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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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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院里,雪寂寂无声地落着,唯有炭火毕毕剥剥地燃烧。

    红泥的小火炉上盛放着一枚精巧的铜壶,垂下两只兽耳。里头搁着温着酒,酒香淡淡地氤氲出来,浸着心肺。

    老夫人于是放下了茶杯,令收拾着药箱的李隐舟暂且留步,陪她见客。

    她对孙贲是同样的客气:“伯阳数年以来镇守边疆,这一路想必十分辛劳。李先生,你替老身帮他斟一杯温酒暖暖胃吧。”

    孙贲却不吃这一套:“某谢过老夫人的关切,如今边线动乱,少主却不肯发兵,某还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觉得贲也会谋逆不成?!”

    他的口吻,俨然已经是质问。

    孙贲的父亲是孙坚的兄长,他自己又是家中长子,于情于理都比旁的宗亲更有话语权,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竟叫一个不到及冠、身无军功的竖子小儿夺了兵权,令他心里怎能不介怀。

    更别提孙权竟敢先动手清理了孙暠。

    他自觉有资格问责孙权。

    孙暠这个蠢材败不足惜,但孙权竟敢枉顾伦理纲常对宗亲下手,虎狼之心,可见一斑!

    想到此子行事作态毫不遮掩的阴狠,他也直接将孙权摆在了逆贼的位置上,既然他孙贲是兄弟中最长的大哥,就理应由他清理门户!

    手中的剑几乎拧出火花。

    老夫人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兵力吃紧,只能分一分轻重缓急,这也是张公、子敬和公瑾一块做的决定,伯阳可以问问他们是不是如此。”

    孙贲却不信:“兵力吃紧,却纵人屠了世家?好一个孙仲谋。”

    便是旁观的孙辅也察觉出话语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忖度着此刻不宜和老夫人发生冲突给人留下话柄,索性走了几步,亲自动手替他斟上一杯温酒。

    温热的酒液将肃冷的空气晕染上一层薄雾。

    他借着衣袖的遮掩用银针试了试毒。

    见银针照样雪亮如初,才自觉多心,放心地将酒杯推给孙贲:“兄长先喝杯酒消消气,屠门世家也未必就是少主所为,听说是起了内讧。这些世家原本就跋扈惯了,我看,死了就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吧。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令李隐舟下意识地蹙眉。

    他轻微的表情却被孙辅敏锐地捕捉到了眼里,竟很友好地对他笑了笑:“久闻先生大名,听说也是先生见了将军最后一面,如今能如此快重新振作起来,不愧是少主选出来的人才。”

    这话里分明有别的意思。

    孙贲狐疑地瞥李隐舟一眼,碍着还有要务没有发作。转身接过弟弟递来的酒杯,用力往嘴里一砸,抹了抹嘴角冷笑道:“贲是粗人,喝不惯老夫人的温酒,还是找少主再要一杯烈酒吧!”

    老夫人也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阔步穿过庭院。

    “越发没有规矩。”她气得指尖发抖,按不住手里的拐杖,“即便你们再不满权儿,如今四面楚歌,怎能先乱了自家的阵脚!”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辅也不好直接告辞。

    唯有顺势留下来陪她说几句话。

    他掀开衣袍落了座,倒很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行云流水的动作,极有清闲公子的风度。

    他劝慰道:“兄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就像木头一样宁折不屈。其实以辅看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牺牲一个孙暠,几个世家,又如何?只要能成江东的大业,又何必说什么圣贤话,做什么仁义事?如今这乱世里头,唯有枭雄可以称霸一方。”

    唯有枭雄。

    孙辅平和的神色中,青色的血管在额角隐约地凸起,证明他此刻心绪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

    老夫人倒有些诧异:“看来你并不是很反对权儿。”

    孙辅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一开始也并不放心,只是见主公雷厉风行,辅实在很欣慰。”

    和刚强的兄长不同,他倒是很和软的一个人,极懂得对权势低头。

    老夫人这才敛下怒意,舒开了眉,安心地放他离开。

    她目光淡淡地穿透风雪:“如此,便好好劝劝你兄长吧。正巧李先生也要去权儿那,你们倒可以一道过去。”

