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 152 章
大军次日启程。
一晃在蜀中已呆了半年有余,刘禅的病日渐转归,李隐舟改了药用剂量,趁着出发前的清早在小药房和御医们只会一声。
砒/霜、蟾酥和轻粉都是毒中之毒,每一分的量都须精心算过,丝毫不可出差池。李隐舟垂手摆弄着铜秤,不吝所学,将此方的玄机一一交代出来。
御医们自认技不如人,自觉打了下手生火烹药。
等最后一碗汤剂熬出了炉灶,麋照也领着人三催四请地拿人来了。
少年面色漠然不带一丝表情,唯一双眼鹰隼似的钩直落下,严密地盯着那热气扑滚的药炉,生怕这人临行前再捅出什么娄子。
李隐舟正好收工,手腕施力,不动声色将掌中的药材压进袖底。
这背后的小动作,麋照未曾看见。
倒是端着碗的御医眼尖瞧见了,此前在医药上被李先生两次压了一头,不敢再声张出来,怕问出什么丢人的话。
等人走后,才自顾自地嘀咕起来。
“不是说牛黄是拿来促醒的么,太子人都清醒如常了,李先生还拿牛黄做什么?”
……
琐事办得妥当,紧急调齐的四万大军肃穆列于城下,目光随着城墙上的帝王,在仲夏炽烈的阳光中微微烁着。
御驾亲征,不由令人激荡。
拔剑复仇,更是男儿所向!
随刘备在四驾的车马上俯身看去,浩浩汤汤的大军甲光粼粼,黑压压列在城门,如一条乌鳞巨蟒,有摧山吞河之势。
李隐舟目光转动。
诸葛亮阵前的身影飘然独立,似骇浪中的一叶枯木,衣袖浮沉,步履孤寂。
他在和左营的黄权说些什么。
送别的军鼓催起阵阵号角,诸葛亮的声音渺不可闻。在冲天的呐喊声中,大军拔营而起,沿江东下。
四万大军,以二十万的名目出征,沿途又收揽了沙摩柯等蛮将,编成整整五万精锐,以雷霆之势直逼两国交界。
一瓢秋雨过后,天气迅速转凉,蜀军浩浩荡荡抵达巫峡,在巫峡口岸三十里前暂且停下了步伐。
峡口分吴蜀。
吴军边线的驻军就在巫县之中。
巫县自古有山城之称,三峡一带山势尤为陡峭,两岸山峰刀尖般出于激浪,汹涌的湍流迎着嶙峋岩壁翻涌回旋,在狭如刀鞘的峡口间拍出激烈回响。
江风拨开大雾,群山掩映下的古城草木青青,静得一丝人气也没有。
蜀军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查了十来里,并未发现任何驻军的痕迹。
这倒着实令刘备有些措手不及。
大军的十里前就是此次出征面临的第一座堡垒,五万兵力捏在手中,是进,是退,还是等?
他上一次亲自率兵已是十数年前的旧事了,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的犹豫。
“陛下,巫县处于峡口,古来是兵家必夺之地,何况巫峡为长江咽喉,敌军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听说此次吴军应战的都督最擅长山地伏击战,恐怕其中有诈。”
麋照谨慎地拧着眼,打量风中猎猎的一柄孤旗,越发觉出诡异。
“听说,那位新都督也参与了吕蒙的渡江计划,绝非良善之辈。”
刘备本踟蹰的神色在听到“渡江”二字时骤然地绷紧了些,一直压下的眼角骤然冷漠地张开。
“陆氏小儿助纣为虐害孤义弟!可惜陆家百年英明,竟出了这么个诡计多端的奸佞小人,孤不得不为陆康公扫清门户啊。”
随行的将士无不诺诺附和。
陆逊,这个谦卑而陌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蜀军的面前,在这些将士的脑海中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剪影。
听说他旧名陆议,接了都督的任才改为“逊”字,但不管是陆议还是陆逊,听说过这名字的人并不算少,可当真与他交锋过的却唯有故去的关羽。
这人深浅,尚不可测。
老将黄权道:“陆伯言多次策应吕蒙的行军,但其本人的实力难以估量。听说这些年来他在吴中征讨山贼,尤擅长小规模游动作战,战术奇巧多变。此处群山环抱,我们当小心敌人伏击,请陛下先派遣小支队伍探查虚实,以军鼓为号,鼓起则进,不起则退。”
一席请示毕恭毕敬,但也将应对的策略都呈了出来。
言外已有请命之意。
刘备深瞥他一眼,淡淡道:“公衡言之有理。麋照,你素性机敏,孤命你领两千精兵漏夜探查巫县守军情况,如预埋伏,则三击军鼓,若城中匮乏兵力,直接吹角为号!”
“是!”
