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玉簪中断(九) 朕根本不在意她。……
江鸣雪这些日子怎么都睡不好。zicuixuan
一来是那日中箭后,虽然太医来诊问过,箭上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毒药,但毕竟刺得很深,她将养了许久都不怎么见好。
二来,是燕晗真的要出兵征讨南越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看不透燕晗。
她不知燕晗为何发兵,仔细想来,他既然希望大荣能够收复故土,一统山河,出兵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
但她不明白,燕晗此先还在任由朝臣商讨是否开战,他大约也在考虑战火给黎庶带来的灾难,所以有些犹疑。但为何突然又发兵得如此坚定,刻不容缓。
难道……是因为那夜她中的那一箭吗?
江鸣雪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有些荒谬。
燕晗这样的帝王,天下大约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左右他的判断。
“姐姐,来喝药。”
就在她沉思之时,顾岸端着药碗从门外进来。
不知为何,今年他一直爱穿红色的衣裳,似乎自除夕那夜她的一句随口夸赞之后,他就一直穿红衣了。
“阿槿呢?”
江鸣雪顿了顿,自她生病以来,大都是阿槿在照料她。顾岸虽然每日都来,但一般是不会让他伺候她喝药的。
少年似乎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姐姐不喜欢我来照顾你吗?”
江鸣雪一愣。
她觉得自从那日她出事以来,顾岸就放肆了许多,再不像以往那样拘谨,常常对她说些有些出格的话。
只是他即便低眉垂眼,还是眉目含笑,声音悦耳,让她倒是不忍心苛责。
顾岸的手指修长白净,因为常年练剑的缘故,指节可以看出一丝别样的力道,此刻正拿着汤匙,将药送到她的嘴边:“喝吧,姐姐。”
“不苦的,旁边还有蜜饯。”
他望向她的眼睛总是带着些殷切的期许,春光一样明亮,让江鸣雪有些不好拒绝,便也接过药碗,自行把汤药喝了个干净。
确实如他所言,一点也不苦。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阿槿。
顾岸对她笑了笑,随即很快起身:“姐姐,好好休息。”
说着,他便转身出去了,背影看着似乎有些仓促。
江鸣雪正奇怪,不知他怎么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便听见刚刚进来的阿槿诧异道:“你怎么喝完药了?”
“方才顾岸求我帮他找一些蜜饯,我才晚了些时候给你送药。”
江鸣雪有些了然地一笑。
人生如沧浪之水,起起伏伏,巨涛之下,人总期望抓住一些坚实的东西,以免无望的沉沦。家破人亡那年,兄长就是她紧握的浮木。
顾岸若是将她当做自己的姐姐,唯一的家人,她自然也愿意支撑他。
……
这段时日燕晗一直没有传她去承天殿。
只是日日让太医来给她诊脉,看着倒是有些逾矩了,名贵的补药更是流水一般送到她面前,不像是一个普通歌姬应得的待遇,惹得流言纷纷。
江鸣雪想着,大约是因为那日她原要为他挡剑,燕晗有些愧疚罢了。
不过由于太医来诊脉的阵仗颇大,乐府的人都知道她病了,没有人上门探访,扰她清静,她倒也能好好休息。
直到今天下午,洛拏云找上她的住处。
江鸣雪起先还诧异她为何来此,只是一进门便看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微红着脸,举止略显得有些局促。
她也就大概能够猜出洛拏云为什么来找她了。
“江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洛拏云大约是不太会和人虚与委蛇的,直接坐到了她床边,有些生涩地握起她的手,“是我们失职,才会让刺客混入御前,牵累了你。”
“真是对不住。”
江鸣雪一愣,其实她没想到,这样一位久负盛名的女将,会与她一个卑微的乐府伶人说这些。
洛拏云的眉目有一种很英气的漂亮,在她的脸上,不论是傲气还是歉意,都展露得很真诚,明明白白,一望而知。
所以江鸣雪忍不住有些喜欢她。
“洛将军何须道歉。”
她轻松地笑道:“陛下圣体无恙,我也一切都好,刺客也已就地正法了,将军不必有愧。”
“此番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洛拏云神色紧张,手指不断地摩挲着战甲的边缘,掌心按在腰边的配剑上,似乎在纠结什么。江鸣雪见状,便还是直接了当地问出了口,
“若是跟唐大人有关的事情,我兴许也可以帮得上将军。”
“真的吗?”
