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烈阳千里, 伏波熠熠。
蜿蜒的长江南岸,临兵斗者分列成行。
尽管暑热缭绕,沿江的蜀军依然一望不尽, 铁衣滚着金尘,盘如巨龙上的鳞甲, 在赤金色的朝阳中辉映出一片凛冽萧杀的光芒。
这五万精兵是蜀汉国水陆两师的精锐之师, 为扬长避短, 此次征伐多拔用陆军,但也有小半水师伴江而行,一为补给军需,二也为迅速支援。
在长达半年的对峙消耗中,大部分的水军都已抛锚上岸,只留十数轻船往返于巫峡、夷陵之间, 以传递军情,补充耗竭。
七百里的战线, 背靠峡侧群山,沿着斗折的江岸, 以数十个营帐串联成线的阵型断续铺展成型。
“先生, 用饭了。”
前线一营的中央,年轻的士兵站在滚烫的沙砾上,一边捞着胸口破旧的铠甲往脖颈扇起风,一边往里推了推食盘,汗水迷糊的眼睫用力地一眨,露出双澈净黝黑的眼珠子。
李隐舟收回远眺的视线,从帐口瞥了他一眼。
士兵枯褐色的面容被炽烈扭曲的光线模糊着,瞧着有种大差不离的眼熟感。
推来的食盘上搁着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零星飘着点油腥。
搁在蜀汉王宫的时候比,这种食物未免太嫌寡淡,但在物资紧缺的前线,一碗干干净净的热粥都是旁人钦羡不来的佳肴。
他收下这份质朴得有些幼稚的好意,随口问了声:“你的战友好些了么?”
士兵兜在胸前的手一僵,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嗽两声:“谁啊?”
李隐舟漫不经心地盘坐下来,隐约记得有这样一人:“十三,还是十四来着?”
近来中暑的士兵越发地多,经他手的不下十数,能数清名字的实在不多,但看脸还能大概有个印象。
小兵龇了龇牙,刚想开口答一句,眼角无意瞥见了什么,迅速摆正了脸色,装模作样地冷哼一声:“吃你的,少套近乎。”
李隐舟转眸看去,果见麋家小将军冷着脸快步而来,越过那故做凶态的小兵,一枪挑开了帐帘。
冷锐的枪尖擦过风声,不打招呼地压在颈侧。
麋照人也跟着走了进来,另一只手将那帐帘缓缓拉下,整张脸笼在阴影之中,眼神便显得格外阴沉。
他不耐地拧着枪,威胁似的压低了手腕,慢慢道:“听说,吴帐中有位孙先生,旧时是你的学生,如今她在夷陵城中,可给陆都督帮了天大的忙。”
孙尚香假死一事瞒不过一世,无端死了个孙夫人,平白多出个孙仁先生,刘备大约早就猜出二三,只碍着脸面不能揭这个底。
这话已不是利诱,俨然是威逼了。
仿佛只要他不答应什么,他立刻就能将这桩丑事昭于天下,刚好借此番复新仇,再讨一桩旧怨。
李隐舟垂眼瞧着那枪上一闪而过的冷光,十分不咸不淡地问:“又如何?”
孙家三代将军都被世人诟病冷血无情,又何在乎再被泼一盆脏水?何况刘备娶妻不成反被作弄,敢捅出去,他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麋照套话不成,眼下冷不丁地一抽,浑身戾气压在枪下,慢慢攥紧在手中。
就这样冷漠而愤怒看了李隐舟一阵,他凉凉扯开唇角,再不掩饰:“交出来。”
李隐舟扬眉看他:“什么?”
