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初见
窗户大敞,夏季的风从外溜进来,呼在裴妙的脖颈儿,连带着卷在耳边的黑发掀向脸颊,痒痒的,心生燥意。chunmeiwx
她侧着头,定睛地望着对面的教学楼。
正对窗口的四楼走廊静穆着,太阳光投射在光滑的镜面上折射出一道道白光,漾在她的眼帘。
烈阳灼目,黑白更迭,裴妙想到了那晚依在栏杆上,身着橘衣的少年。
他的笑声酥麻在耳畔,她不听使唤地放慢步伐,上课铃声随之响起,她猛然回头,走廊里人流涌动,一抹夺目的橙影闪过眼目。
裴妙抬头看向班牌——
高二(2)班。
月亮皎洁动人,她被动人的月色迷了眼。
匆匆一瞥,至此,风起浪涌,悸动深海。
六月末,容阳中学结束了持续半个月的补课,正式开始放暑假。
铃声一经敲响,所有教室的门同时被撞开,学生们背着书包倾巢而出,像一群冲锋陷阵的敢死队,疯一般地冲到校门口。
裴妙两条椅子腿悬在空中,一上一下,翘啊翘的。
“新雨。”
“裴新雨。”
林荫吆喝了两嗓子,裴妙用来维持椅子平衡的重心严重偏移,身子径直磕向桌沿,“哐当”一声,脑门磕在了桌上,椅子腿跟着落地。
新雨是她妈妈乐婉之取的小名,选自王维的诗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因为她降生那天,下了一场连绵的暴雨,洗清了残留的暑气,然后一夜入秋,所以乐婉之用“新雨”纪念她的到来。
平日里,和她相熟的人都喜欢喊她新雨。
“你你你……你没事吧!”林荫来到裴妙身旁,自知理亏,声音虚得没了尾音。
“要不你砸一个,看看有没有事?”
额头局部红了一块儿,她吃痛地拿手搓揉着,看着已经走了一段时间又折返回来的林荫,“你怎么回来了?忘带东西了?”
“嗯,忘记抱你了。”她说。
林荫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就是突然想到,和裴妙再次见面是要两个月以后,舍不得了。
分别不总在拥抱后么,她们连抱都没抱一下,分别得太草率了。为了那该死的仪式感,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回来。
“……”
受到土味情话的攻击,裴妙全身心得在抗拒,“你给我打住。”
又知道了她的脑回路,沉默地鸦雀无声,“……”
裴妙:“那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林荫:“我激动啊!”
“你激动什么啊?!”她不理解地问。
“激动我可以抱你啊!”林荫兴奋地答。
“……”
好的,你赢了。
两人对上眼,笑声同时响起。
因为过于珍惜,裴妙和人的关系愈好,情感愈是内敛,她没有明说不舍,但林荫读懂了她藏在眼下的不言之意。
她撒娇地说:“抱抱。”
纵身一跃,与其说是抱,倒不如说,整个人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了裴妙身上。
她连着“哎呦”,“哎呦”,哄着说:“老婆,么么哒!”边说脑袋边往裴妙侧颈儿蹭,“呼呼呼,就不痛啦!!”
