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周瑜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有支持他的,有曾反对他的,有苦寒的百姓, 也有显赫的世家。他们中有吴人, 有蜀人, 甚至北原来客。在料峭春寒中,那些曾经的芥蒂暂且被搁下, 人们在这场仪式中默然送别一个时代的骄子。
飒飒江风迎面拂来,一袭青衫卷着扑扑风尘映入眼帘。
诸葛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连此刻的刘备也不过占据了荆州中的四个郡,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在天下这卷鸿图中只不过是隐落一隅的一粒星沙,无人看清那点光芒是他自己的, 还是映着别人的。
及至堂前,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一柄长枪横至额前。
凌统挑着枪看他,面色极为冷淡。
诸葛亮客气而温文地浅笑:“凌都尉这是何意?”
凌统的眉一抬:“我倒想知道诸葛先生来此何意?”
诸葛亮的笑便淡了淡:“自然是来吊丧的。”
“吊丧?”凌统不耐地拧着手腕, 眼神却漠然几分, 隔了枪尖的一点亮光, 冷冷逼视过去。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敌意已经十足明显。旁人来吊丧, 起码衣素白,挽长联, 而他诸葛亮呢?不仅没有半点尊重的样子, 竟还敢在灵前笑语!
前隙未填,却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见其岿然不动,凌统的手再按捺不住,正欲抽□□去的一瞬,一张更有力的大掌沉沉按在肩头, 生生将其动作摁住。
凌统极烦躁地往后一瞥。
却见甘宁同李先生两人并肩立着,一个蹙眉不语,一个更索性施力将其生拽退两步。
“你放开!”他咬着牙压抑着怒火。
甘宁自然是不听这等毛头小子的招呼,给李隐舟一个你来应付的眼神,揪着凌统的肩阔步往人群疏处退去。
凌统顾及灵堂的静哀,克制着没嚷出声,唯独一柄枪杆深刻入泥,被甘宁连带着往后拖出数尺,擦出一地火星。
本搁在诸葛亮眼前的枪在凌乱中晃了几晃,枪尖乱挑,将那飘在江风中的薄衫划成两爿!
而诸葛亮却纹丝未动,眼神依似空山淡影、静水无波,一眨将风波泯去。
直至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李隐舟方上前道:“鲁将军悲痛难解,三日以来水米未尽,未能亲身待客,实在难以周全。凌都尉尚且年轻,又是失怙失恃之人,惯来视都督如长如兄,一时悲痛失仪,也烦请先生见谅。”
一席话虽指着鲁肃和凌统待客的不是,却隐约透着护犊的意思,他们再怎么失态也只因性情所致,自容不得外人指点是非。
诸葛亮岂不懂这话的意思,也并不计较凌统的敌视。透过深深的院、长长的挽联,他往里看了一眼,终叹息出声:“昔日赤壁一曲如在亮之耳畔,可惜弦断曲终,竟成绝响。”
长风挽起青色的纱,在他清癯的脸上扑卷如云。
他的目光绵长不绝。
李隐舟明白他的心情,曹操大军压境之刻,吴人有多绝望,蜀人便有多惊慌,起码在那一日,他们曾真心同仇敌忾、唇齿相依。
而今,那颗最亮的星熄了。
于是前方的路,又晦暗不明。
他道:“再好的琴,也要有人懂得听,否则阳春白雪,也徒然寂寞。”
诸葛亮不意他竟看透了自己复杂的心绪,那些微的笑意又浮上唇角,眼神和缓如风,散向远方。
“高山流水广,知音故人稀,公瑾一生得遇知己,某只为其欣慰,只觉钦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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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逝者,浪涛依旧,一刻不停奔腾入海。
尊周瑜的遗志,孙权拜鲁肃为偏将军,代替周瑜继续统领吴军,就连其私有的四千兵马都皆归其亲领。
这个决策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周瑜与鲁肃二人虽是多年知交,但近年来的立场并不相合,起码在对待刘备的态度上他们的意见是截然相反的,周瑜更见强硬,而鲁肃却坚持联刘抗曹,以和谋胜。
而今刘备坐拥荆州四郡,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盘。取之如肋上剔肉,未必轻松,也不见得肥厚,但放任其滋长,却又如纵虎归山,不知何时就能反扑其主。
更重要的是,没人敢断定当这块肋骨把自己噎得够呛的时候,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的曹营会不会趁乱取机,坐收渔人之利。
是战,是和?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鲁肃。
毕竟,他年轻时候也同周瑜戮力同心,甚至第一个提出“竟长江之所极”的二分天下战术,即便后来与刘备达成暂时的联盟,也是建立在积极迎战曹操的基础上。
和故事中一味和稀泥的老好人形象不同,鲁肃本人有一种沉稳的热烈,有着令人信服的豪情与阔达,上至黄盖之流老将,下至每个毛头小兵,都默默翘首等待他与主公定下最终的决策。
船过柴桑,回吴的只剩下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百姓。
吴郡距离前线委实遥远不利指挥,所以孙权曾一度筑城京口,久居柴桑。此番江陵大捷,他又决定迁居秣陵,改其为建业。
秣陵即后世的南京,地理位置极为惹眼。
建业二字
更折射出他尘封已久的野心。
天下的视线,在这一刻汇聚于吴。
而李隐舟乘轻舟小船,慢慢踏上吴郡江岸。
斜阳如火,江花欲燃。
马蹄哒哒踏过古郡小道,顺着青石板的路缓缓而行,路上三两的行人微一怔,在认出年轻的先生后颔首招呼。
风也静悄。
偶尔,也见一两张熟悉的脸擦身而过,在他视线中愧然低头,李隐舟略停下脚步,关切地垂问:“孩子还好么?”
