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谎言
宋老夫人打量了她片刻,原先准备好的措辞竟一时用不上了,徐徐发话:“说说错哪儿了。”
“孙女错在……”说到这儿,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如实说出来。
“放心说就是。”
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在长辈面前说实话在所难免。
宋卿时清了清嗓子,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赴死之感,然后语速极快地说道:“不该与洲郎私下约定踏青,回来得太晚,让祖母担心了。”
站在她身后的张嬷嬷,不由侧目看向地上跪着的单薄背影。
真能胡扯。
洲郎。
她对魏家公子的称呼如此亲密自然,不像是临时编造的,就像是平常经常叫叫习惯了,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宋老夫人转动佛珠的动作一顿,对她的话感到好笑,“你与魏家公子踏青?”
“不瞒祖母,我与洲郎确实是有些私情,但是我们是有婚约的,相约踏青应当也无伤大雅吧?祖母为何要如此问?”
宋卿时满脸疑惑地抬起脑袋,眼神单纯,言辞恳切,好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随即,她瞳孔骤缩,慌慌张张地又垂下头去,泫然欲泣,怯怯解释:“孙女与洲……魏公子清清白白,可什么都没发生,真的是因为突遇大雨,所以才在回来的途中耽搁了,祖母,你可要相信孙女。”
“……”
宋老夫人将她神情间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心里一片冷然,她不是看不出对方在做戏,却头一回语噎了。
多年的威严摆在这儿,在她面前,宋秋池不会撒谎,婢女绿茵也不敢信口胡诌。
宋老夫人是过来人,活了大半辈子,后宅里什么肮脏的手段没见过,再加上宋秋池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嗅着味都能猜到她的那点心思,更何况她从未多加掩盖对宋卿时的敌意,便更好猜了。
经过一番盘问,二房母女俩联合外男,谋划陷害宋卿时私奔一事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件事若不追究,怕不是得反了天了。
可一码归一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若不是宋卿时暗地里与外男互通信件在先,又怎么会给二房留下可发挥的把柄?这件事已经触到了她的底线,必须得罚。
但是很明显,无论是才智,还是魄力,她这位大孙女都更甚一筹。
毕竟谁都不知道消失的那段时间里,宋卿时和谁在一起,又和谁做了什么,只要她咬死不承认,自己手中又没有证据,根本就判定不了她的罪,更遑论罚她了。
总不能为了罚她,而将唯一的知情人魏远洲请过来当面对峙问清楚,又或是将“奸夫”绑过来硬是逼着他们承认私奔之事,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宋老夫人可不会做,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做。
魏远洲既然愿意亲自送宋卿时回来,并且未雨绸缪提前堵住了宋秋池的嘴,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是了,没有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
昨日,她的大孙女只是和未来的夫婿一起踏了个春,所以才回来的晚了些,有问题吗?没有问题。
只要魏远洲自己不介意头顶的绿帽子,并且不追究宋家的管教不严,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件事捂严实了,烂在肚子里,不拖累魏家的名声。
宋老夫人长得并不和善,尤其是现在这种心情不好的时候,有一个小动作,那便是抿嘴,耷拉下来的皮肤褶皱堆在一团,显得格外不近人情,让人惧怕。
宋卿时心里也在打鼓,可还是强装镇定地将话头抛了出去:“是二妹妹在您面前说了什么吗?”
