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质子入城
建邺城中,正阳门。modaoge
天方才蒙蒙亮,潮湿的雾气尚未散尽,将开的城门前便有身着盔甲的官兵驻守,赶着出城的百姓们最先发觉其中的异常,却都不敢多问,只退至人墙之后,颇为有序地噤声不语,生怕挡住了最中间的道路,惹得这群军爷不悦,给自己招来什么祸患。等得时间久了,梳得齐整的发丝上免不了沾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就连身上的衣衫都濡得湿漉漉的。
无人知晓这城中又出了什么要紧事,不过想来也没有什么比战事又更大的事了。
稀稀落落的人群之中出现一位梳着京中时兴发髻的青衣少女,绫罗之上还绣着针脚细密,纹案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她不过稍往前挪了一步,发间簪着的那支步摇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透出一股子不寻常的张扬。
纵是京中,也少见这样式的头脸衣衫。周遭的百姓不约而同地退上一步,给她腾出一块甚至能够自如转身的空地。
少女也并不客气,在京中这样走上一步就能撞上十位皇室宗亲,九位高官世家的地界,遇上怎样身份高贵的人都不奇怪,她越是这般从容,周边的百姓便越是客气。
百姓的机敏都是在无数次的吃亏中得来的经验,即便她看上去并不十分骄纵。
逐渐高升的日头将弥散的雾气驱散,伴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城门大开。瞧着在城门口候了许久的人马缓缓进入城中。
以锦缎为帘,雕刻精细的车架在南齐百姓的眼中实在不值一提,车架身旁跟着的那个小童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他穿得是北陈样式的衣衫,这倒是提醒了众人今日来的这位究竟是谁。
南齐与北陈前不久才有一战,北陈败得彻底,不止损失惨重,就连城池也让出来三座。眼前马车里的这位,应当是北城皇帝送来做质的,北陈大将军的嫡长子,路凌霄。
谁都知晓路大将军是北陈皇室最大的依仗,他家又子嗣不盛,能将嫡长子要来做质,总归算得上是牵制,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南齐实际并不十分在意来的质子是谁,左右不过是败军之将,很不值得多费什么心思。
弄明白来龙去脉的百姓们便兴致缺缺了起来,建邺每隔一阵子便会有质子入城,不论是周边战败的,还是前来投诚的,总归是没几年好活的。相比去烦心这位在京中能待多久,他们更想知晓自己几时能够出城赶路。
青衣少女瞧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趣,打了个哈欠就要转身,步摇反着耀眼的光亮,恰好照射在骑着宝马在最前方引路的使臣眼眸,刺得人不住皱眉。
“阿意。”身着云燕补的使臣驱马而至,隔着三两个百姓叫住转身要走的少女,“怎么这时辰出来?”
“三哥使人放我出门瞧瞧热闹。”她昨日刚行及笄礼,如今是实实在在的大人了,总不好一直被困在那一方小天地之中,再者说,南齐的规矩从来不是用来约束她的。
她往前挪了两步,还不到官兵们身后,便就有人极有眼色地先让开一条足够她继续向前的缺口,“表哥头回独自领差事,实在是辛苦。”
忽有阵风吹过,湿气刚散的轻风拂过她缎般顺滑的青丝,扬起车帘的一角,露出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郎。他半阖着眼睛,唇色发白地靠在软和的马车之中,没有一点儿血色的面容看着更添几分眉目清秀。
日夜兼程,车架颠簸,被这般折腾还能正襟危坐的人实在不多见,只是眼前这位好歹是将军府的嫡长子,竟也与寻常世家文弱公子一般,实在是叫人奇怪。
马上的人顺着她注视的目光一同回望,见着羸弱不堪的那位实在也没能忍住嗤笑一声。不过一瞬,又转了性子,温言哄着面前的小丫头,“送你回去罢,这时辰姑母若是见不到你,又该着急了。”
少女脆生生地应下,冲着几步以外的暗卫点了头,不过一会儿她的小马便被牵至,这马还是昨日刚收的生辰礼,“母后早早准备了今日的家宴,为表哥洗尘。”
像是怕他推脱,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没有旁人,连父皇也不来的。”
