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23年1月7日（一）
李原晚上睡得不太踏实，半宿都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去，再一睁眼，天还没亮，然而他却再也睡不着了，只好接着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好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晨曦磨磨蹭蹭地从窗帘缝流进房间，李原干脆起身，洗漱完毕，喝了杯温开水，便下楼了。餐厅已经有服务员在做开餐前的准备，夜班的前台和保安也在哈欠连天地等待换班。李原从他们身旁经过，这几个人困得也没顾上跟他打招呼。
李原走到了大门外，凛冽的寒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沿着连廊走了几步，走到吕瑞吸烟常待的那个拐角，也没看见他人。这倒是意料之中，李原却也还是有点儿失望。他看了看垃圾桶的灭烟盘，里面只有三个中华的烟头。李原站在吕瑞常站的位置上，四下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天，忽然笑了起来，怪不得吕瑞喜欢站在这里抽烟，这是个院子里的摄像头照不到的死角。李原想了想，又溜达了一段，这回他特意观察了一下摄像头的位置，却发现大楼外的摄像头疏疏落落的，覆盖不了整个院子。
李原观察了一会儿，头顶上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一架无人机正在盘旋。李原心里好笑，摄像头不装全了，弄这玩意儿装神弄鬼，真以为有个带翅膀的就能镇住楼里那几位了？他摇摇头，转身想走，忽然一转念，走到无人机下面，大声喊了一声“喂”，然后仰起头朝着无人机用力摇了摇，这才回了楼里。
溜达了一会儿，前台和保安都换完了班，开餐时间也到了。餐厅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吃饭，这让李原十分惬意。刚才在外面待这一会儿把他冻坏了，他喝了两碗热豆浆才算勉强缓过来。正吃着，华俊骢和关志威也来了，两人朝李原点点头，便去选餐了。又吃了一会儿，丰子修也来了。他一进来，就跟屋里的人挨个打招呼，仿佛连服务员在内都是他的老熟人似的。
屋里这几个人都懒得理他，丰子修倒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拿起餐盘去餐台上给自己仔细挑选一番。李原偷眼看着他拣好餐食，在桌上坐下，准备张嘴之前，还特意再次抬起头，跟屋里的人打招呼。李原连忙低下头，生怕和他对上目光。
“吕先生。”丰子修忽然抬起半个身子，扭脸带着笑。
吕瑞刚从外面进来，看他这副尊容也愣了一下，险些倒退两步，随即稳住心神：“哦，丰村长，吃早饭？”
“嗯，嗯，吃早饭。”丰子修笑容可掬得让人有些厌烦。
“吃吧，吃吧。”吕瑞敷衍了两句，便去选餐了。等他选好，找了张桌子坐下，丰子修也端着餐盘凑了过来——他还一口没吃。
吕瑞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搅拌豆腐脑里的白糖。丰子修带着笑：“吕先生……”他声音不大，屋里的人却都能听见。
“丰村长，”吕瑞拿起一个煮鸡蛋，啪的一声磕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少说话，影响消化。”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桌面上滚动鸡蛋，蛋壳发出碎裂的声音。
“哦，是，是。”丰子修一时吃也不是，走也不是，有些尴尬，吕瑞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李原笑笑，他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饭，擦了擦嘴，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又看见徐连锁和徐嘉成这父子俩交头接耳地走了过来。他们一看见李原就住了嘴，李原也就没听到他们在嘀咕什么。这两父子却只是站在原地，愣怔怔地看着李原，似乎不知道怎么跟他打招呼。李原也懒得理他们，径自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
李原本来就因为失眠有点儿别扭，现在遇到这三个人，心情就更糟了。他想了想，还是上二楼去看会儿电影吧，说不定还能顺便补补觉。他刚走出来，梅笑颜就从前台后面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李先生。”
李原愣了一下，看了看对方。梅笑颜还是那身打扮，脸上有些光泽，嘴唇也比昨天多了些血色。李原随即猜到，她应该是化了妆，这倒让李原有点儿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梅笑颜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假小子，今天一化妆倒是多了些光彩，只是她眼睛里少了些神彩，多了些血丝，倒让这张脸显得有些诡异。
李原微微点头：“嗯，梅经理，你上班了？”
“嗯，上班了。”梅笑颜微微点头，“您吃过了？”