麋照拱手为拳,领命去办。
黄权深压的唇角欲言又止,最后抿成一线,不再吭声。
战事连年不绝,军中也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对于麋照一等年轻的小将,陛下肯给历练的机会,这是好事。
但一味抬举外戚,多少令他们这些老将有些寒心。
丞相临别的嘱咐犹在耳畔,他忍耐住正言直谏的心情,目光沉沉转向风烟生翠的山城。
夜里,麋照率着一众精兵简行的士兵,踏着森森的月色先行探查。
刘备的营帐灯火通明。
李隐舟垂手立于他的身侧,半
分不见担忧地替这位人老心不老的帝王号过脉象,淡淡道:“陛下圣体安康。”
老来总是有些小毛病的,但他懒得去提。
即便此刻他说陛下有恙,请撤军回成都,恐怕对方也未必听得进去。
这是真刀真枪对阵前的最后一夜,刘备灯下的剪影也在宵风中慢慢摇动,看似平静的眼底烛光跳动,却是看也不看眼前的先生,目光落在帐门外一重接一重足有千帐的无边灯火上。
只问:“吴中当真乏人可用到了这个地步么?”
刘备这样怀疑,李隐舟倒并不奇怪。
在旁人眼中,陆逊不过是吕蒙白衣渡江的一角陪衬,是被孙权临时捧上位给人非议的配角。既然昔日吕蒙可以玩一手瞒天过海,此番陆逊再度挂帅都督,谁能保证背后没有隐藏的大将兵行诡道,重演一出旷世绝伦的奇袭战?
“可惜。”刘备深阖双目,然而那沉沉紧闭的眼中,却隐约展现出一种锐利的洞察力,“……你们不会有第二个吕蒙了。”
平静若深的夜中,一声锐响划过长空。
前行探查的士兵发出了进攻的号角,未眠的士兵迅速警醒,不曾脱下的铠甲于月下泛着寒光,在风动的刹那烁如银海。
蜀军顷刻出动。
李隐舟屏息听着大军窸窣的脚步踏碎沉寂的山林,刘备那深敛的眼眸终于睁开,眸中燃着明烁的灯火,似将那心底的黑沉也悉数照亮。
也就是这一刻,他忽明白了刘备非要请他夜话的原因:蜀汉的大帝要请他在最好的视野,看吴军的兵败。
在五万精兵的碾压下,巫县的城门脆如薄纸一般,一撞便碎。
深蓝的天幕下,连绵的灯火将彻黑的城池照亮,骑在高马上的刘备的笑容却在这一刻有些凝滞:
这座拦在关口的重要城池早已空无一人,唯有秋风卷起满地飒飒的落木,迎着蜀军有些犹豫、有些疑心的步伐。
如此小心地搜拣片刻。
麋照率先拍马而回,马蹄蹴起一地枯叶。他脚下一蹬,落地的同时半跪下来,昂首对着刘备:“陛下,城中既无驻军,也不见百姓,想来吴军听闻陛下雄风,早已遗城逃脱了!
高马上的帝王神色凝然,凭着夜风卷扫眼前空荡的城池,许久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传令下去,就地休整,明晨继续东进!”
一场没有敌人的首胜固然有些令人扫兴,但一举拿下要紧的巫县还是深深地振奋了蜀军的军心。随着吴地防线的告破,大军东进的步伐较之前更加急进,几乎是以破竹之势又攻下了秭归。
唯一与巫县不同的是,秭归尚有吴军留守,但人数也不算多,在大军逼境的压力下很快选择了东撤。陆逊仿佛压根没算准蜀军进攻的路线,沿江防线被迅速集结的蜀军一路击破,兵线直退至夷陵一带。
从巫县至夷陵前,足足五六百里的路程,蜀军竟只用了两个月就攻克下来,一路高歌猛进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兵至夷陵。
十二月,天大雪。
满目茫茫。
两岸嶙峋的林峦蒙上雪顶,显出清晰的轮廓与陡峭的弧度。越靠东,山势崎岖弯折的顶峰渐被磨去棱角,平坦的山脚没入宽阔无垠的大江,封冻的大江镜面一般,映出沿岸密密排布的军帐。
一直以为未曾反抗的吴军终于开始了最后的抵抗,借着天寒地冻的优势坚守夷陵城门,誓死不出。
“暂且停下。”刘备站在山巅的高处,冒着凛冽的寒风从容不迫地指挥调度,“夷陵易守难攻,如今天气大寒,我们暂且与之相持,等到开春再一举拿下!”
“是!”
