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番外<!>
“我瞧见了,是个大老鼠!”
“少主可不得胡说,那是五谷神。”
“神仙怎么会咬人呢?”
“这……”
五岁的陆延牵在老奴手中,乖乖正正立在孙尚香的医馆前头,仰脸追问见多识广的大人,反把人问噎住了。
祖祖辈辈流下来的传说,一个半字不识的老骨头又问谁去?
陆延虽年幼,读过的书也有半个自己高的一厚摞,圣人贤士成日念叨着礼仪仁义,可谁也没告诉过他老鼠算哪门子高士神仙。
于是不满地砸了砸嘴,念念道:“你不知道,我要问顾公去。”
小陆延口中的顾公,自不是那个缄默严肃的从祖父。
老奴忙不迭拉稳了他的手,叫了声祖宗:“少主嗳,要问什么时候不能去?眼下快十五了,顾公要理一族事务不说,还得忙着帮陛下操办‘燃灯表佛’的灯会呢。等过了节庆,老奴天天领你去顾府,成么?”
这么点大的孩子,正是猫嫌狗不爱的时候,即便是乖巧可爱的陆延,也能把人折腾得够呛。
偷偷领着出府也就罢了,若是叫都督与夫人知道了,还少得了他罚跪抄书的时候?
陆氏家风素是严谨。
可半大的孩子,谁不爱玩闹呢?
老奴到底偏疼小少主,怕他闷在家中无聊,更怕叫都督和夫人知道了,免不得一顿管教。
一老一少正杵在门口僵持着,陆延眼尖地从对方摇摆的袖角旁瞥见了什么,方才的念叨登时全丢在了九霄云外,眼珠子一亮,极为惊喜地唤了声:“先生,先生!”
薄雪糖霜似的洒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叫清冷的冬阳融去几分,洇得满地湿润墨黑。
来人踏上柔软的苔痕,两袖风尘也照着亮光,随着步风轻轻落下。
李隐舟自夷陵战后多离乡索居,近来得了孙尚香求助来信才启程返吴,算来也和陆延两余年未见,乍然听见清脆一声孩童的呼唤,还稍怔了怔,低头一瞧,才认出是谁。
继承了孙陆两家的血统,小陆延的相貌打小就赢在了起跑线上,这会唇边的热气滚在白绒绒的风毛上,更衬得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的可爱。
一双漆黑圆亮的眼就这么巴巴望着自己,便是雪人的心也该看化了。
李隐舟弯腰拍拍他的肩膀,步子却没怎么停下,擦身时只对老奴解释了句:“孙先生说此次病人众多,病症却各有异同,我先去看看,你照顾好少主。”
老奴知道这是关乎性命要紧的事,也不敢寒暄,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倒是陆延火急火燎跟了上去,见自家老奴还呆立在原地,急得拉起他的手,用力往里一拽:“我也要去看!”
拉扯间,两人已踏雪进了里屋。
此刻,本不算宽阔的内堂中此刻横竖摆了十来张草席,每张上头都病怏怏倒了个痛苦哀吟的病患,这些人或是满脸的焦红,或是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在那本糙黄上的脸上,呈现出全然不一的病态。
李隐舟已俯身拉开一人的布衣,那胸肋上针尖大小的红点便扎眼地显露出来。
老奴下意识将陆延推到背后,大气也敢吭一个,只眨也不眨看着李先生微微紧绷的双眉,心里打起了鼓点子。
这些病民都是叫老鼠啃咬后才送来孙尚香的医馆的,想来是染上了瘟症,可听说他们病症却各不一样,有些是高热不退,有些则不能解小便,还有些气虚力竭,成天解便把腿肚子都蹲软了。
是故,连一贯见多识广的孙先生也有些束手无策,这才飞鸽急书,从魏地请来了李隐舟。
小陆延被扯在老奴背后,看得不大清楚,很着急地想往出探头:“我也要看看!”
老奴忙“嘘”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瘟病,要传人的,可见不得!”
他声音虽不大,语气却是难得的严厉认真,别说是小陆延,就是一旁照料的乡亲听到了,也有些难信地瞪大了眼。
孙尚香柳眉挑起,眼神一肃:“胡说什么?”
老奴讪讪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解释,便见李隐舟直腰起身,将袖角挽起,目光淡淡地垂下,既无嫌弃,也并不很紧张,只平平道:“他说的也不算错,确是瘟病,不过,也不是看一眼就能传人的。”
孙尚香心头咯噔一声:“当真是……”
李隐舟颔首:“是肾属疫斑热,恐怕是由老鼠啮伤引起的。”
肾属疫斑热只是中医中对此病的一种归类,迄今为止,它还未有一个确切的名字,不过李隐舟却大致可以判断出这种流行病的真实来路。
是鼠源传播的流行性出血热。
他有条不紊地垂手而划,将其行经指给孙尚香看:“毒从鼠口入里,热毒由气传人营血,热与血结,血脉不畅,形成瘀毒;而因瘀热阻滞,灼伤肾阴,肾之化源固竭;同时三焦气化受损,津液难调,反积为水害。是故热、水、肾三毒俱存于体,肾经受损,津液难行,则表现为不同症候。”
一番医经经典的解释下来,旁边的人更加云里雾里了。
孙尚香却是眼神一亮,脱口道:“我明白了,才被咬的人只受了热毒,所以只发热不止。慢慢热毒损伤了肾阴,水淤积
不出,就表现为水毒,不能小解。到后头三毒存体,肾经紊乱,就变成了多尿多解,病人也便表现为正气匮乏。难怪十几个人能呈现出许多种病症,正是因为一毒化为三毒,时间不同,表现当然各异了!”
