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神明会予以考验,也许在下一刻,也许在生命的尽头。gaoyawx】
【只有通过神明考验的信徒,才有资格陪伴在神明左右。】
阿洛菲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床边柜子上,灯焰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就要熄灭。
多年前,她床边的灯变得这样朦胧时,就意味着这夜的大司祭睡前故事要结束了。
换回便服的庇斯特坐在床边,茶灰色的长发松松扎在脑后。
王城的至高司祭,南大陆的教会总统领,是外貌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阿洛菲偷偷问过庇斯特比较亲近的下属,他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他是不是有偷偷修炼什么驻颜神术。
没问出个所以然就算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接下来的一周,她的神术学功课直接翻倍。
气得阿洛菲半个月没搭理路上所有向她问候的神官们。
庇斯特的面容平和,鼻梁上架着金边细框眼镜,微垂着眼睑看手里的卷轴,羽毛笔在上面时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圣女的寝宫就在神殿旁,可此时房间里安静无比,连窗外都不曾传来嘈杂。
阿洛菲一时恍惚,她长大些后,庇斯特就不再在夜间造访,为她讲睡前故事了。
圣湖上发生的事,难道只是她的一场梦吗?
“庇斯特,我通过考验了吗?”她下意识开口。
才刚张嘴,她就被自己声音的沙哑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感觉里面还有点疼。
她抬眼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指才触碰到杯壁,就被另一只手制止了。
“冷了。”
庇斯特一手握住玻璃杯,指缝间透出微微的金光,而后才递到她面前。
阿洛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居然用了神术。
庇斯特精通神术,但他在日常生活里,一般只会用普通的法术。
她想伸手去接,看见自己被绷带包扎的手掌,才意识到之前发生的都是真的。
庇斯特避开她的手,把水杯怼到她嘴边。
抿了口温热的水杯,阿洛菲心里感叹,如果被光明神听见,大司祭为了加热一杯水而使用神术,不知道有什么反应。
“什么考验?”
摇曳的焰光下,大司祭的表情比平时看见她闯祸后还要冷。
加了一点蜂蜜的水似有若无的甜,轻柔地抚过喉咙,极大的缓解了渴意。
“我想起你以前给我讲的故事。”
阿洛菲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脸色,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刚刚仪式上发生的骚乱,会不会是神明对我的考验?”
“不是,”庇斯特没有犹豫的否认了,灰色的眼睛盯着她,“你跟光明神做了什么交易?”
他的视线锐利,让阿洛菲摸不着头脑中又有些不安,她努力回想了一遍自己在格拉利尔顿神环里的画面。
“我没有”
“还撒谎!”庇斯特的语气很重,“跟我有关的事,还想瞒着我?”
阿洛菲诧异,望着大司祭震怒的脸,迟疑了一下,嗫嚅道:“我只是希望他可以让你做神使。”
“你,”庇斯特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失态神色,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是为了凝住心神,“然后呢?你把自己的什么东西献给了光明神?”
“什么都没有,”阿洛菲一头雾水,“他不答应我,那我也不能勉强别人嘛。”
这话说得好像是自己放过光明神一样。
她趁庇斯特还没接话时,赶紧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呀?”
庇斯特不语。
“难道是光明神说的神明居然撒谎!”
阿洛菲见庇斯特没有反驳,震惊道。
“何况要实现信徒的愿望,仁慈的光明神怎么会需要拿东西去交换呢,只有黑暗之主乌拉尔才会卑鄙的引诱——”
“慎言,”庇斯特低声喝止,“你忘了教会的规矩了吗?”
阿洛菲吐了吐舌头。
在王庭内,黑暗之主是不可当众提起的邪恶存在,教会甚至把讲述神魔大战的几章古籍封为禁章,除了大司祭以外无人有权阅览。
阿洛菲喜欢看书,尤其爱看各种冒险小说,越奇异神秘越吸引她。
尽管她极少有机会到王庭以外的地方,也依然想办法让侍女买来民间流传的秘事。
关于黑暗之主的故事,她自然也偷偷看过不少。
“这话被十二主教听见,即使是有我在,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庇斯特皱着眉头看她。
“我不理解,蒙特塞拉冕下千年前打败了乌拉尔,为什么光明信徒反而要害怕提起他。”
阿洛菲扬起头,蓝宝石似的双眼里有着生动的无畏。
“何况现在蒙特塞拉冕下已经回归南大陆,我们更加没有必要这么忌讳这个名字嘛!”