“凉血汤。”麋照咬着牙根,声音低低地,“她是你的学生,一切所学都由你所授,你最好立即交出方子,否则……我可不是曹公那等爱惜人才的仁人。”
这话隐约折射出濡须不战而退的旧事。
能透露这么多秘闻给蜀方的,怕只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司马懿了。
李隐舟这才算摸清这麋小将军的来意,他这是唯恐自己有什么阴谋诡计,重施故技,借万千士兵性命威胁刘备退兵,于是抢在敌方有所动静之前,先从他这万恶的源头下手。
刘备打的是仁君的旗号。
要流芳青史,什么脏的、臭的、腌臜不堪的事,都不能亲自沾手。麋照是他心腹之刃,比他手脚伸得更远,掌中锋芒更不吝染血。
于是那边会论未散,这头麋照已提枪拿人。
冷锋映出一双极冰凉的眼,年轻的将军,背着一族的兴败,一身的污名,一腔求胜的野心在这一刻都化作眼底萧杀晦暗的冷光,直白不讳地落在对方平静以对脸上。
他半点不开玩笑地压低了枪:“要么,你交出药方,我还可念旧情留你一命。要么,我就拿你性命血祭,劝陛下即刻攻城。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更有好处。”
暑气肆虐,诽怨丛生。
刘备或许并不在乎折损几个士兵的性命,但继续在恶劣的天气下对峙下去无疑会再挫军心,折了胜算,更有亏于他仁君的名号。
夷陵一战,关乎他那被沧桑岁月冲洗后仅剩的血性,更关乎他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战成败的尊严,不管在哪个方面,他都输不起。
可越畏输的人,越无赢的底气。
李隐舟丝毫不介意那随时可能压下的锐器,等麋照怒气稍散,才道:“救人的法子我已悉数传教于军中蜀医,将军已求得所求,何必贪求?”
不管是十宣穴放血法,还是安宫牛黄丸,都是对症暑病的法宝。
但前者麻烦,后者金贵,这两样都无法大面积使用,更不可能短时间应用于整整伏延了六七百里的蜀军战线。
麋照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隐舟微抬颏,吐出二字:“退兵。”
话音刚落,银枪压下,在他露出的一截脖颈上划出一道绯红的血线。
刺密的痛感绵绵不觉涌上。
麋照做事素来是手段直接,这会更显得有些着急,只冷下脸,最后警告:“死生在手,先生早做决定。”
战场的冷酷无情,在这营帐的一角投下阴暗的缩影,对敌手留情退让,就是对自己人一再残忍。
麋照是认真的。
这表示刘备已按捺不住了。
李隐舟搭下眼帘,轻轻开口:“高山之颠,有软紫草,是有凉血之效。”
与珍贵的牛黄药理不同,长于高山的软紫草性寒凉,原多用于烧伤压疮,若只是死读医书少经实践,便难试出其降暑的作用。
是故,这方只有他与孙尚香用得熟稔。
听到满意的答案,麋照终于撤走了枪。
他最后陈杂地瞥过一眼,转身便走。
麋照脚步刚远,透过那木制的帐门,李隐舟模糊听见谁人一截长气松下的声音。
他皱眉往外看一眼,四下再无旁人,唯见几粒沙砾在地上轻轻一滚,摇摇晃晃,最终停在无人的角落。
……
麋照从李隐舟处敲出凉血汤的药方,蜀中军医十分后知后觉地在《素问篇》的夹缝里翻到一句“热者寒之”,这才恍然大悟地配伍成剂,呈送给了刘备。
一应药材紧急从巫县后的蜀土调来,唯独这一样软紫草,生在高山之颠,江岸遍寻不到,只能再呈给上头,请分兵入山采草。
次日晌午,刘备下令,放弃水路,全军避暑,迁营入山。
全军上下顿时爆发出一阵欢畅的声音。
终于能从这炙热地狱麻溜地离开,去有荫庇处的地方乘乘凉了!
至于蜀汉帝缘何这个时候才做出决定,底下的人没有心思多想,而麋照却隐约察其深意:兵线已经绵延了数百里,各营兵力成串分散,再分兵无疑削弱了各处的守备,他们手中这五万精兵是一股长绳,进退都得往一处使,才能坚韧不摧。
哪怕只是一天、半夜,只要露出一丝破绽,都可能成为对方各个击破的节点。
更说不定,李隐舟早和吴军有计策在先,在山林中藏有伏兵,刻意引他们一入陷阱。要知陆伯言就凭一手漂亮的伏击战拦截关公,有什么阴险诡异的事他做不出来呢?