    ——————————————

    孙辅同李隐舟一块迈出门。

    两人沐着大雪并肩而行,倒像久别重逢的旧友似的,以亲密的姿势拉近彼此疏远的心境。

    雪地里被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杂乱的脚印。

    他们的步调终归不太一致。

    孙辅笑了笑:“先

    生太心急了些。”

    李隐舟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前头。

    见他始终不愿接话,孙辅才顿下足,静静立在红墙之下。

    雪从檐边洒下,落在他的肩头。

    他凝视着对方瘦得清绝的背影,慢慢地道:“先生应该也听说过,昔年将军遣兄长入袁术公的朝廷周旋,兄长断然不肯,抛妻弃子而回。因未成事,这些年来也只能驻守最边远的郡县,很难回家一趟。”

    他这话提得很突兀。

    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

    李隐舟回眸看他一眼,步履照样轻快:“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伯阳一

    心为民,想必不会在乎。”

    孙辅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雪花飞扑进眸中,凝成一道冷冷的光,他只轻轻眨了一眨,眼圈被凉意刺出微微的红:“可是我在乎。”

    李隐舟的脚步缓缓一顿。

    孙辅冷冷地道:“先生也一定以为,辅是恨将军把兄长置于两难的境地之中吧。”

    他就这样站在红墙之下,苍白的日光被拦了一半,半截身子便笼在暗影之中。

    表情也极为模糊。

    李隐舟微微回转目光,淡淡地道:“国仪究竟想说什么?”

    孙辅深切地望他一眼,神色在扑朔的北风里凛然了一瞬,他一掀衣袍抖落满身的雪花,几个快步便走到李隐舟的身边。

    贴着对方的身子,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说给他:“其实,是辅替兄长囚了妻儿,也是辅杀了他们。所以辅并不恨他,辅只是不太喜欢他罢了。”

    李隐舟依旧不言不语。

    孙辅吐露出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他忍不住地笑:“袁术作恶多端,我们怎么可以助纣为虐?将军枉费世人的骂名,竟不敢与之公开为敌,就连庐江郡……”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来:“也是和世家换来的。”

    他竟然知道内情。

    李隐舟终于以正眼看他,眼神仍旧是平淡的:“这和某有什么关系?”

    孙辅说了这许多话,而对方却一味地敷衍,他终究有些不耐烦了,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嗓子,才道:“其实将军的死讯,辅早就知道了。”

    这话几乎等于明牌了!

    若不是他早就通敌,绝不至于如此笃定。

    李隐舟只觉

    心头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被风掀开,然而又没于雪中,招着他往前走一步瞧个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脸,目光拨开晦暗的风雪,轻轻道:“原来是国仪。”

    孙辅已将他置于同伴的位置,此刻脱出了老夫人的视野,更不设防备。

    他点一点头:“曹公无暇东顾,只能以这样的手段暗杀将军,某一开始还以为是孙栩能者上位,没想到竟是少主有这份胆气。”

    两人衣袖纠在一块,看上去极为亲厚。

    李隐舟瞬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口中的“胆气”,可不是指平定宗亲之乱,血洗世家,而是认为是孙权联合了曹操,弑兄篡权!

    能这样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人。

    北风扑朔地一卷,雪瞬时便铺天盖地。

    李隐舟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呼啸的风声里,视野被鹅羽般的大雪掩埋,事情的真相却豁然地亮了出来。

    曹操利用了孙辅安排许贡的门徒混进丹徒,以世家里的无名之辈挑起陆绩和暨艳对孙策的矛盾,种种筹措之后,又怎么会容得下孙辅带着真相活下去!