一声令下。
五万大军背靠着斗折蛇行的山脉,暂且在夷陵停下了脚步。
为避水上交战,蜀军此番以陆军居多,大军离开蜀界已有七百里,为了保证军资的供应、不被吴军切断后路,刘备沿途设置了几十个营寨,准备与吴军耗过这个冬天。
回首看去,从巫峡至夷陵,数百里大军绵延不绝,如堤上长长的蚁穴,深深扎在吴境长江的一岸。
“我说,你要不假戏真做,就投了我们蜀吧。”麋家的小将军不仅不感疲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绕在李隐舟背后,“你救了太子与伯松,丞相不会亏待你,至于陛下嘛……他可是天下仁义的表率,可不会恩将仇报。”
少年的声音颇戏谑,还有点欠欠的。
即便是提点规劝的一番好意,也多少带点胜者落井下石的促狭。
“不必了。”
李隐舟婉拒他的建议,迎着长风回看蒙雪的夷陵城,微微皱眉。
右膝下的旧伤在湿冷的天气中发作起来,也同样是那道旧日伤疤,印刻在他全身最坚硬的一块骨上,使他对身后数万的兵戈毫无畏惧。
凛冽的朔风在江心掀起狂澜,他平静地搭着眼帘,只道:“胜负还不一定。”
……
同样森寒的冷气侵袭着千里之外的武昌,吹面的寒风刀子般割着皮肉,令人不由彻骨地战栗。
为迎击蜀军,指挥的中心也从靠魏的石头城建业转移到了长江防线中段的武昌。
冰封雪掩的寂寒天气未能阻碍一众焦急的
谏言。
“陛下,陆伯言防守失利,竟让敌军一路进了七百里,臣以为,该撤其都督,再择良将!”
“夷陵背后便是江陵,我们决不能再失去江陵了啊!”
“末将愿请命,死守夷陵!”
“末将也愿!”
……
陆逊虽有协战吕蒙的奇功,但尚缺可排众议的资历,如今防线一再失守,本就不大服气的文臣武将如何还能坐稳家中,眼睁睁看着苦心筹谋打下的江陵再度落入刘备手中?
孙权微拧着的眉上结一层细细的霜花,冷肃的眼垂看夷陵来的军报,片刻不言。
字体持正端庄,纹丝不乱,是陆逊的手笔。
函中细说了前线战况,并请武昌行船补给军粮,要与蜀军持久相耗。
他要的,却并不只是一个冬天的粮食。数十仓,加上巫县一地撤军时带走的和夷陵重地存有的军粮,足够消耗到明年夏秋。
此前二人已合议过针对蜀军的方案,但历今秋至明年中,长达一年的跨度将极大地消耗军备。如今北原也在作壁上观,准备随手张开虎口偷食残局,这一仗若赢了倒也罢了,一旦输了……
大雪遮蔽了天日。
而臣下五内俱焚的心情,也在簌簌的落雪中渐渐封冻起来,至有性情狷介者,已大无畏地冷笑出声。
“陛下若执意任用亲信,不辨忠良,臣亦无话可说。臣只恨生不逢周郎鲁公,未效吕蒙将军,如今竟要以一介书生马首是瞻,难道我泱泱吴地找不出第二个将才了吗?可笑,可叹!”
空阔的大厅内一时只回荡着锵然冷笑之声。
……啪!
笑音散去的瞬时,一柄长剑已掷在他的面前。孙权勾起一抹肃杀的笑,眼神却是平静至森然:“你有死志,孤不拦着你。”
言下之意,真那么怀念故几位都督,不妨即刻自刎以表忠心!
吴主一贯阴狠冷厉,说出来的话可没有做不到的。
霎时间只闻风雪扑扑,一刻前鼎沸的人声瞬间便死寂如潭,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触孙权的霉头。
但同时,在场诸臣的心中也难免起了嘀咕:这陆伯言毕竟是陛下亲手甄选出来的都督,不服他便是不服陛下,这事只怕是难成了。
难道只能坐看兵败夷陵?
悄然交织的眼神中,却见一人脱列而出,端然拱手道:“请问陛下,前线军报,所求为何?”
终于有人着眼正事,孙权深纳口气,冷道:“求粮。”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枯瘦的老人站在文臣之首,一身青灰的大氅加身,不着朝服,朴素得不像该有的品阶与地位。但即便如此,投向他的目光也依然不乏敬畏与尊重。
张昭年事太高,双眼已然不济,而今丞相位上的是老臣顾雍。
顾雍听孙权简明带过函中内容,倒不为这陆伯言的为难人的要求所惊愕,寡淡的表情纹丝不变,只道:“前线求粮,没有不给的道理。”
短短一语,迅速又引起低声的议论。
这一回大家倒是学乖了,谁也不敢明面触孙权的不快,只拐弯抹角地问:“那么从何处征粮,谁又去送呢?”
顾雍不卑不亢地迎着四面八方质疑的目光,简短明了地答道:“海昌粮厚,可暂供夷陵,至于运粮一事,老夫已有了人选。”:,,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