是以,哪怕只是为了戒备这李先生与陆都督的坏心,全军也得一齐行动。
这时候开口入山降暑、重整军心,无异于给出止渴之泉,将跌至低谷的士气,瞬间涨上一大截。
对敌对内,都不失妙计!
蜀军迅速整齐,调行船回巫峡,转水师为陆军,沿岸营地直接往山侧推进十里,驻扎在了山林荫庇的半山腰。
是夜。
李隐舟所在的一营最后落入山间,忙活了一晚上的士兵吹熄了火炬,小心地拿山涧的泉水扑得透透的,只隔十丈劈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点一扎照亮用的木柴。
经过整日的整休迁移,整个军营酣眠一般,安静极了,只有影绰的火光映出山林丛影,也勾勒出一重又一重军帐起伏的顶角。
僵持半年,士兵又怎能不累?
这难得凉爽的一夜,像梦一般清净缱绻。
李隐舟吹熄火折,帐中便陷入寂黑之中,也就是这一刹那,一道轻轻的脚步落在背后,悄然逼近。
果真有人暗中窥视!
哗——
随着李隐舟手腕轻轻一抖,火折上带一点红星的余烬滴进灯油中,瞬间燎起寸许火光,也将那诡异的步伐照得一清二楚。
墙壁上显出一道蹑手蹑足的影子。
被当场抓包,连人带影子一时有些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李隐舟蹙眉转过身去,刚想质问谁人如此大胆,压低的眉头有些讶异地,挑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十……几?”
那人照在光下,一张脸清清楚楚,十分委屈地撇着嘴:“十五。”
还真是他。
李隐舟用手罩住了灯,问他:“你来做什么?”
光线黯下,年轻的小兵轮廓更显稚嫩,左右顾盼一眼,低道:“先生快走吧。”
为什么走,怎么走,去哪儿?
十五都未明说。
但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
恐怕刘备已做好了最后一击的准备,不再准备继续僵持,要在重整军心后再度发起攻势。
一旦夷陵城破,他观战的坐席就会成为行刑的法场,这条威胁多于价值的性命将陪葬吴军。
杀人灭口,确乎是刘备的手腕。
但这些一面之缘的士兵,又是可信之人么?
见他搭着眼帘不言不语,十五顾不得其他,焦急道:“我们蜀人最讲义气,说了要报恩就不会食言!住附近的军帐的都是我的乡亲,我们已勘察过了,顺山东去有条小径,你沿着
它一直往东走就行了,快!”
说着,不由分说地便要拉他出门。
啪一声。
案上的油灯被笼着的长袖拂过,瓦片碎了一地。
灯油滴答淌下一线。
那落下的火光沿着灯油迅速窜上案脚,旺盛地朝帐顶伸出火舌,顷刻便将整个军帐照亮。
笼罩在一片昏沉睡意中的夜色,隐见明火一闪。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将酣梦惊醒。
“起火了!!”
焰光映上十五有些无措的脸颊,湿润的眼眸明暗烁动,少年忍耐着没有慌乱,强行镇定道:“先生快趁乱逃走,一切由我担着,反正……”
“嘘。”李隐舟竖起一指,压住他颤抖的嘴唇,转眼看向窗外。
被惊醒的士兵蚂蚁一般跑出营帐,却并没有立刻朝这异常明亮的一角聚来,反是慌乱地报走着什么。
墨蓝的夜空沉着阴云,一抹弯月悬在林梢,淡淡的清辉雾一般洒在山上,凝作冷霜,驱走暑气。
这深林中夜,竟有些说不出的凉寒。
一抹黑鸦嘎地掠过明月。
天地仿佛暗了那么一个瞬间。
就在同一刻,无数火光急电般破开寒雾,在这冷沉的夜中中划出一道道赤色的光痕!
刚搭好的营帐木靶一般,纷纷燃上火焰,整个相连入山的蜀军,瞬间被吞入一片无垠火海。 w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