那老汉忙不迭地点头,微红的眼眶沁出泪,终是有机会说出口:“好,都好,孙先生等我们一个个好利落了,才带我们走的。先生,我们……”
李隐舟止住他的话:“那便好。”
打马走过长桥。
灾后的重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砖一瓦地重新建回原本的模样,记忆中的长街慢慢重现在眼前,却比以前新了些,又亮了些。
直至城南,灯尽人稀。
寥寥归行的学徒抱着竹简迈出大门,沉坠的重物把整个人的腰都拉弯下去,少年们一派笑语,嘟囔着先生的如何冷面无情功业繁重,以至年逾二六尚未出阁。
佝偻的视线中,骤然飘进一袭熟悉的衣衫。
董中第一个抬起头,乍惊乍喜地喊了句:“李先生!”
其余学徒纷纷抬头。
竹简哗地落了一地。
李隐舟栓了栓马,俯身替呆立的学徒们一本本捡起医书,手指搭在那卷《伤寒杂病论》上,颇心疼地拭去沾在上头的泥。
密匝编织的竹片苍黄古朴,正低头收拾着,细成一线的缝隙中不知何时映上一抹鲜亮的绿。
手中的书卷便被人抽走了。
抬眸,正正撞上一双极灵动、明艳的眼。
孙尚香目光聚散不定,眸光微烁如江流上细碎的晶光。
李隐舟知道此刻她必有许多疑惑,事情已经了结妥当,他既没有留在柴桑前线辅佐孙权,也没有归于海昌继续顾邵的事业,却偏孤身一人回到吴郡,回到这城南一隅的医馆,难道又有什么别的隐情?
许多疑问一掠而过,孙尚香弯了眼眸,只轻道:“回来便好。”
她想,吴郡原是阿隐第二个家,又为什么不能回来?
李隐舟这一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董中这些孩子,少年人难免有些慕强的心性,越是打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的,越在心里偷摸摸地看重着,只盼再偷师几分,来日比他更厉害,更从容。
原以为他一定会从军而行,没想到先生又回吴郡,简直天上砸馅饼的好事,岂能不好好接着?
于是桌椅茶水一溜烟地伺候过来。
孙尚香无奈地叹气:“这时候知道乖觉了。”
李隐舟环视一圈,却不见张机身影,猜度他大抵是又去浪迹天涯,心头正感失落,却听董中道:“仲景先生已提前动身去了海昌等你,说是想看看这些你怎么生活的,陆都尉来信说人已到了,先生不必忧心。”
这样直白关切的话,当着自家徒弟的面,张机是断然不肯说出口的。
可为人师长又难免俗,明知他已经长大成人,却总想看看自家的孩子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受了多少苦,遇了什么事,在怎样的风雨里才长成这样端正又坚韧的模样。
落叶归根,他就是师傅的命根子。
他始终知道。
在垂暮之年,张机只想安静地陪着徒弟再走一程,走远一些。
……
次日,李隐舟翻出张机带来的《华佗针灸经》,翻至麻沸散一页。
这本在史册中失落的古籍记载的远不止穴位,还有长达数十年手术的经验、器械的形制、麻醉的秘方。而大名鼎鼎的麻沸散就是其中之一。
李隐舟自己早年曾研制出麻醉用的汤剂,但比起专精外科几十载的华佗而言还欠了些火候,如今终于有机会研读先人的精粹,一时之间竟有些出神。
也唯有董中斗胆敢来问:“先生,您看的是什么?”
一双明净又大胆的眼不住地往书册上提溜着。
李隐舟也无意隐瞒,搭在竹简的上的手指往下滑动,耐心教他:“此方名为麻沸散,服下之后可以令人如死尸一般瘫软不动,浑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届时便可以尽管开膛行刀,病人无知无觉,数个时辰后才会苏醒。华佗先生早年就曾借此方扬名四海,为肠病患者剖肚断肠,而那人在睡梦之中就得痊愈,因此为世人称奇,甚至以为其有巫蛊之术。其实万物皆有因果,这方也有配伍的道理,并不是什么奇人异术,而是刻骨钻研的结果。”
董中听得半懂不懂,但却啧啧有味,扭着李隐舟问长问短。
孙尚香想起昔年旧事,想起那个已经十五有余的孩子,脸上添一抹柔暖的笑,不由道:“其实你们李先生早年剖腹取子,名遍江淮,如今又研习麻沸散的方子,难道又想重操旧业?”
这话是拿十几年前的笑话打趣他。
李隐舟却只是笑笑,并没接话。
……
次月,蜀中来使,刘备带着心腹几人亲自来吴,在拜会过太守朱治后,便脚不点地,领着三仓厚重的礼物直奔将军府邸。
算一算日
子,也的确到了刘备求亲的时候。
看来孙权与鲁肃已经定好了战略。
李隐舟垂眸瞧着眼皮下的《针灸经》,慢慢翻至下一页。
他或许不能改变历史,但仍不愿输给命运。 w ,请牢记:,,,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