“也许,只是因为光明神讨厌他的存在。”
大司祭的话语突然带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他站起来,俯视着阿洛菲。
“圣女近日疏于约束自己的言谈,今夜把《神诫》抄一遍。”
“我还伤着呢!”阿洛菲高高举起自己被包扎好的手。
庇斯特冷哼一声,攥住她的手腕,消除了上面的绷带。
雪白的掌心里甚至连伤痕都没有。
大司祭并不负责照顾伤者,但在南大陆,疗愈术比庇斯特精通的神官,实在是没多少了。
看来这伤,是他亲自治疗的。
阿洛菲讨好的笑道:“还是庇斯特厉害。”
“两遍。”
阿洛菲暗暗叫苦,她眨巴着眼,轻扯庇斯特的衣角,努力装出可怜的样子:“我错啦,我不说他名字还不行嘛。”
“三遍。”
阿洛菲倏尔松了手,在床上正襟危坐,不敢再求他。
在离开之前,庇斯特凝视着坐在书桌前的阿洛菲,过了很久才低声开口:“阿洛菲,你是圣女,是离光明神最近的人。”
“而现在的光明神——”
阿洛菲停下笔,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纠结犹豫的庇斯特。
“大概并不如我们认知里温和慈悲。”
沙漏的底部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粉砂,阿洛菲的纸上却一字未落,笔端的羽毛被她弄得乱糟糟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居然从庇斯特嘴里听见了光明神的坏话!
虽然很离谱,但阿洛菲觉得能理解对方的话,甚至觉得庇斯特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毕竟今天看见这位重返南大陆的神明,不管是外貌,还是脾性,实在是和流传下来的形象相去甚远。
阿洛菲沉思片刻,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黑底红纹的硬皮书。
她循着记忆翻了几页。
【受黑暗力量污染后,生物会性情大变,无法控制自身思维与行动,成为黑暗之主的奴仆。】
阿洛菲用羽毛轻轻扫着下巴,望着这一页的文字若有所思。
强大全能的光明神肯定不会成为黑暗之主的奴隶,可是根据神籍记载,他耗费了七天才把对方消灭,自己的神躯也牺牲了。
那么,苏醒过来的神明,是否也和人类那样,还有未愈合的伤呢?
阿洛菲在脑子里搜刮着这几年看的各种正史野传,也没想起这样的记载来辅佐自己的猜想。
不过将心比心,本来银发绿眸,皮肤雪白的温柔神明,变成黑发黑瞳,肤色也黑了好几个度,脾气不好也能理解吧。
把自己代入神明位置的圣女沉浸在自己想象之中,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念头有多逾矩,反而生出了一些同情之情。
可怜的蒙特塞拉冕下,为了信徒们的幸福,变得面目全非,可还是愿意降临南大陆庇佑大家,果然是最温柔的存在。
想来想去,罪魁祸首还是那个黑暗领袖。
“哇,该死的黑暗之主。”
阿洛菲靠在椅背上叹气,她根本不担心自己的话会被听见,庇斯特早在她还没醒来时,就在她寝宫里施加了名为“大静谧”的神术。
简单来说,外面的喧闹吵不着她,房间里的动静也传不出去。
“该死的,黑暗之主,乌拉尔,”阿洛菲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简直是万恶之源,可恶的呃,呃”
从小在王城里长大的圣女从没听过太多骂人的话,即使是小说里,也没怎么见过,她翻来覆去,只能卡壳在“可恶”和“该死”二字里,最后说得自己都郁闷了,羽毛笔唰唰的在纸上写下乌拉尔的名字,在名字旁边画了一把剑,直指黑暗之主。
她颇为满意的打量着圣剑,想了想,又在高些的位置写下蒙特塞拉,在名字旁边画了一枚太阳。
阿洛菲的字写得好,连最挑剔的书写课教授都对她的一手漂亮花体字赞不绝口。
“我在你的书写里感受到了一个浪漫的世界,有星有月,还有花与海洋。”文学教授曾经这么评论她的字。
阿洛菲用羽毛笔戳了戳黑暗之主的名字,轻轻咬牙切齿的说:“愿圣光远离你,愿黑暗永远围绕你,乌拉尔阁下。”
“远离光明永沐黑暗,对黑暗神来说,可不是诅咒。”
书架后突然传来一把懒洋洋的男声,把阿洛菲吓得连笔都没拿稳,落在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笔,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神明自昏暗中走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到来似乎让明亮的房间笼上一层阴影。
他勾起嘴角,一字一顿低语:“是祝福,最高的祝福。”
“蒙特塞拉冕下,晚晚上好。”
阿洛菲一个激灵,急急从椅子上跳起来,顺手把桌上的纸揉作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黑发神明似乎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相当自然的坐在柔软的长椅上:“你对黑暗神很感兴趣?”
