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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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示结束,众人散去。fanghuaxs
林柏楠和卢文博来到康复治疗区右侧的区域。
卢文博协助林柏楠穿上腿部支具,根据林柏楠的身高调节助行器的高度,询问:“需要我搭把手吗?”
“不用。”
“小心点,别摔倒了。”
“我很久没摔倒过了。”林柏楠从容地将手搭上助行架,双手紧握两侧的扶手,上半身发力,拖着沉重的下半身缓缓站起。
他脚上穿了固定支具,但右边的脚踝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内侧倒,卢文博蹲下身,扶正他的右脚踝。
“不错啊,越来越得心应手!”卢文博起身,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头,视线飘到林柏楠的头顶,“阿楠,你又长个子了,都快和我一样高了!你现在多高了?”
“不知道,没量过。”林柏楠低头看地面,一时的体位升高让他不习惯,半截身子飘在空中,头也有点晕。
“我目测一下。”卢文博将林柏楠上下端量,用目光细细丈量,“差不多……一米七二!比例挺好啊,腿真长!啧啧,现在的小孩都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跟要窜天似的!想当年,我都上高中了才一米六出头!”
“阿楠,你爸妈都是大高个,你至少长到一米八。多补补钙,长到一米九也不是不可能!以后哥哥我就要这样看你喽!”卢文博夸张地往上仰脖子,仿佛面前站了个巨人。
林柏楠被逗笑。
头晕有所缓解,他试着腰部发力挪双腿,语气松弛:“长那么高有什么用,挪动的时候不是更麻烦?腿长了还碍事,我的腿都快放不进课桌了。”
“多少人想长高却长不高呢,比如我!”
“难怪你头发梳那么高。”
“……你这小子!”
枯燥又辛苦的康复训练在一言一语间变得轻松。
林柏楠借助助行器,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行走”。
他的双腿和双脚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也没有行动能力,腿部支具能帮他锁住膝盖,起到支撑与保护的作用。
所谓的“行走”,不过是依靠腰部的力量将腿甩出去——
先让右侧的腰发力带动右腿迈出一步,右脚着地后,用眼睛确认自己站稳了,再左侧的腰使劲儿,重复同样的步骤。
这个训练并不能唤醒损伤的脊髓神经,也不能让林柏楠重新学会走路,只能代偿肌肉运动,减缓下肢肌肉萎缩和足下垂,加强心肺功能。
卢文博推着轮椅紧跟在林柏楠身后,林柏楠要是累了,可以随时停下,回到轮椅上。
走了一圈,林柏楠的腰犯疼了,手臂隐隐酸痛,他对着卢文博点头示意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练,坐回轮椅,他甩了甩胳膊,锤了锤僵硬的腰身。
卢文博从一旁拉来一个转椅坐下:“腰疼了?”
“有点。”
“再走一圈给你上电疗仪,缓解肌肉紧张,就没那么痛了。”
卢文博伸手去探林柏楠的腰,硬邦邦的,林柏楠本人倒是面无表情,在长期的疼痛折磨下早就免疫了……他不由地心疼起了这位很能忍痛的弟弟。
调整好心情,卢文博换上积极乐观的面貌:“等天气暖和了哥带你做水疗,水里面训练就没这么费劲,游来游去,多自由!对了,小青梅知道你会游泳吗?”
“会游泳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林柏楠不自觉地摸后颈,语气毫无波澜,神色却没那么淡定了。
“很了不起啊,旱鸭子多的是!”卢文博用手肘戳了戳林柏楠,挤眉弄眼的,一看就是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了,“什么时候带你的小遥遥来玩?让她看看你的练习成果?”
“干嘛带她来?”
“你不想给她看看你站起来走路的样子?”
“像企鹅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唉……”卢文博无可奈何地叹气,“老听你遥遥长,遥遥短的,我真想见一见这位被你挂在嘴边的女孩子啊!那么可爱的女孩子,看来我卢文博这辈子是见不到咯……”
卢文博身体往后倒,坐着转椅转了个圈,嘴里嘀嘀咕咕,故意将尾音拖长:“小遥遥长什么样呢?林柏楠一直喜——欢——的——小——遥——遥?”
“小点声!”林柏楠赧颜,耳根子倏地发烫,伸手去堵卢文博的嘴。
卢文博脚蹬转椅嗖地躲开,嬉皮笑脸地耍赖:“你不让我见小遥遥,我就不闭嘴!我就要说,我还要大声说!咳咳!林——柏——楠——喜——欢——”
“好!”
羞恼之色闪过林柏楠的脸,他赶紧截断卢文博的话,抿了抿嘴唇,妥协下来:“……改天。改天带她来。”
“耶嘿!”
