
宁峦山闭上眼睛,白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