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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玉簪中断(一) “明夜来我寝殿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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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京城一连下了好些天的雨。mshangyuewu

    雨水如注,冲刷着皇宫晶莹剔透的琉璃瓦,又沿着屋檐一滴滴落在门前的青砖上,汇聚成一个个浅浅的水坑,宛如流淌的秋声。

    庭院的梧桐叶上爬满了霜意,被这场秋雨一润,显得更加寒凉。

    江鸣雪将脑袋从薄被里探出来,微眯着眼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轻蹙了蹙眉。半晌,还是十分不情愿地掀开了被子,忍着轻微的凉意,懒散起身。

    近来,她总是梦见十年前那个晚上。

    一场大火,她没了双亲,更寻不到公道,只能在世道的夹缝中苟活,辗转多年,好不辛苦。

    或许就在今夜,她多年的痛苦就能有一个答案了。

    江鸣雪坐到窗前,正欲梳洗更衣,她忽然觉得紫檀桌上少了一些什么,莫名有几分慌乱。

    “阿槿,这妆奁上放的香料呢?”

    话一出口,还没等她起身去寻人,阿槿便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块糕点,有些难为情似地开口,“我太饿了……”

    “刚刚去找东西吃,你又睡着,我怕东西被人拿了。”

    说着,她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盒,捧着递了出去。

    正当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意料之中的脚步声,江鸣雪飞快接过那个银盒,藏在了自己的衣袖里,随即整理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诶呦!鸣雪啊,今儿可是你的大日子!”

    刘嬷嬷快步跨过门槛,颇为亲热地上前握住江鸣雪的手,面上的脂粉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旧透出一种鲜艳的红,“你可真不愧是唐大人府上出来的。”

    “这一批乐府的歌女里,就属你模样最可人,老身早就知道,你必有这飞上枝头的机遇!”

    说着,刘嬷嬷的脸又往前凑了凑,热络地挽住她的手,回头示意底下的人将一应的衣衫首饰端了上来:“这是今夜给陛下献舞的衣裳,你一会儿试试。”

    “自那日宫宴以后,陛下便对你上了心,今夜独独点了你单独献舞,若是顺利,日后为嫔为妃,不是指日可待?”

    说着,刘嬷嬷拍了拍江鸣雪的手,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江鸣雪满面欣喜,眉眼中又透露出几分腼腆的意味,只浅笑道:“多谢姑姑提点。”

    “我今夜定尽力而为。”

    待到刘嬷嬷满意离去,江鸣雪才收起了欣喜雀跃的笑意。

    她拿出那个精致的银盒,往燃烧的香炉中添了一大勺香,一时被浓厚雪白的香雾熏得眯起了眼睛,往后退了半步。

    江鸣雪拿起那件刚刚被送来的华服,盖在了香炉上,白烟终于变得稀薄了起来。

    “阿槿,来帮我梳妆吧。”

    她有些期待地朝一旁的侍女挥了挥手,淡淡开口。

    ……

    待到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完了,已经是接近黄昏时分。

    江鸣雪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天姿国色,光彩照人。她对着镜子做出一个柔情似水的表情,看着那流转的目光,才放心地从桌前起身。

    几个御前内侍在残阳中踏入院子,为首的太监语气和善,态度恭谦,“江姑娘,陛下可候您多时了。”

    说着,便笑着领江鸣雪出了门。

    乐府伶人的居所离皇帝的寝宫非常远,即便是献舞,毕竟身份卑微,绝没有乘轿而去的道理,因此他们走了颇长的一段时间。

    小太监们在承天殿前离去,周遭都是身披银甲的侍卫,既是在护佑天子的安全,也是在彰显皇家的威严,倒是无需人多交代些什么,就能让人心生敬畏。

    江鸣雪是一个人走进承天殿的。

    这是一个十分奢华的宫殿,金龙盘踞在殿前的柱子上,上头缀满了彩色的宝石,在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各色光芒,是常人一生都见不到的光彩。

    龙椅上坐着年轻的宣明帝,他懒散地卧在金丝软塌上,见江鸣雪进来了,视线由头到脚地在她身上游走而过,随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美人儿,来,坐到朕身边来。”

    江鸣雪行完礼,便顺着他招手的方向走去,坐到了软塌的边缘。

    宣明帝十分自然地伸手搭在她的腰上,脸凑得有些近,细细欣赏着她的脸,随即发出一声由衷的喟叹:“真是生得好颜色啊。”

    “如此姿容,为朕所有,才不算辜负。”

    江鸣雪心中涌起一阵恶心。

    脸上却笑得更加温和婉转。

    她拿起一旁的酒樽,雪白纤细的手稳稳当当地斟满了一杯酒,笑着递给皇帝,“请陛下满饮此杯,以全良宵。”

    帝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又往她身旁凑近了几分,深深嗅了嗅,“好香,你这用的什么香?”

    “闲时自己所调,没什么名字,陛下见笑了。”

    说罢,江鸣雪便走到大殿的中央,开始为皇帝献舞。

    她跳了近十年的舞,唱了数不清的歌,进宫之前,在各路贵族重臣府上献过舞曲,曾有士人誉她“容色胜仙子,歌舞冠京城”。大殿一舞,不似人间所有,舞姿曼妙,摄人心魄。

    “啪呲——”

    没过多久,一个酒樽被打翻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榻上的皇帝勉强抬头看她,口中终于说出一句幽微的呜咽,

    “你对朕……做了什么?”

