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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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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四下皆默。

    痘疹与寒疫皆是常见的时疫,可温毒发斑却是闻所未闻。

    在这个人口稀缺的时代,人们对传染病的认知仅局限于几种赫赫有名的烈性疾病,譬如霍乱、伤寒、天花。而斑疹伤寒这样散在出现、较少爆发的疾病则记载寥寥,误诊尤多。

    理由是残酷的,在时疫中首先被感染的往往是抵抗力低下的老弱病残,和十里之外的乡亲相比,他们与死亡的距离更近一些。

    病菌尚未来得及传播,宿主就已经身亡,从而难以形成大面积的流行。

    自然怀一种残酷的仁慈,精心拨算人间每一次生老病死。

    一应沉默中,董中忍不住问:“敢问先生辨证何解?”

    李隐舟指着病儿胸口的斑疹,答他:“温毒入肺胃,经三焦,波及营血,发于肌肤则成斑疹,与寒疫相去甚远。”

    尽管和伤寒叠了两个字,斑疹伤寒却是一种与其毫不相关的疾病,两者皆出红疹,在门外汉看来也就差不太多,没个十几年临床经验的确很难一眼分清。

    这少年虽有纸上谈兵的嫌疑,但看得出下了苦功,短短几日就将厚厚一本《伤寒杂病论》倒背如流,更不用怀疑他背后将《黄帝内经》翻了多少次。

    年少轻狂,却也热忱。

    既然已经敲打过了,李隐舟便收回淡漠的眼神,反接着肃重地问:“病理通达,眼下你认为该如何解?”

    董中见他既通晓症状,又对辨证信手拈来,这一刻才算真正心服口服,也不管丢脸不丢脸,立即抓住机会与之攀谈。

    “既是温症,学生以为当以银花、连翘解毒辛凉解肌,以清营汤解毒养阴。一旦病邪去除,症状自然便解开了。”

    这就改口称学生,还挺会顺杆上爬。

    说得倒也有模有样。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微颔首,能想到这个程度已算可圈可点,自己在这个年纪也未必能交出更好的答案。

    但以先生的身份,却得教点书上没有的东西。

    淡薄的天光透过雨雾倾洒进来,在他隽逸的眉眼洒上一层柔和的霞光,看上去竟像添了抹笑意。李隐舟目光一转,只道:“先收拾间小屋,将病人隔开。”

    余下学徒忙不迭应声而动。

    他便孤身折回后院。

    董中长呵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明白李先生这番敲打的目的——这是告诉他们纸上得来不如躬行,他们的体悟缺了火候的磨砺。

    方才一幕幕闪在眼前,他近乎呆滞地拧着眼皮深思,不经意瞥见孙尚香挽着袖子、弯眸笑着,目光分明落在他的脸上。

    董中早就好奇了,女先生方才是在笑什么?

    似看破他的心思,孙尚香含笑走了过来,勾了勾手招来他的耳朵。

    小声地道:“你先前所论的痘疹之症,是李先生后来添进了张机先生的手稿之中。我七岁时曾发水痘,他那会便描述了水痘与天花的症状,后补录入册,才有你今日所见。”

    孙尚香和李先生看上去年岁相仿。

    所以人七岁就深谙他刚才高谈阔论那席话。

    杀人诛心这是。

    董中目光幽怨地抬起,补完刀的孙尚香松松手腕,宽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去看看吧,日后可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

    李隐舟折回后院,经过药房,却眼也不斜、眉也不动,一阵风似的掠了过去。

    他从后厨中取了几个干净瓦罐、一袋不值钱的麸皮、几枚不起眼的芋头,再命人取了他贴身药箱里的一罐沙土,在众目睽睽中撸起袖子,手指一动,点燃焰火——

    蒸起了芋头。

    董中看得双眼发直,却半点摸不着头脑,李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待芋头熟透,天已经擦黑,香气扑鼻而来,不争气的眼泪便纷纷从嘴角滑落。饥肠辘辘的学徒们一个个在心中泛起了嘀咕,李先生许是打了巴掌准备塞个甜枣,是给他们开个小灶意思意思?

    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

    李隐舟拿熟芋头调了麸皮与滚水装入瓦罐,待其冷却后,舀了匙沙土,面不改色将之抖入其中,干净利落封好了瓦罐。

    意思是喂他们不如喂泥巴?

    见学徒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哀声嗟叹,李隐舟倒觉有趣,这些富家小孩本事没二两,嘴还挺馋。

    所以逗弄起来也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孙尚香和他多年交情,一眼就看出藏在那双眸底的坏心眼,忍俊不禁地拉了他的袖子过来,低道:“这是做什么?”

    李隐舟垂下眼睫,只悄悄告诉她:“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蒸芋头的空暇中,他顺手开了个银翘散的方子给方才的病儿,另用一种土色的粉末调了冷水送过去,嘱一日三顿不落地灌下去。

    董中一开始还十分好奇,趁人不备偷偷拿小铜匙擓一勺搁在舌尖砸吧砸吧——

    “呸呸呸……”

    苦里还泛着股泥腥味!