“……”
卢文博一脸得逞的笑容,朝林柏楠比“胜利者”的手势。
林柏楠边咋舌边摇头:快三十岁了也没个正经样!但他就是对卢文博这种情绪外露又开朗的人没半点法子……
对袁晴遥也是。
忘记了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的心绪。
尽管林柏楠不愿意承认,但心声骗不了人——
对。
没错。
他就是喜欢袁晴遥。
全世界,他最喜欢袁晴遥了。
她仿若一个五彩缤纷的糖果罐,笑的、哭的、乐观的、激动的、顽皮的、耍小脾气的……
每一种口味的她,他都喜欢。
他的喜欢开始得很早,早到这朵爱之花初放之时,他的年纪用十根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早到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大人们口中的爱,早到还在被蛋糕和玩具迷了眼的年龄他就喜欢她,比蛋糕和玩具还要喜欢。
他说不上这份喜欢什么时候成型的。
也许是从每个躺在医院的假期,都以她的软言细语作为精神食粮伊始的,或许是从期待晚餐后不约而至的门铃声为起点的,又或是在习惯了课桌右手边她给的欢声笑语后产生的……
甚至可能更早,早到他复学后过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她随着那枚会发光的星星贴纸一并粘进了他的生命。
小学那几年,她保护他不受小霸王们欺负,她照顾他,做他的双手与双脚——
他的水喝完了她会帮他续上,他的铅笔用秃了她会帮他削,他的东西掉地上了她会帮他捡起来,他进出后门遇到障碍物了她会帮他挪开,学校发了牛奶和小饼干她会帮他撕开包装袋,再把吸管插进牛奶里,递到他的左手边……
他每次都觉得感动,又不好意思,就用凶巴巴来掩饰:“不需要你帮忙,我可以自己来!”
她则笑嘻嘻地拿手指戳他的胳膊:“有什么关系嘛,我们是好朋友呀!再说了,我喜欢做这些!”
她给的元气满满的笑容、毫不吝啬的夸奖、不求回报的善意,她做什么事都想着他,她也让他渐渐喜欢上了残缺的自己。
再糟糕的情况在她的眼中都开得出花来。
因为无法行走才使用的代步工具,在她口中变成了“座驾”。
她还给他的几个轮椅取了名字:充电的电动轮椅叫“小马达”,贴了夜光轮毂贴的运动轮椅叫“夜行侠”,家用轻便式轮椅叫“棉花”,洗澡用的简便轮椅叫“洗澡鸭”。
还有,她第一次见他穿五指袜的时候吃了一惊。五指袜是用来促进足部血液循环,防止皮肤挤出褥疮并预防脚趾变形的。他以为她会瞧不起他穿这种袜子,结果她惊呼:“林柏楠,你好奢侈,你的每个脚趾都住单间!”
这样的她……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她像空气,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的生活,让他依赖,让他离开了便无法呼吸;她又像阳光,为他赶走了无数个阴雨潮湿的日子,让他依恋,让他靠近她时连影子都微笑着。
所以,怕她被人抢走了,怕她以后没空理睬他了,他才故意打翻果茶,毁了那张写着告白的话和一串企鹅号的纸条。
其实,袁晴遥与何韵来交换专辑周边的那天,从袁晴遥书包里飘出来的那张方形白纸算是给她的情书。纸上写了一段话:我注意你很久了,你好可爱,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加我:6543……
句末,写了一串企鹅号。
好在袁晴遥和何韵来两人都没看清楚上面的文字,他借着擦桌子的间隙,把纸条偷偷藏了起来。
回家后,他查了那个企鹅号的所属人,发现是新生报到那天,跟袁晴遥热情地打招呼的那个戴眼镜的男生……
电脑屏幕上倒映着他神色低落的脸庞。
那一刻,他好想把她藏进口袋里面,不让她被别人看见。
他说不记得回家的路也是骗她的。
其实,她第一次送他回家的那天,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边划轮椅一边看路边的小吃店。他看见了她喜欢吃的旋风土豆,想叫住她,却发现她不见了。
他刚要找她,忽地轮椅颠簸了一下,他身体些微倾斜,低头看,发现是左侧的轮子陷入一道小泥坎。
这种情况,只要左右手同时用力一推就出来了,更何况手边摆着桌子椅子板凳,有一大堆可以用来借力的东西。连台阶都上下自如的人,还过不去一个两厘米深的小沟小坎?
正当他要从小泥坎里出来之即,焦急的呼叫声响彻耳畔,他看到她急匆匆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跑来……
他突然就不想出来了。
她误以为他摔倒了,他不但没纠正,反而将错就错演了起来,装出一副挫败的可怜样。
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真正的脆弱是不轻易外露的。他反常的行为就是想让她着急,想让她担心,想让她在乎自己。至于裤子和衣摆上的泥巴是哪来的,他也不知道,估计是没注意蹭到哪个小吃车上了吧……
那天,她给的关心令他窃喜。
同时,他也后悔跟着她走了窄街。
倒不是因为路太难走,而是因为危险,摩托车和自行车冷不防地穿梭其中,她要是受伤了,他不会原谅自己。
他之后没再带她走过那条窄街,他骗她说发现了新的路线。
而让何韵来的数学成绩亮了红灯也是他有意为之。
第二堂生物考试,他就发现何韵来在偷看自己的答题卡了。于是乎,他萌生了一个计划——
其他科目都让何韵来抄正确的答案,让她沾沾自喜,让她掉以轻心。数学考试时,他的选择题和填空题全部写了错误的答案,然后,他将答题卡放在桌角显眼的位置等着她抄。考试结束前,他再把答案改了过来……
作弊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不是吗?