洛拏云眼睛刹那间亮了几分,英气的眉眼此刻倒是显得有些婉转:“确实是有一件事想托姑娘帮忙。”
她从腰间拿出一封贴身存放的书信。
那封信用一个有些精细漂亮的信封包着,上面的封蜡还添上了一朵小小的兰花,几乎很难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将军写出的信。
“唐大人近来总不愿见我。”
洛拏云把信在手里攥了一会,随即还是很珍重地交给了江鸣雪,像是交付了自己的心事:“但是我再有几日就要随陛下出征了。”
“沙场风云不定,我不想留下什么未说的话。”
江鸣雪愣了许久。
自那日见洛将军与兄长交谈,她便觉得二人大约有些难以言明的情愫,眼下倒是更确信了。
“他对旁人总是温柔谦和。”
洛拏云的嘴角浮现起一丝无奈的笑意:“但是对我总淡淡的,什么东西都不愿意收。”
“跟别提是信了。”
她轻握住江鸣雪的手,诚恳道:“那日听说姑娘是唐府上出来的,今日想请姑娘帮我传个信到唐府。”
“想来你给他的,他就不会拒绝了。”
江鸣雪自然不忍心拒绝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一定尽力帮洛将军转交。”
随即接过洛拏云的信。
洒金的信纸上,她用不太熟练的墨迹画出了一个小小的月亮,下面写了一句短诗: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字迹和笔锋不算娟秀,但工整有力,像是在诉说着这个风光霁月的女将军还算温软的心事。
江鸣雪妥善收下信,想着自己一定要把信带给兄长。
只是在送别洛拏云后,她突然有些无措。
洛拏云方才说,沙场上刀剑无眼。生生死死,一切都没有定数,黄沙掩埋过数不清的未尽之言。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燕晗。
他会不会像洛将军一样,害怕自己的心事永远消散呢?
南征路上,回头北望,他会不会知道,除了百官和万民,这个遥远的深宫里,也有一双等待他的眼睛呢?
……
出征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明明已经开春了,天气却突然冷了许多,京城又变得很素净寒凉,再没有春节里的热闹。
皇城外,数十万军队整装待发,只待燕晗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兵南越。乌泱泱的大军在一片雪色中铺开,黑白分明,显得很苍茫。
江鸣雪站在城门边上,隐身在一群百姓中间,目光尽力向远方望去。
她确实不能轻易出宫。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乐府伶人,不是普通宫女,一年中有几次告假出宫的机会。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就用在了这一天。
好像只是为了看一眼他的背影。
城墙很高,几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大军的尽头,她很快就从当中看到了燕晗。
帝王穿着黄金战甲,骑着一匹黑亮的战马,站在大荣飘摇的军旗下,背影颀长而挺括,在苍茫的大雪与军队中也不显渺小,反而聚集着万民的视线,像是天地的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江鸣雪有一种莫名的悲意。
她望着那个背影,良久,见燕晗侧过身回望。
似乎在找着什么人。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是多么喧闹繁杂的环境,他似乎总能在人群中找到她的眼睛。
就像此刻,他也与她对视着。
江鸣雪一愣,良久以后,在燕晗迟迟不肯移开的,有些晦暗的目光中,她才知道燕晗确实是在看着她。
他没有下令,也没有人敢催促他发兵。
直到一个士兵终于走到江鸣雪身边,低声道:“姑娘,陛下要见你。”
她这才知道,燕晗迟迟没有发兵的原因,是在等她去见他。
江鸣雪走到燕晗身侧时,他依然还在马上。
燕晗微微侧过头,脸上倒也还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微微垂眼看着她,细雪落在他的眼睫上,倒是给这个帝王添了几分还算生动的装饰。
对江鸣雪来说,马上的燕晗是很高的,她只有勉力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生的白,仰面的时候脸被落雪冻得有些红,呼吸间带出的白雾让那张漂亮的脸隔着云雾,显得有点朦胧。
燕晗看着,似乎是在出神。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目光注视着她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似是不经意道:“怎么来了?”
