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玉牌
她看着姨母动作轻柔地将衣衫合好,她说不疼,可她知道,姨母觉得她疼。msanguwu
俪妃帮她将衣裙一件件穿好,一如照顾幼时的她。
手指轻轻理着她的发,“你长大了,姨母也老了。”
“姨母别这么说,没有老。姨母离老还早得很呢。”南宫姣听不得她说这样的话。
“可姨母的心老了。”
南宫姣怔怔。
“我只想让你一辈子平平淡淡,哪怕偏安一隅。那些事,搭进去了几代人,不缺你一个。”
南宫姣拽住姨母的袖口,试探地说:“如果,真的就缺我一个呢?”
俪妃抬眸,眸中是淡漠的冷意,“他们谁不是这么想?”
南宫姣咬唇,低头,不敢接话。
“一个一个的,都狠得下心。”
俪妃语气中有一种悲悯的怜爱,对自己也对她,听得南宫姣心间发涩,“……姣姣,我只有你了。”
“我也只有姨母。”
俪妃偏过头,“我知道,我劝不动你。”
“我也不劝你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告诉姨母一声,别让姨母担心。”
南宫姣点头。
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猛然抬头,惊喜得小心翼翼:“姨母您,您不拦着我了?”
俪妃咬牙,点点她的脑门儿,“拦你有用吗?拦得住吗?你领着那两个小崽子这几天可没消停过。”
南宫姣眸中泪未干,就笑着挠头,小声说:“那不是,不是形势所迫嘛。”
“自作自受。”俪妃嗔了她一眼。
南宫姣打蛇顺杆上,亲热地抱住姨母的胳膊,“姨母别担心,我想要的肯定会得到,到时候姨母只要等着含饴弄孙、尽享天伦就好了。”
“含饴弄孙?”俪妃眼神刷地看过来,“你有心上人了?是不是那个燕昀质子?我就说你这小兔崽子怎么宁愿自己受伤,合着第一眼就看上人家了?”
这一连串,听得南宫姣目瞪口呆,哭笑不得,“什么啊姨母,哪有什么心上人。”
俪妃闻言兴味消退,神色淡下来,“没有就赶紧找一个,不然说什么含饴弄孙,你不生,我哪来的孙子?”
南宫姣扶额,“那就只说尽享天伦?”
眼神偷瞄过去,瞄到姨母一脸不认同,“不行,必须得有。”
南宫姣从善如流,“好好好,姨母说有就有。”
面上喜滋滋的。反正还早,有没有的到时候再说。
食盒提过去的时候满满当当,提回来的时候也是满满当当,里面被姨母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零嘴儿,基本囊括了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偏爱。
南宫姣把这些在含凉殿的桌子上摆好,就像摆了一桌盛宴,眉目间皆是餍足。
刘叔见着了,凉声来了句,“大晚上的,小公主小心吃多了牙疼。”
“哎呀我知道了,”南宫姣默默把拈起的一颗放回去,“我就看看不行嘛。”
“行,小公主想看就多看会儿。”
说是这么说,可她看着满桌的零嘴儿,刘叔就在不远处看着她,生怕她偷吃。
看得南宫姣忍俊不禁,只好给它们罩好罩子,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日,松大监带人敲响了含凉殿的门。
他点头哈腰地进来,理所当然得仿佛前几日、乃至前十几年的趾高气昂从未存在。
“皇后殿下心里惦记着公主的伤,病中也放心不下,这不,今儿一大早地就催奴婢领太医来瞧,生怕公主有什么不适耽搁了伤口愈合。”
满脸堆笑,做足了姿态。且这姿态恰到好处,将人捧得高高在上又不显夸张,真诚得使人舒心到了极点。
南宫姣头一回享受这般待遇,面上诚恐惶恐,忽而峨眉轻蹙,担忧道:“松大监怎么今儿这么客气,要不……也顺道让太医给大监瞧瞧?”
眼睛看着太医令,像是在征询医令的许可。
太医令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松大监胸口气岔了一瞬,额边青筋乱跳,用尽全身力气方维持住面上神情。
“公主莫要笑话奴婢了,还是诊脉要紧。”
话音未落,身后几个小中人上前,动作麻利布置得周周全全。
软靠、腕枕、凝神香……琐碎的得有七八样,齐全妥当了,对她躬身一礼。
这一套,是侍奉宫中尊者最复杂的一套,南宫姣只在幼时见过母妃被这般服侍。
再有,便是皇后了,如今,又多了她这个公主。
南宫姣施施然坐下,手放在腕枕上,太医都要上前来了,她却突然收回手。
看着松大监,似是不好意思,“位置不太对,有些不舒服,不知松大监可否……”
松大监对上她的眼神,僵了一瞬,却再无其它反应,从善如流为她挪了挪位置,温声询问:“公主觉着可好?”