再说了,谁让她无缘无故惹袁晴遥伤心,他就是不乐意瞧见那张他最喜欢的小圆脸嘴角下垂。
他日复一日地长大,他的喜欢也是。
可这份“会长大的喜欢”不能光明磊落,他很清楚,袁晴遥只把他当朋友,他只是她最好的朋友。
姥姥葬礼那日,她的小手异常用力地替他捂住不请自来的闲言碎语,那双并不温暖的手,让他心里的阴云放晴。
人类虽然没有进化出关闭听力的能力,但是当一个人沉浸于某一事物的时候,就会忽略周遭的声音,她就是能为他阻断一切纷扰的屏蔽器。
算命的算得出来吗?
有一个温暖的小太阳从他出生之日便陪伴在他的身边。
在车里等候的那几个小时,他不敢看她却又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他不想暴露难过与无助,但又好想抱抱她寻一丝慰藉。
她拉着他的手想要比大小,他收起了手掌,才不是在乎什么“男女有别”,而是怕自己抵抗不住内心悸动的涟漪,怕一不小心没忍住……
就与她的小手十指紧扣了。
朋友之间不能那么做,不是吗?
那天,她还问他,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了不知道。
他没有敷衍了事,他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拖着这样一副身体就算长大了又能做什么?
但是,有个清晰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回响:他想自食其力,他想远离灾疾,他想在她的身边度过每个春秋冬夏与朝暮更替,哪怕只是以朋友的关系。
他不敢带她来康复中心,摔倒、脱力、失败、挣扎……不停地在复健时循环上演,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没用的样子。
有时候脊髓损伤患者被抱上站立床,由于体位变化而引起的低血压、头晕头痛、乃至昏厥都是家常便饭,人就像个飘摇的纸娃娃一样,站不够十分钟就得下来。
这不是最尴尬的,最让人求死不能的状况则是废用的排泄系统不合时宜地泄了闸,大庭广众之下弄脏自己也就罢了,还染脏了站立床……
虽然他没遭遇过以上的这种情况,但他亲眼目睹过,哪怕隔得很远很远他也感觉得到那些病人心中的难堪与绝望。更令他心痛的是,他无法保证那样的惨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他在袁晴遥面前尿过裤子。
那一次,她眼中的惊愕之意成了缠绕在他心头的荆棘,他每想起一次,心脏就会被扎一下……
因为他脏,所以她嫌弃他了。
因为他脏,所以她被吓跑了。
因为他脏,所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和他说过话。
如今长大了,记事了,他要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崩塌了“泥石流”,那她这辈子见了他都要绕道走了……
所以,他才只敢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
做康复训练的最强动力也是她,特别是小区停电那天之后,他拼了命地努力锻炼,真切地认识到了行动自由的重要性。要快点变强大,要快点用双手撑起生活,以后再遇到此类的状况,他能更快一点、更体面一点去到她的身边。
搬新家的时候他换掉了医用床,就是想给她展示,他现在可以独立翻身、独自起床了,他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睡普通的床,他虽然还是个残废,但他没那么差了。
拉回思绪,林柏楠看回眼前举止幼稚的的卢文博。
卢文博嘚瑟了一阵后,终于有了大哥哥该有的踏实和稳重感,他搂住林柏楠的脖子,开导道:“阿楠,勇敢一点!你的复健成果都是你用努力和汗水换来的,你应该感到自豪,给小遥遥看看,你是个多么有毅力的男子汉!”
“那篇课文怎么背的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哎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小小年纪就已经战胜了那么多的困难,你的意志力和恒心是同龄人所不能比的,更何况你还有颗聪明的脑袋瓜,你以后啊,一定是能成大事的人!自信一点!记住哥的话,你只是不一样,你绝对不比任何人差!”
卢文博凑得太近,大嗓门震得林柏楠往后撤了撤头。
林柏楠嘴角抽了抽:“又给我灌鸡汤……”
满满正能量的卢文博经常熬“鸡汤”给林柏楠喝,这么些年林柏楠都听惯了,但小鹿眼里眸光波动,证明卢文博的这段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鸡汤怎么了?不好喝吗?”卢文博从转椅上跳下来,把助行器推到林柏楠的面前,故作严厉的模样倒显出几分搞笑,“快点起来继续练!不许偷懒!”
林柏楠深吸一口气,扶着助行器站起:“文博哥,你不能小点声?你喇叭成精的?”
“……嚯!我看你小子精力挺旺盛啊,还有力气笑话我?!再走两圈,走不够不许停下来!”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