    江鸣雪还是如方才一般眉目和顺,笑靥如花。

    她缓缓走到皇帝面前,冷冷地俯视着他,又伏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回陛下,方才的香,叫做断魂香。”

    “陛下本不配坐在这把椅子上。”

    宣明帝竭力去扯她的衣摆:“贱人!”

    “谁让你来的……”

    江鸣雪慢慢蹲下身,轻笑了笑,眸中却闪着期待的光:“陛下可记得,十年前,您随口一句戏言,火烧了江淮一座官宦府邸……”

    “全府上下,一百余人,无一生还。”

    宣明帝似乎思索了片刻,“你在说什么?”

    “朕怎么不记得……”

    闻言,江鸣雪一愣,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随口一句戏言就能毁灭的家族,怎么会记得呢?

    那她十年中的孤独与痛苦,她无辜枉死的双亲,那些平凡百姓的性命,又算什么呢?

    江鸣雪红着眼,不由握紧了手指,如果此刻她的手中有刀的话,大约会用尽全身的力气,毫不犹豫地捅进宣明帝的胸膛。

    “朕不管你家中死了多少人。”

    宣明帝的声音越来越低,大约是毒发的缘故,周身已没有什么力气,却还是竭力摆出了一个疯狂的微笑,“今日事发,真相大白之时,朕的母后绝不会放过你……”

    “就连我那好哥哥,也不会许你活着的。”

    “美人儿,朕在黄泉等你一聚。”

    话音一落,天子气绝。

    唯一没有消散的,是他嘴角讥讽疯狂的笑意,好像要永远诅咒她的余生,给她一个凄凉的结局。

    但江鸣雪并不在意。

    她伸手合上他还没闭上的眼睛,随即拿衣袖拭了拭手。

    自宣明帝登基以来,荒淫无度,不问朝政,朝廷积重难返,黎庶水深火热,生不如死。好在其膝下并无所出,她此番要做的便是杀了宣明帝,使得其兄殷王燕晗继位。

    顺便一报幼年家破人亡之仇。

    今日的香本无毒,只是若有人大量饮酒,又闻此香,便会周身气血逆行而亡。

    症状形如重症,验毒亦是验不出来什么。

    可毕竟是天子暴毙,即便太医查不出来,她若被抓到,太后和百官势必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她。

    只是她刚想跳窗而逃,就听见宫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兵戈声。

    江鸣雪走到窗前,小心往外看去,见皇宫的护卫与一群士兵混战在一起,为首的战马上端坐着一个男人,阵前的军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殷”字,正是殷王的兵。

    为首的那个男人,就是殷王燕晗。

    是死去的宣明帝的亲哥哥,是他死前说,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人。

    承天殿周遭被围得水泄不通,聚集了大量的宫廷侍卫,他们尽忠职守,保护着已经死去的帝王。

    江鸣雪深吸了一口气。

    早知道燕晗要逼宫,她就不自己动手了……

    眼下的承天殿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江鸣雪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大殿一侧的古琴上。良久,她走了过去,坐下抚琴。

    窗外的兵戈之声与婉转清丽的琴音相合,使得乐声多了几分铿锵之意,倒是与寻常的歌舞管弦不太一样。思忖片刻,江鸣雪才开口唱了起来: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待到一曲将毕,门外的侍卫终于不敌。承天殿的大门被推开,与一群士兵一起涌入的,是带着铁锈味的秋风。

    江鸣雪很快止了歌声,停下抚琴的手,跪坐在地上,垂下了头。

    “殿下,人已经死了。”

    一个侍卫似乎是上前探了宣明帝的鼻息,跪下复命,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胆怯。

    寂静良久,一个清冽沉稳的声音才响了起来:“那便不好办了。”

    “你杀的?”

    一把雪白的剑刃很快靠在了江鸣雪的颈边,极近的距离下,她可以感受到颈边传来的淡淡凉意,与那剑刃上浓厚的血腥气。

    江鸣雪缓缓抬头,顺着剑身看去,微微颤抖着手,眼眶中早已蓄满的泪正合时宜地落在了剑刃上。

    她红着眼,眸中似带无限恐惧,颤声道:“不是我的,我方才在抚琴,以为陛下睡着了……”

    “真的不是我……”

    燕晗对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没有太多的反映,似乎只是在审视着这些眼泪里有几分虚假。

    他穿着一身霜白的甲胄,身量很高,江鸣雪要勉力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那是一张俊美却没有太多悲喜的脸,此刻沾着些殷红的血迹,像是狠厉的杀神。

    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虽然淡淡的,但还算流露着不明的情绪。

    “殿下,不如杀了她,定为刺客,今夜所为便称护驾,往后继位,那帮老臣也说不了什么。”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说话的是一个想要一表忠心的军士。

    江鸣雪心头一紧。

    其实到算不上什么嫁祸冤枉,皇帝确实是她杀的,只是燕晗眼下大约还不能确定……

    不过诚如他所言,杀了她,推她为刺客,此番逼宫就算是顺理成章,继位也是名正言顺,不必担心那群文臣的舌头。

    只瞬间,她似乎就看见了尘埃落定的命运。

    就在她犯难时,却忽然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种伎俩的?”

    燕晗将剑刃从她颈边移走,随即指向那个军士,轻笑一声:“歌女杀人,难能服众。不如杀你……”

    “更可信些。”

    那个军士很快便站不住了,径直跪下,将头重重地扣在大殿的金砖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大呼饶恕。

    江鸣雪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就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依旧是没有太多的情绪,高高在上的一句:“方才那首歌不错。”

    “明夜来我寝殿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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