裴妙警告:“你说话就说话,别给我动手动脚。”
林荫知道她怕痒得很,有意闹她。
裴妙一个劲得避着,听着她嗲着声音不断地对她的耳膜进行物理攻击,胳膊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忍着不适,勉强陪着她玩了会,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她嗓音里那股黏糊劲,忍无可忍了,“林荫,趁我还好说话,你,给,我,起,来。”
话是这么说,手还是牢牢地托着她。
林荫撒娇地“哼”了声:“我老婆的便宜,我不占谁占。”
裴妙:“……”
代入感极强地演上瘾了,“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漠,是不是背着我在外面有人了。”
裴妙:“……”
见她没有回应,她委屈上了。
一股热气喷在裴妙的侧颈,她预感到不妙,强行打断了戏瘾上头正在酝酿情绪的林荫。
她安静了会,转瞬,跟喝了一样,说话变得颠三倒四的。人还没老,就在回忆往昔了。裴妙静静地听她念叨。说着说着,听见她平静地喊:“新雨。”
裴妙的声调上扬地“嗯”着应了声。
“暑假快乐。”说得认真,又不舍。
裴妙睫毛弯弯,轻声含笑,淡淡地回:“嗯,你也是。”
教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们两个。
安静的空间更能无限地扩张着人的情绪,裴妙的眼中泛出晶莹的泪花,藏在内里的情绪像涓涓细流,一点一滴汇入大海,卷进了层层叠叠的浪涌,携伴着海啸,迅猛又急速地冲向岸边。
林荫的热泪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她快速从裴妙身上跳下,拿出了牛仔裤里的手机来掩饰自己的糗,“哎,你都不知道,这手机快把我腿震麻了。”然后背过去,偷偷擦拭眼睛,“你怎么说那么慢,终于等你说完了”,仰头把眼泪收了回去。
“……”
不愧是破坏情绪的一把好手,裴妙没有戳破,给她留了面。
手机震个不停。
林荫牢牢地握在手中,没有按断——那是她妈的电话,她不敢挂。
“这回真走了,别太想我。”
两人默契在线,异口同声,看向彼此的目光,既有坚定,又有展望。
“高二见。”
“高二见。”
高二的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裴妙不知道。只希望,这份友情能够延绵得能久一点。
她深知生活里除了亲情以外的每段关系,只有去经营,才能持续。人和人的关系聚得快,散得也快,没有什么关系能绝对的牢固到坚不可摧。
裴妙经营过,也失败过。
所以,她不会对周围的人际关系里抱有过多的期待,更多的是顺其自然吧。
耳边能清晰地听见林荫认怂的声音。
“妈妈妈,我来了,来了,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你别急……我很快…就1分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小到听不见,裴妙知道她走远了。
她揉着发麻发酸的手腕,想到她的高一生活就此结束。不禁怅惘,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什么也抓不住。始终没有生活的真实感。
教室的桌椅摆放整齐,地面洁净地脚底打滑。
裴妙白色的耳机线绕成团,随意地卷绕在笔筒里,她耐着性子分离,细线缠着食指,轻轻一甩,挂进了脖子。
桌上还剩下的那些东西,有用的,她装进了书包,没用的,她扔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裴妙单手拎起椅子,反扣在桌上,边往外走边往耳朵里塞耳机,另一只手摁了手机音乐的播放键。
学生不停向外走,教室一间间变空。
忙碌的学校也跟着放暑假了。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虞红闻声抬头,见到一位身穿新中式墨色长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她木簪盘发,一颦一笑都透着温婉。
“虞老师,你好。”
“我是新雨的妈妈,乐婉之。”
瞧她这幅年轻的模样,虞红稍稍愣了会神,完全想象不出她会有裴妙这么大的闺女,赶忙起身迎接,她也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虞红,新雨的班主任。”
虞红没有多做客套,直奔谈话的主题。
“今天找你来呢,是想聊一下新雨偏科的这个问题。其他小科虽然不拔尖,但还看的过去,唯独那个数学啊,那是屡屡垫底,分呢也是越考越低,要不是有英语撑在那,这个总分会更难看。”
“下学年就要高二了,照她目前的成绩来看,悬在本科线边边上。我个人建议,最好先把英语放放,重心要回到数学上,英语的进步空间肯定没有数学来得大。”
”还有一个问题呢,就是新雨的作文成绩上下浮动很大,语文老师跟我反应说她的议论文论点过于前卫和真实,不适合写在作文里。更不适合出现在考场的作文里。”虞红按着纸上提前罗列的逻辑给她一一讲述,“她的日常作文练习也是很随性,一直在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不会去考虑适不适合这个问题。有些题材,知道就好,但不能写出来的。”
“新雨是有才气,但才气不得分。”