“吃过了。”李原点点头，“你呢？”
“也吃过了，您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李原想了想，苦笑一下：“没有，不知道该干什么。你今天……”他忽然想起昨天那些事，估计今天梅笑颜轻松不了，后面的寒暄便说不出口了。
“我今天可能有事，也可能没事。”梅笑颜笑着回答了李原没有问出口的问题，笑得有些苦涩。
“哦，是这样。”李原胡乱应着，“嗯，嗯。”
“李先生，您住进来，应该放轻松，不要太孤僻，要多交朋友。”
“啊，交朋友，这几个我都认识……”李原被梅笑颜突然间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好了。
“嗯，来了就好好休息，不要被不相干的人和事干扰了。”梅笑颜笑着，笑得不太自然。
“嗯，嗯。”李原忽然觉得梅笑颜的话似乎别有意味，他认真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忽然问道，“梅经理，你们谈得怎么样？”
“谈？”梅笑颜冷笑一声，“没谈，我没什么想谈的。”
“那你怎么考虑的呢？”李原问完就有点儿后悔了，这个问题听着更像一句废话。
“没什么考虑的。”梅笑颜保持着那个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哦。”李原点点头，“那也是你个人的选择，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李先生，您是怕影响到您吗？”
“影响？”李原也笑了，“是有点儿怕，不过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了？”梅笑颜没听懂。
“习惯受影响了，对于我来说，这都是小事。不过，对于你可能不是。”李原说到一半，觉得自己有点儿忘乎所以，连忙补了一句。
“对我也是。”梅笑颜耸耸肩，“您信吗？”
李原一时语塞。
“小燕儿，你在这儿啊。”丰子修忽然从李原身后冒了出来，李原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步，丰子修自然而然地走上两步，和梅笑颜面对面地站着。
“嗯，在这儿。”梅笑颜的笑容倏忽而逝，又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你老子和你哥，一会儿就吃完了，咱们聊聊啊。”丰子修剔着牙，显得非常惬意。
“聊什么？”梅笑颜冷言冷语的，李原却感到她似乎有些紧张。
“你看，你这娃娃。”丰子修“呸”的一声吐掉了刚刚剃出来的牙屑，“当然是聊昨天说的事了。昨天吕先生不是说了吗？今天要说出个结果来，然后咱们一起走。”
“是你们走，我不走。”
“你这娃娃，这么倔哒对你有什么好处嘛。”丰子修挺着胸，摆出长辈加领导的派头，“你不管我这三十年村长的面子，也得顾你老子和你哥嘛。”
“就是嘛，就是嘛。”徐连锁和徐嘉成也来了，徐连锁忙着给丰子修帮腔，可除了“就是嘛”这三个字也说不出别的来了。徐嘉成倒是一瞪眼：“咋，你还敢不听话？”
“你想干什么？”梅笑颜还以怒目，几个人同时看到她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小刀子。前台的两个小姑娘被吓得惊叫一声，连忙躲到了墙边。小武也跑过来了，拦在梅笑颜和丰子修之间，伸开双臂，却说不出话来。
“干嘛呀这是。”吕瑞和华俊骢、关志威也来了。吕瑞喊了这么一声，既不惊恐，也不愤怒，倒像是在安抚。
“你不就是想动手吗？”梅笑颜怒视着徐嘉成，“来呀，你来试试！”
“小燕儿，小燕儿。”丰子修躲在小武身后，“你看，这多不好，这也没人说什么嘛，你这拿刀动枪的干什么哩。”
“你闭嘴！”梅笑颜又把刀指向了丰子修露出的半边脸，“再说一句，先弄死你！”
丰子修吓得把脸完全藏在小武身后，嘴却仍然不停：“小燕儿，你看，这又是你老子，又是你哥，我还算你老伯……”
“我让你闭嘴！”梅笑颜挥刀就要往小武身边冲，吓得小武连忙后退。丰子修猝不及防，被小武撞在地上，立刻开始不住地哎哟。
紧张的场面一时变得有些滑稽，吕瑞这才施施然地说了句：“梅经理，你把刀放下，有什么事好说。”
梅笑颜瞪着血红的眼睛，双手举着刀，恶狠狠地看着周围的人。
“放下吧，放下吧。”关志威往前凑了两步，“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你们报警吧！”梅笑颜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报警有什么用呢？”华俊骢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报警也解决不了你现在的问题。”
“报警，让警察把我抓起来，我也不用被他们抓回去了。”
“小燕儿，好小燕儿，谁要抓你来。”丰子修趴在地上，不住地解释，“你不信老伯，你还不信你老子和你哥吗？”
“行了，行了。”吕瑞打断了语无伦次的丰子修，“你们先回屋，回去再说。”他一边说一边硬把封自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把他和徐家父子塞进了电梯。
等吕瑞转回来，梅笑颜已经软瘫在地上，刀也丢在了一边。吕瑞站在她身旁：“你这是何苦呢？”他蹲下身捡起那把刀看了看，“刀鞘呢？”
“这里，这里。”一个前台小姑娘仗着胆子把刀鞘递了过来。
吕瑞把刀插回刀鞘，又把刀放进衣兜，然后看看梅笑颜：“别坐这儿了。”