    这不是他尝过的任何一种药材。

    他忍不住一日三次地缠问。

    李隐舟有意煎熬他们,半个字都不透口风,由着学徒们软磨硬泡了一整天,才从书卷里略抬起一双眸

    。

    “既然你这么有空,去替我走一趟。到这祖孙的乡里看看有没有旁人是一样的病症,若有,隔了人单独带来。切记一个都不可漏掉。”

    话没套出一两句,还摊个差事。

    董中耷拉着眼皮领命而去。

    李隐舟心中却另有计较,斑疹伤寒虽没有伤寒那样可怖的烈性与传染性,对于穷山僻壤的贫苦百姓而言依然是致命的杀手,即便是小规模的爆发,也必将搭上无数性命。

    没有哪一条性命是付得起的代价。

    董中生性较真,最适合这差事。

    他阖目掐一掐眉心酸处,眼睫虚搭着,模糊的视野隐约透着薄光,朦胧睡意中听见孙尚香低声说了两句话。

    “前几日兄长亲自率兵,说是要出征合肥以策应公瑾,逼迫曹仁投降。我本想去送一程,可又想着张先生快到了,这么多年没见,不知道他还记不得我。”

    李隐舟半梦半醒间淡笑一声,没答这话。

    一晃七日过去。

    终于到了开罐的时候。

    学徒们掐好了点巴巴等在院中,只待那双骨节分明、瘦而有致的手慢条斯理掀开了密封的瓦盖,一圈黑乎乎的脑袋便迫不及待围堵过去。

    然而眼前的画面却令失落再次漫卷。

    除了多一圈土色的霉,这摊烂泥还是七日前那平平无奇的样子!

    “先生……”这样的结果显然令学徒们的兴致跌到谷底,“你究竟想做什么呀?”

    李隐舟不徐不缓地挑了菌丝出来,小心翼翼搁进备好的另一枚陶罐里头,拿铜匙搅弄开去,才不疾不徐地把里头的东西展露给他们瞧。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铺了一层水,一层油。短暂揉合后,迅速地恢复为上下两层,隔得分明。

    水不容油,油不进水,这是小孩儿都知道的道理。

    学徒们看清了罐子,眼中却布上疑云,暂且按耐住性子专心等候。

    等了几盏茶的功夫,只见李隐舟把油舀出来弃之不用,又将水细细在筛布上滤了三四次,等里头一丝可见的杂质也无,才倒了出来。

    这还不算完。

    他又洒了炭粉进去,这一回留下的是炭粉。

    隔了注下的一道水柱,少年们稀奇又懵懂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双从容不迫的手,追着每一个手势动作不住点头摆头,似是而非地记着这些步骤。

    待炭粉再度滚进水中,终于有耐不住性子的学徒出了声:“先生这样反复,还有什么留在水中?”

    眼前的水除了略带一丝几乎不可查觉的淡黄色,澄澈得一览无余!

    李隐舟眉头挑起,却反问:“你我之中,隔了什么?”

    那学徒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什么也没隔啊?”

    其余众人皆是一般大惑不解的神色。

    李隐舟却伸出手臂,一点他的额头。

    指尖掠上一道风,点下一星冷意。

    “隔了风,也隔了冷气,怎么能说什么也没有?”他知道难以诠释病菌的概念,便用他们最追赶的病邪来类比——

    “六邪生于风雨、冷流、热气、世间万物,无一不在,却无一可察,难道它们就不存在了吗?同样,万物相生相克,彼此消长,自然也有与病邪相克之物。而泥土中正有一味东西可以克制温毒发斑的病邪。”

    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土霉素。

    李隐舟在海昌时数次试图按照历史上的起源制备青霉素,可惜未有收效,倒是有次误打误撞用泥土制出土霉素,他留了个心眼保存数年,如今竟真有了用武之地。

    学徒们听得半懂不懂,似是而非。

    倒真觉得有些玄乎其玄。

    半信半疑地盯着平静的水面,正想试一试,便听门外策马传来哒哒一阵响动。

    马蹄声交错叠来,听着竟不下十数辆一齐靠来,即便在场学徒都是有些门第的,听着阵仗也好奇地探出头。

    谁家主子这么大的排场?

    要知周都督夷陵大捷,也才揽获了二百军马!

    孙尚香便抢在学徒前头探出门去。

    李隐舟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的涟漪,跟着踏步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口,遥遥便见董中一人策着头马,后头浩浩荡荡跟着数辆马车。

    追着二人凑热闹的学生看得直瞪眼:“他家如此阔绰?江东豪族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隐舟的脸色却顿时一沉。

    马车越多,载的人越多。

    董中竟找回这么多病患。

    这偶然上门的祖孙俩,竟撕开了乡间时疫的一角,若不是他留了心派人去查,或许便无声息地蔓延开、又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土霉素这个参考了土法制备土霉素和土法制备青霉素,不过实际上穿越了大概也用不上,浓度低还指不定有毒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jpg):,,,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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