她停顿下来,看着乐婉之,强调地说:“作文不是文学。”
乐婉之衡量着她的话语。
“虞老师,谢谢你对我们家新雨的关心。”
她的面容温和,缓缓而说:“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一直都知道,但从来没有想过强迫新雨去改正。成绩不好,在我眼里不是什么严重的大问题。”
“孩子都有优缺项,而新雨的缺点恰恰就是在学习上没什么天赋,我能坦然接受她成绩不好这个事实。”
比起一般家长对孩子成绩的在意,她看得很开。
虞红说:“成绩不好是一回事,但态度又是另一回事,作文能拿的分为什么不去拿呢?数学难题不会做,那就把基础的学好,分数也能提高个几十分。”
“不管对学习有没有天赋,都要好好努力啊!这关乎新雨以后的前途,世上没有后悔药,等到了后悔的那天就晚了。”
乐婉之含笑否认:“虞老师,我觉得不能单用成绩去衡量一个孩子的前途,这是片面的。”
裴妙刚上小学的时候,她或许还会焦虑成绩这个问题,但那次焦虑也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
第一次作为母亲,她也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教育方式去教导孩子才是最好的,思维上会习惯性地沿用她过来人的经验,像是一代与一代循环的重复。
后来她想,这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要把大人的期待强加在孩子身上,这对孩子来讲,也不公平,孩子应该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轨迹。
乐婉之的态度变得坚硬,坚硬得不容人反驳。
“学历只是一纸文凭,不足以成为人生的全部。我女儿上小学后,说实话,我也焦虑过,我想她变得优秀,最起码要比我们做父母的优秀,但看到她每天忙着上补课班,兴趣班,甚至比大人还忙碌,脸上连最基本的笑容都没有了,我后悔了。”
“如果我的孩子在学习上真的有天赋,我也会努力去栽培,但她不是,那就顺其自然。我希望她的童年和她的思春期以及之后的每一个阶段都是完整且自由的。”
人们好像忘记学校建立的初衷。
学校不只是学习的地方,它存在的意义,应该是让孩子多方面发展,然后去成长为一个更好的大人,而不是一味追逐地成绩和排名。
乐婉之突然想到了上高中的自己,笑里带着幸福。
她还挺怀念的。
你要是问她,你还记得你高中的成绩吗?
她不一定记得。
但问她,你对高中的印象是什么?
她一定会说——裴嘉远。
是她,乐婉之的先生,也是她女儿,裴新雨的爸爸。
“mont比成绩重要。”
比起成绩,她更在乎新雨快不快乐。
虞红明白她开放式的教育理念,但在国内先行的教育大环境下,这种理念不适合。
“学习不一定能决定前途,但能提供选择。”
“新雨的选择,我和她爸爸能给。”
如果没有底气,乐婉之不会说出这种话。
从决定生下新雨那天起,她就做好了对她将来负责的准备。
如果生孩子,是让她来这个世界受苦的,她宁可不生。父母的存在就是为孩子提供选择的,而不是让孩子给自己挣选择。
有那么一瞬,虞红恍惚了,她好像在乐婉之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为人父母的,都想把最好的留给孩子。以前的她也理想过,后来发现实现理想的代价太大,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承担的能力范围,她跟生活低了头。
她给不了孩子太多的选择,只好按部就班的跟社会大流的步伐保持一致。
聊天的内容已经偏离了她找乐婉之来的最初目的,两人聊了很多,都和裴妙有关。
茶杯的水面浮着酸酸的柠檬片,面对眼前的乐婉之,虞红自愧了,她问:“你们目前对新雨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
“没有具体的,现阶段是准备高考完,送她出国留学。”
乐婉之细细地说出了她的想法,“出国这个想法呢,我是在新雨上初中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我也问过她的意愿,她也愿意。不过后来,我考虑到她这个年纪,正是对各种新鲜事物好奇的阶段。”
她能接受孩子的平凡,就算成不了国之重器,也不能成为社会的祸害,所以和新雨有关的每个决定,她都要深思熟虑很久很久。
“我担心孩子抵制不住国外的诱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高考也是人生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要是缺了这段经历,我觉得挺遗憾的。我希望她能有机会去参与。”
细听能听到她声色里的浓浓忧心,她朝着虞红摇了摇头:“总要把孩子养好了,才能放心送出去。”
“我想让多她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眼界能变得更开阔一点。”
……
在裴妙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乐婉之都在让她自己做选择。
选她喜欢的,做她热爱的,教会了她忠于自我。
纵然养成了她随性的性子,但该有的礼貌和教养却一分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