梅笑颜的眼泪忽然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吕瑞却无动于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起来吧，别在这儿坐着了。”说完，他和华俊骢一左一右，把梅笑颜扶了起来。前台的一个小姑娘递了两张纸巾过来，梅笑颜接过来擦着眼泪。吕瑞指指办公室的方向：“你回去收拾收拾吧。”梅笑颜点点头，一边抽泣，一边走了。
吕瑞叉着腰，低着头，想了想，摸出一支雪茄：“散了吧，散了吧。”说完，他也不等别人离开，径自走了。华俊骢和关志威对视一眼，也离开了。小武怯懦地看看李原，欲言又止的。李原看看他，想了想：“你还是跟你们队长说一声吧。”小武“嗯”了一声，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门。李原又看了看那两个惊魂甫定的前台：“你们，要不也跟你们领导说一声？”
“我们，领导就是梅经理。”那个刚从递纸巾的女孩子颤声说道。
李原微微点头：“嗯，那等等她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办公室的方向望了望，然后转身进了咖啡厅，给自己要了一杯白开水，然后枯坐在那里。这件事的进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现在真有些犹豫要不要跟聂勇说一声了，毕竟眼下的情况虽然没到报警的程度，但情况很有可能恶化到不可收拾。
李原再三思量之下，觉得还是给聂勇打个电话好点儿。他摸出手机，拨通了聂勇的电话。
聂勇接得倒是很快：“喂，老李。”
“是这么回事。”李原轻轻咳嗽了一声，“我住的这地方啊，出了点儿事儿。”他把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儿大致介绍了一下。
“您觉得问题严重吗？”聂勇听完李原的介绍，稍稍消化了一下，才问了这么个问题。
“我觉得，现在吧，还不算严重。”李原犹豫再三，才模棱两可地下了个结论。
“哦，那需要我去露个面吗？我可以带几个人，开辆警车。”
“那样……”李原沉吟良久，“那倒是不用，算了，你知道有这事儿就行了。”
“那这样吧，老李，”聂勇给出了自己的方案，“我让他们巡逻的时候多往那边转转，去了的时候打开警灯闪两下，离老远就能看见，再响两下警笛，意思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那也行吧。”李原也吃不准聂勇做到什么程度才合适，不过他刚刚意识到一个问题，毕竟持刀相向的人是梅笑颜，聂勇他们出现在这里可能反而不会起什么好作用。他挂上电话，开始琢磨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李警官，喝茶呢？”吕瑞出现的时候，李原的白开水刚刚凉到能入口的程度。
“坐吧。”李原有些无奈，回头招呼服务员再拿一杯白开水。
“您没喝茶吗？”吕瑞看着李原，有些诧异。
“不知道喝什么好。”李原喝了口白开水，“你抽完你的雪茄了？”
“抽完了。”吕瑞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李警官，刚才这情况你也看见了。”
“嗯，看见了。”李原点点头，在心里暗暗揣测着吕瑞接下来要说什么。
“您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李原笑起来了，“一般情况下，我应该马上退房走人，同时向他们上级投诉，但是你昨天说那么一篇，我又觉得我应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啊，您说的退房、投诉这都是人之常情。不过呢，我觉得您不会这么做。”
“是吗？”李原冷笑一声，他对吕瑞的言之凿凿有些恼怒，仿佛自己能被他看穿似的，这让李原觉得对方似乎是在侮辱自己。
“啊，您别多心。“吕瑞似乎看穿了李原的想法，“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您应该对梅经理也会像我们一样很同情她，不希望她受委屈。”
李原眯缝起眼睛，仔细观察着吕瑞的表情和动作：“我想你应该是觉得错了，我这才来几天，跟她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她受不受委屈与我也没什么关系。”
“您也看到那三个人了，你觉得梅经理就应该跟着他们走？”
“应该还是不应该，那不是我考虑的事情。”李原老气横秋地说道，“我只关心我在这儿还能不能有安宁日子，如果没有，那我还不如早点儿走，然后投诉，找他们退钱。”
“您一点儿也不关心其它的吗？”
“其它的。”李原笑起来了，“跟我有关吗？”见吕瑞还想说什么，李原摆了摆手，“同样的话，你昨天跟我已经说过一遍了，现在你也就不用再重复一遍了。发展到刚才这个程度，如果你觉得我还能继续装作无事发生的话，那我只能说你太高估我的定力了。”
“嗯。”吕瑞迟疑了片刻，“那您准备……”
“今天或者明天，不过今天也有可能走不了，”李原看看手机上的时间，“那就最晚明天吧，我准备最晚明天就退房。”
“可那几个人最晚就待到今天，您就不能等他们走了再做决定？”
“不了。”李原笑笑，摇摇头，“谁知道到那时候又会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