“不是畏寒吗。”
江鸣雪一愣。
帝王威严,所以她从未和燕晗说过自己怕冷,甚至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喊过冷,只是衣服常常比旁人穿得厚重一些。
“就是想来送送陛下。”
江鸣雪眯着眼笑了笑,微微露出半行糯米一样的牙齿:“愿陛下早日凯旋。”
“我等陛下回来。”
燕晗似乎愣了愣,眼眸被雪光映成了浅浅的金色,看着比平日还要亮一些。
“嗯。”
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在看到她发梢上的残雪时,手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望了她一眼。
江鸣雪看着大军离开,也看着燕晗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中,朝南越的方向走去。
百姓渐渐散去,城门口又变得很冷清。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没来由地笼罩在她心头,让她只想赶紧回宫,喝一碗阿槿做的粥,听顾岸笑着叫她一声姐姐。
只是在空旷的视野中,她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唐明月撑着一把竹伞,身着一身花青色的锦袍,没有穿官服,有些落寞地站在角落,似乎是故意不太想人认出来。
“兄长。”
江鸣雪觉得他应该不是在防备自己,笑着走上前:“怎么在这里。”
“是在送别什么人吗?”
她记得,南征的将领中,洛拏云是最先领命的。
唐明雪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知道自己瞒不住她,便也没有再辩解什么。
“兄长该是喜欢洛将军的吧。”
江鸣雪将那日洛拏云给自己的信递给他,嘴上道:“洛将军也有意于兄长,这是她特意托我给你的。”
“兄长不打算与她道明心意吗?”
唐明月反常地愣了愣,在接过那封信时,手指微微收紧,温和如画的眉眼有些泛红,难得显露出翻涌的情绪。
良久,他才苦笑了一下:“她那样昭然的人,我常在暗室行走,本不该沾染她。”
江鸣雪微微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兄长的挣扎与苦衷,几乎可以感同身受。所以她一时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能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江鸣雪望向大军消失的方向,任凭雪吹在脸上,一时也不觉得冷。
她很想再对燕晗说些什么。
但他们当中似乎隔了许多的东西。她背负的命运,观澜阁的使命,宣明帝的死亡,还有他永远不为人知的记忆……
江鸣雪很想告诉燕晗,他并不孤寂。
但是她不可以。
就像凛冬将至,有些东西,就只能覆盖在大雪中。
……
燕晗的战甲上落了许多的雪,他都没有拂去,但是似乎也并不冷。
他骑在战马上,行走在大军中央,就像一个冰冷尊贵的雕塑。只是眼神有些悠远,似乎在回忆着方才短短的几句交谈。
“陛下怎么不让江姑娘跟着?”
随侍的小太监大约一直有些困惑,此刻见他若有所思,便忍不住道:“若是行军中,陛下头疾发作,江姑娘在也会好一些。”
“要不……”
“不要。”
燕晗没等他说完,便冷声开口:“朕根本不在意她。”
“让她留在宫里。”
燕晗像是没有注意到小太监困惑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拂了拂肩上的落雪,默然看着前方,思绪飘得有些远。
他一点也不在意江鸣雪。
他只是记得,她真的很怕死。
她曾经哭着对他说,自己很想活下去。
想到那双含泪的眼睛,燕晗又轻蹙了蹙眉,握着缰绳的手指不由紧了紧。
他根本不在意她。
只是刀剑无眼,岁寒时深,她怕死又怕冷……
就应该留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