“一点也不!”
蒙特塞拉冕下为什么会把黑暗之主称为黑暗神,光明神不是唯一的神明吗?
“你呼唤了他三遍,”黑发神明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房内,隐隐包含着某种危险,“我的圣女独自在房里吟诵黑暗神的名字,是为什么呢?”
救命啊!不是有“大静谧”吗,光明神怎么听见的?
阿洛菲憋得脸上发烫,她慌张的摆着手:“不是呼唤!我,我只是在骂他!”
“骂?”黑发神明挑挑眉,“你不怕他?”
“我是光明神的眷属,为什么要怕他。”
听见这样的发问,阿洛菲刚才的那股气又起来了,她挺了挺胸膛。
“您在千年之前为了南大陆的安宁,和黑暗之主的一战中牺牲了自己,我们作为您的信徒,怎么可以怕您的手下败将。”
像是听见了非常好笑的事,黑发的神明哈了一声,仰头靠在长椅背上,完全不在意仪态的舒展开身体。
“你对自己信奉的神明了解吗?”他微侧过头,斜乜着阿洛菲。
他的语气很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嘲弄。
“蒙特塞拉冕下全知全能,我能窥见的自然只有一二,”阿洛菲认真而诚恳的看着他,“但您赐予我的记忆都很宝贵,我一直珍藏在心。”
“我不是今天才醒?”黑发神明把双手枕在脑后,“你看起来也不像是活了几千岁的样子。”
“每年在我生日那天,您的神识都会出现在这里,”阿洛菲如实回答,她察觉坐着的神明露出了一点含义不明的笑容,试探着问,“您想起了什么吗?”
“你是重要到必须记住的人?”
阿洛菲心下怅然,狂妄恶劣的语气,和记忆里温和的声线完全判若两人。
也许神躯重塑,神明丢失了部分记忆的同时,千年前大战给他留下的伤还没痊愈,等蒙特塞拉冕下完全康复后,说不定还为自己这样草率对待信徒而痛心。
她一定要为他的恢复献出力量。
想到这里,阿洛菲心里的烦闷减少了许多,她的嘴角上翘,笑意盈盈的看向黑发神明,在橘黄的光焰下,就像一朵堪堪初盛的玫瑰。
“我对蒙特塞拉冕下来说微不足道,可是您对我来说,是我愿意用生命和名誉维护的至高,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温柔仁厚的光明神,即使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信徒蒙受痛苦。
她愿意献出自己的力量,即使是微不足道。
闻言,黑发神明欠起身,直直的望着她,有那么瞬间,阿洛菲似乎看见他黑色的双眸深处出现一抹暗红。
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跪坐在他身侧。
黑发的神明居高临下觑着她,光落下来,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力量抵挡住它落在他身上。
他的表情在昏暗中似乎也看得不真切,那种曾经出现过的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感觉又再出现了。
他的手轻按在阿洛菲的头顶,随着偏高的温度传到她的身体,低沉而缓慢的古语也如咏叹调淌入她的耳中。
阿洛菲微微睁大眼睛,蒙特塞拉冕下居然允许她在公众场合单独的喊他名字!她从未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以至于甚至忘了向神明的赏赐表达感谢。
“蒙”
“嘘,”黑发的神明的拇指抵在少女的唇边,阻止了她的跃跃欲试,“但你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叫我。”
“可是,您以前说这就是您的名字。”阿洛菲不解,一时忽略了对方古怪的动作。
黑发神明以指腹蹭着少女娇柔的下唇,他望着她不施粉黛的脸,这张年轻的脸颊因为激动染上了微粉,宝蓝色的眼睛清澈而干净,掩饰不了任何秘密。
像极了天真又弱小的羔羊,以为世界就是由朝阳染成金色的天和长满青草的土地组成。
懵懂的、纯洁而单纯的小羔羊,是黑暗最热衷掠夺吞噬的。
“你的神明现在很讨厌这个名字,”他笑了笑,低声说,“从今天起,你该叫我赫墨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