    孙权的崛起只是个意外。

    但孙辅早就成为了弃子。

    如今局势已定,他干脆利落地把孙辅推向了孙权,索性借孙权的手除去这个来日的隐患。

    难怪孙辅如此急切地剖明心迹,孙权表现得如此雷厉风行,查明真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其被他像孙暠那样直接铲除,还不如早早表了忠心,揽下这份“功绩”。

    何况,以外人的眼光看,孙权的骤然上位本就极有问题,孙辅知道他隐瞒了一百天的死讯,自然便轻信了这是和曹操合谋的篡权夺位。

    李隐舟微微地垂下眸,任雪洒满了眼睫,视线被一点点侵入的寒意凝住。

    他按下心头的狂澜,近乎冷然地问:“原来国仪此前都不知道是少主?这番筹谋只是为了报复吴侯?未免,牺牲太大了。”

    此前他们一直以为通敌的宗亲必想借势上位,所以对一直没有动作的孙辅动弹不得,如今他自己抖露了真相,难道只为了报复昔年孙策的一个疏漏?

    “报复?”孙辅在唇齿间反复地回味这个词,似品着一杯茶

    ,清冽的滋味里透着些苦涩。

    他昂着头,展开双臂兜住风雪,骤然地大笑一声。

    檐上的雪簌簌抖落,他的眉间染上霜白。

    “不,辅只是认为他不堪重担罢了。他通了世家夺走庐江,又将庐江拱手让给袁术,借着袁术的兵马掠夺江东。”孙辅以一种刻骨的目光看向李隐舟,几乎咬断了牙根,“若不是他为袁术鹰犬数年,袁术一个废物如何能坐拥淮南大地?而今立地为王,就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未免太可笑了。”

    李隐舟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下。

    磅礴的怒意沉淀在胸口,反凝为一个疏风冷雨的平淡眼神,他凝视着孙辅快意的眼,道:“当日他恐怕别无他策,若不通世家,就要牺牲庐江百姓,若不拱手让给袁术,袁术会认为他背信弃义,会用更强硬的手段夺回庐江。当然,将军确实不够狠心。”

    若够狠心,又怎么容得下这些居心不良的兄弟把持重郡?

    孙辅却不以为然,凛然地道:“牺牲?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谁畏惧过牺牲?仁义道德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手段罢了!他不够狠,别人就会比他更狠,与其人为刀俎,不如我来

    。”

    与其人为刀俎,不如我来。

    李隐舟就这么静悄地看着他,挨得极近的两张脸互相染着鼻息,孙辅近乎狂热的心绪似要将雪化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肮脏与真实。

    “先生是大夫。”孙辅抒了心头数年的积郁,一时倒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望着茫茫的雪,极为感慨,“让先生的手溅了血,是少主的狠心,但若不是有这样的狠心,江东迟早为人鱼肉。先生勿要因此——”

    话说到一半,他脖颈骤然地一凉。

    李隐舟不知何时已经抽出匕首,无声息地逼上他的下颌,闪落的银光里映出一双冷冷的眼。

    另一只手直接伸上来,不打招呼,也不计后果地用力按住他的脑袋,砰一声直直压在了红墙之上!

    孙辅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文弱的大夫竟然敢对他动手!

    和平的表象被一瞬的突袭所打破。

    刀刃的逼迫下,孙辅硬生生矮下数寸身体,后背磨着冷冰冰的高墙,被死死压在无人路过的角落里。

    他选这个时机表明心迹,本就是因为

    这条路人迹罕至。

    李隐舟和他选同一条路,他以为这是友方之间的默契。

    在对方凝着霜雪的眼睫下,他似乎看透了什么,胸口深深地起伏,竟低低笑出了声——

    “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少主要摒弃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然要牺牲别人,当然要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

    他慷慨地昂首望着天,苍茫落雪的天被屋檐冷冷地割成分明的黑与白,泾渭分明。

    可这一刻,在死神面前,他只觉得快意——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业,站上了无上的高地,生前性命身后名,都只是一纸空谈罢了。

    孙辅被迫压低了身子,视线却高昂地落在大夫风中凌厉的面庞上,冷风四面八方地灌来,他抓住李隐舟的袖子,似要将他拖入血淖中一般,重重地道:“你这么做是对的,动手吧。”

    李隐舟拧紧了眉低头看着他近乎从容的表情。

    这人一点也不怕死。

    但也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么无私。

    他垂着眸,心头的风雪慢慢地歇住。如往常一般,他慢慢地、心平气和地问:

    “即便你兄长此刻即将毒发身亡,你也觉得理所当然么?”

    作者有话要说:匕首是以前权儿给的那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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