宋老夫人自然不会承认,消磨她们之间本就不多的姐妹情,于是选择了沉默。
而宋卿时也就是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敢“死不承认”,也不替自己辩解半个字。
从她踏进北房的那一刻,就有婢女高声禀报,祖母早就知道她进了院子。对于犯错的宋秋池,祖母早不罚晚不罚,偏偏等她进入院子之后才罚,就是做给她看的。
意思便是要她忍下这口气,别再追究。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给魏远洲和魏家看。
从绿荷的口中,她得知昨天是魏远洲亲自送她回来的,这点她并不意外,毕竟她昏迷之前就一直和魏远洲在一起。
让她意外的是,宋秋池居然比她回来得还晚,与她前后脚,坐的还是魏家的马车。
稍一思索,她便反应过来,必定是魏远洲扣下了前去告密的宋秋池。
她本来还奇怪昨日失踪后,为什么宋家无人来寻她,甚至连二伯母都没闹出什么动静,原来是忙着去找她自己的宝贝女儿了。
虽说宋家及时封锁了相关的消息,但是魏家那边不可能什么风声都没听见。毕竟仓皇之下,魏远洲将宋秋池藏在了魏家,以魏家家母的手段,极有可能早就知道了其中的猫腻,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像前世一样,以此为理由提出退婚,但是结果总归是好的。
魏远洲的不追究,以及魏家的默不作声,在祖母眼里,就都会成了给她撑腰的凭证——魏家,还没放弃她这个儿媳妇。
祖母顾及宋家的利益,自然不会揭发她方才的“谎言”,只会纵着她将错就错下去。
与魏远洲踏青,是最好的借口。
魏家顾及名声,不会揭穿,宋家就不会糊涂到主动承认。
毕竟把事情闹大对于两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但是表面功夫还是需要做一做的,对二房母女小施惩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正因如此,才让宋卿时感到心寒。
祖母分明知晓一切,但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从未想过要替自己讨一个公道,方才甚至还想要维系身为祖母的威严,对她这个受害者做出惩罚。
明明都是亲孙女,祖母的心慈手软却未曾分给她一点点,前世对她,二十鞭子,罚跪禁足样样都没落下,而今生对宋秋池,却只是简单的罚跪。
如若不是宋秋池蠢到将事情揭发到了魏远洲跟前,这辈子的魏远洲还对此做出了反应,祖母必须得给其一个交代,估计她还是会选择包庇宋秋池,无视纵容她的过错。
如此明目张胆的区别对待,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碍于亲情,她无法讨要分毫道理,只能自我安慰,宋秋池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心肝宝贝,而她这个后来者总归是比不过她们那般亲近。
她能拼命去理解,却无法轻易说出原谅二字。
从前看在与魏家的交情上,宋家人对她百般呵护疼爱,时不时会让宋秋池来魏家和她走动,逢年过节也会接她回宋家以此来联络感情,关系虽然算不得亲密,但是还算融洽。
这三年来,因为魏伯伯临死前口头定下的婚事,让魏伯母和魏家长辈对她的态度转变,也让宋家的态度随之急速转变,一夕之间,面目全非。
和蔼的二伯父变得严苛,温柔的二伯母变得狞恶,可爱的妹妹变得蛮横,就连周遭与人为善的仆从女婢也变得凶神恶煞。
他们于她,有利可图就如敝帚自珍,无利可谋便弃如敝屣,冷暖变换,唯她自知。
而自从婚事落定,她真真实实嫁入魏家之后,那些她所拥有却又失去的亲情全都回溯而至,求她为宋家牟利,实在是可笑之极。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宋家这些所谓的血缘亲戚,还比不上冷冰冰的魏家带给她的温情,上辈子她看不清,又或是装傻不想承认,某些人根本就称不上“亲人”。
他们不拿她当回事,她也没理由把他们看得重要,以后的相处方式得变。
其实说到底,无论是魏家还是宋家,都不是她的家,或者说归宿。
屋内静得像是一潭水,随意丢进去一块石头都能激起千翻浪。
宋卿时几乎可以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猜不到祖母接下来会说什么,是就此翻篇不再提,还是会继续为难她,她心中没谱。
“你倒是聪明。”
两厢沉默良久,宋老夫人主动打破僵持,话语间颇有深意。
宋卿时扯了扯嘴角,难掩苦涩,“都是祖母教导有方。”
宋老夫人冷哼一声,并不吃这一套。
“尽管你是与魏家公子出门游玩,但是还是无法避免他人说闲话,人言可畏,哪怕是子虚乌有,谣言也会越刮越猛,成婚前你就别出门走动了。”
本以为宋卿时会为了息事宁人,从而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谁知她又一次出人意料。
“祖母,这恐怕不行。”
宋卿时直起背,扬声拒绝了这变相的禁足。
“哦?你还想如何?”宋老夫人声音骤冷,隐含怒气。
宋卿时并没有因此退缩,反而将背挺得更直了,直视宋老夫人的眼睛,“我与洲郎问心无愧,自然不惧谣言,该避嫌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人。”
说到这,她话锋一转,“当然,要孙女不再追究幕后之人的责任也可以。”
“但是有一个条件。”
“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