自是不好。
南宫姣让他挪了四回,最后停在了最初的位置,感激地向松大监道谢。
余光瞥见他收回手时筋骨绷得凸起。
可真能忍啊。
……
肖均在师父房中等候,等来了一声踹门的巨响。
惊得他猛然站起。
师父先进来,他迎上去,却惊讶顿住脚步,随后快速让出位置。
是一桶水。
两个身影粗壮的内侍抬着一大桶水进来,水中冒着腾腾的热气,顷刻间屋内水雾缭绕。
一路被稳稳抬到屏风后头,内侍还没出房门,屏风后就响起了水声。
还有一声冷呵:“肖均。”
“哎!”
他连忙应。
进去时脑中念头一闪而过。
这是发生何事了,师父竟不去浴池,反倒搬了浴桶在房中沐浴。
却不料这一场沐浴从天亮到天黑,足足换了七桶水,几乎洗掉了一层皮,松大监才停下来。
肖均伺候得头晕眼花,手都发颤,出来时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也到底明白过来,想是师父在含凉殿近了那灾星公主的身,要除身上的晦气。
师父把命数看得比什么都重,这般折腾,根本就是在找罪受。
松大监披散着头发出来,头半低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前面,宛如地狱中的恶鬼。
不止像恶鬼,更像是索命的阎罗。夜里肖均看着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抬出去,冷得周身止不住发颤。
只要沾上灾星公主,师父总会拿几条人命泄愤,第一次是一个,今晚,却已经抬出去五具了。
他越来越怕,这般下去,总有一日会轮到他。
肖均跪在松大监膝前,拿沾湿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师父手上的血迹。
与满是皱纹的面容不同,松大监的手保养得极好,除了因着年龄皮肤不可避免地稍有些松垮,其它触感就似养在深闺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
这样一双手,沾了不知多少条人命。只今夜,就足足换了三盆水,才洗净了血渍。
最后一盆放了香料,洗净后擦干,肖均将备好的熏炉递过去,熏炉轻烟缭绕,自那手的指缝间穿过,手的主人舒缓地躺在椅子上,闭眼说了句,“请医令进来吧。”
地面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切残暴消失无痕,仿若从未发生过。
……
含凉殿。
桌角一侧的书中,露出玉牌一角,刘延武轻轻拿起,送到南宫姣手中。
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撩过腕侧的肌肤。
食指轻柔滑过“瑜”字的每一个笔画,玉在手中生了暖意。
“小公主,我瞧他并未往玉佩那边看一眼。”
南宫姣指尖轻轻一弹,口中笑声比玉石清鸣还要悦耳。
“哪里是让他看的。”
“那是……”
那为何要让他专门摆出来呢。
“自然有人会替他看。”
……
“那个质子当真去过含凉殿?”
“千真万确,”肖均弯下了腰,“沿途的小中人都看着了,进去又出来,有个半日的光景。”
“……这么久啊。”
松大监一下一下敲着椅子的扶手,三角眼眯起来,露出意味不明阴恻恻的光。
“难不成……果真如皇后殿下所说,他们之间……”肖均猜测。
“扯了燕昀质子进来,倒是不好办了。”
永陵大厦将倾,燕昀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早就不甘心仅仅当个诸侯臣子了,质子归国他们不一定乐见,可质子若是死了,却正好让他们有了造反的理由。
打起仗来,人和银子哗哗地往外流,耽误他的事。
“不若就按着太医令的法子,只将公主……”肖均十指并拢,抬手往脖子轻轻一抹。
松大监不耐地移开眼,“该办自是要办,可若公主背后之人一直都在,再妙的法子,都没那么好办。”
“夜长梦多,师父,太难了咱不如换个人。”
“换人?”松大监冷笑一声,“换谁?”
肖均被盯得冷汗蹭蹭往出冒,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可多了嘴,就必须得圆回来。他的声音没了底气,绵软得颤抖,“换个,换个宫中批命差不多的嫔妃……”
他自己也知道太过牵强,可着实不知如何圆才能叫师父满意。
或许,根本没有这样的答案,毕竟如果有,师父早先就想到让人办了。
一片沉默之中,肖均的膝盖越来越软,全靠最后一口气儿撑着,这时候,任何一点声响,都能叫他那双膝盖狠狠着地。
可松大监没发声,他只是挥挥手。
那双手挥在空中,扰乱了熏炉上头袅袅的白烟,细烟绕成了繁复的图案,上升,扩散。
肖均看呆了,“师父?”
松大监斜他一眼,“你不是说找个妃嫔,还不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