她虽是个半路出家的先生,但对张机所著也沉心研习了许多年,此刻略一点拨,瞬间便了悟于胸。
经她解读出来,懵懵懂懂的围观群众也算听出了点意思。
可这“三毒入体”,是不是就要三种药来医呢?
李隐舟走了两步,随手取了支羊毫小笔,在粗劣的白纸上次第写下数行清瘦小字。笔走墨行间,朗声道:“发热者用清热解毒凉血化瘀汤。尿少者加猪苓、滑石、通草、阿胶这四味药,另加一剂灌于后窍,两袋热敷肾经。解尿多后,改服沙参麦冬汤,加减知味地黄汤及缩泉丸。即愈者,再改加六味地黄汤。对症以药,勿急,勿错。”
短短一席话,已涵盖数味汤剂,近百药材,即便是不通医术者,乍然一听也不由深服,纷纷在心中啧然:都说巫医是诡术,这李先生进门不过片刻,下笔利落紧扼,果然是有神助!
小陆延读的是圣贤书,何曾听过这些“歪门邪道”?竖着耳朵旁听许久,也仍半懂不懂,小小声地道:“夫子说巫医是下等人,可我看李先生比夫子还厉害呢,夫子只会念之乎者也,却根本没有教我怎么救人。我要去求父亲,让我也跟着李先生学吧!”
老奴一听这话,吓得脸也白了,又不敢当着两位先生的面明说医者轻贱的道理,只一味岔开话:“少主,再不回去,夫人要问话了!”
偏小孩都有股倔强劲儿,越是不许做的事越要争强,这忽然生出的念头便火苗似的窜了起来,照得陆延眼睛忽闪忽闪的。趁着老奴和孙尚香见礼告辞的关头,他便一股脑从人袖底钻了出来,直直朝李隐舟跑去。
小孩满眼都是案上清隽修长的小字,没留神脚下一绊,整个人冷不丁向前跌去。
轻轻“扑”一声。
意料中的硬石板没砸上脸,有淡淡的草药香味氤氲在鼻尖,陆延整张脸直愣愣地贴在那干净的广袖上,半晌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涨红。
本想诚恳地求师问学,结果话还没出口,差点先行了个跪礼。
陆氏从祖上往下数,大抵就没出过他这样平地摔的人才。
有点说不出的委屈萦绕在心头,小陆延眼圈一红,很坚强地没有哭出声,哽咽了片刻,按家规郑重合了一揖:“……延失仪了,多谢先生。”
顺便拿手背把泪汪汪的眼睛遮住了。
这倔脾气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李隐舟知道小孩自尊心重,托手揣度了一个刹那,决定和他分享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于是也俯身低头,挨近他的小脑袋,小声道:“少主不必难过,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钻狗洞呢。”
陆延将信将疑。
就算倒退个三十年,他也不能想象他爹能干出钻狗洞这种可耻的事情,且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亲口求证。
但这话是李先生说的,就平白令人觉得可信。
犹豫了片刻,小陆延还是听信了李隐舟的安慰,乖乖地将眼泪一擦,脑袋琢米似的一点:“嗯。”
李隐舟有趣地打量他:“少主方才想说什么?”
方才?陆延仔细琢磨了一下,也觉出自己的草率,从古至今,求学拜师都要讲究个心诚则灵,怎能随随便便地向人提出这么郑重的事情呢?
经这一打岔,他倒是想起了一桩别的什么,索性将拜师的事暂且按下,眨巴眨巴眼,仰头看向李隐舟:“先生方才说这病是由老鼠啮咬引起的,可老鼠明明都吃光了我们家的肉粥,为什么还要出来咬人呢?”
李隐舟倒真未想到一个小孩能想得这么深。
老鼠在这个时代被称为五谷神,虽然为祸一方,人们却不敢轻易动它,只在十五这日以肉粥祭之,求它吃了肉粥便远离桑蚕,让百姓过安生日子。
这还算个正儿八经的祭祀活动。
不过想也知道,硕鼠无度,怎么会因为吃饱了就远离人烟呢?
“近来鼠患是有些肆虐,但也不至于如此猖獗。”孙尚香不知何时已靠了过了,托腮沉思间眼波流转,忽勾起个浅淡的笑。
她看看陆延,又看看李隐舟,笑容愈深:“不如,我们今晚就去抓老鼠吧。”
抓老鼠?
李隐舟尚未说什么,陆延已小小地欢呼一声,轻轻扯着李隐舟的衣袖,怕他一口回绝似的,抢先道:“先生去府上坐坐也好呀。”
声音糯糯的,像个软团子。
言外想玩的心情,却是一点都压抑不住。
被这一大一小两人直勾勾盯着,李隐舟哂笑一声,索性答应了。
“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
是夜,雪落无声。
旷月无垠,落在高低错落的檐角上,将整个庄严肃穆的陆府勾勒出一重又一重山一般深沉的剪影。孙尚香、李隐舟与陆延三人便潜藏在祭五谷神的高楼上,静静等着那夜中的硕鼠出动。
咚、咚。
就在三人睡眼乜
斜的时候,一阵闷沉的声音从楼顶传来。
孙尚香顿时来了精神,眉梢微扬,弯起的瞳孔泛着莹莹月光:“听,小老鼠来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