他们两人说话毫不避讳,声量也实在算不上太小,马车里的人缓缓睁开双眼,茶褐色的眼眸微闪,他方才,其实也在那阵风中窥见了少女小巧精致的容颜。
……
质子的待遇算不上太好,甚至都得不到南齐皇帝的接见,只匆匆被移交给了鸿胪寺一看上去连说话都有些唯唯诺诺的主簿,同是大国,只接见一质子就能将人吓得失礼的官员,这实在有些叫人失望。
他们这两朝这些年多少也吞并了不少周边小国,势力扩张之中,对被吞并的小国皇室的态度看上去天差地别,可实际却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是明着屠尽,一个是暗中下毒。
“路公子请这边慢行。”
路凌霄方才下马车时还有些脚步虚浮,身边带来的那小童因着年岁尚小,也是个没有眼力见地,只知拎着一只布包低首跟在身后,连伸手扶上一把都不知。
这是一个算不得太旧的宅院,是南齐特意修建给质子们居住的地界,看似周到,临近皇宫,却实在逼仄。
也不知这其中住过多少人,一路走来,好似每一处都留有风格习惯大相径庭的印记,好好一院子,被折腾成四不像的样子,他扫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半侧着身子引路的主簿以为他是对府中的环境不甚满意,便低声解释了番,“公子今番前来我朝学习画艺,那便是我朝贵客,若有何处不满,尽管使人去改就是。”
未免质子的名号难听,北陈还特意寻了个听着不错的由头,明面上说着两朝既要停战,不如也多多往来交流,于是便将他这个将军府的嫡长子送来南齐学画。
可也不过就是听着好听罢了。
“嗯。”他漫不经心地哼上一句,却也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不过是座囚笼而已,即便在如何变换其中景象,也都是一样的。
主院算不上多大,四方的院落之中却是什么都不缺少的,除去安置两边养着几株缸莲的水缸,还在院落一角特意凿出了一小块引入活水的洗笔池。那上边的青石尚且新得没有一点水墨印迹。
“公子要见的画师早几日便到了建邺,只是昨日福安公主及笄,画师被召入宫中作画,没半月怕是出不了宫的。”
路凌霄上下打量着院子,正对着院落的花厅旁便是一间不小的书房,其中文房四宝等一应用具不缺,贴着墙边放置的木架上更是摆着满满当当的书册,紧贴着书架摆放着的几只樟木箱子,上边也贴着各式书册名录。
“既是来求学的,自是要看老师的空闲。”他淡声开口,只是声音听着依旧透出些劳累多日后的有气无力。
回首瞧了一眼身后的小童,那孩子终于机灵地从行李中翻找出一只寻常无奇的木盒来。
“福安公主及笄,在下却未能提前备下贺仪实在算得上是失礼。”他抬着下巴,似乎是觉得这礼太轻了些,又从行李中翻出一本翻得有些发旧的书册来,“这只紫毫笔与在下亲自誊抄的杂术合本,便托大人转交公主,用来闲暇消磨时辰也好。”
制笔名家多在北陈,便是北陈皇室中人想得一只好笔都要费上不少周折,如此一笔难求又能让路凌霄拿出手,当做赠礼的,怕千金能得的珍品,再有那杂术合本,也是北陈民间的藏书,据闻书主最是古怪,非投契之人不交,更遑论是借书誊抄了。
这两样东西拿出手,算得上是礼数周全。
从前这些质子们送入宫的东西也不少,只是少有能呈至皇帝面前的。皇帝不耐烦看那些东西,一向是在鸿胪寺这一层便被处置了,要么丢了,要么便是被鸿胪寺中人瓜分。
可路凌霄拿出来的这两样实在贵重,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路凌霄瞧着眼前这位的反应便知晓这东西算是送得对了,他颇有耐心地等着,直等到主簿双手捧过这两样东西,再连声保证定将东西送到才甚是满意地施舍出和悦的颜色来。
“时候不早,打理院落未免尘土飞扬,便不留大人了。”
外间赤日高悬,明晃晃的日光却只能洒在院墙之内的小块地界之上,青石板铺就得石板路半明半暗,加之侧边高耸的封火墙,从屋内看去更添几分囚笼之意。
这逐客令下得足够客气,这方才空出来的质子府,也的确是有不少地方需得慢慢收拾,再久留下去,两人都不会自在。
“不敢再多叨扰公子。”纵使眼前这位无官无职,主簿也仍旧躬身一礼,给足了他颜面,“这赠礼送入内宫,陛下恐是要召见的,公子还是先且歇息一会儿罢。”
“多谢。”
路凌霄微微颔首,瞧着主簿退了出去才又吩咐身边的小童,“去将行李先且收拾出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