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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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2003年初春。fanghuaxs
今天是小学返校的日子,袁晴遥即将开启她二年级下半学期的学习生活。
早上八点左右,袁晴遥精神百倍地吃了早餐,换好衣服,佩戴上红领巾和印着一条杠的小队长袖徽,喊袁斌送她上学。
袁斌在厨房里洗碗,让她等一等。
魏静一大早就出门了。她是工大附中高中部的语文老师,今早有早读要辅导。没有早读的时候,魏静会牵着袁晴遥的小手步行送女儿上学,若是排课排到了早读,则由袁斌骑摩托车送袁晴遥去学校。
袁晴遥更喜欢让爸爸送,因为可以坐摩托车。
洗完碗,拿上书包,父女俩人来到楼下的停车棚。袁斌给袁晴遥戴上她专属的安全头盔,小小的一个,粉色的漆面上印着白色的hello kitty。
袁晴遥坐在车座前端,被袁斌揽在怀里。
街边的早餐摊铺前排着长队,老板掀开一层笼屉,小笼包诱人的香味附着在水蒸气上沿路缭绕开来。耳边掠过风的声音,红领巾被风吹起,扫在脸上痒痒的。
摩托车笔直前行。
前方等待她的,除了新学期例行的检查作业和与同学寒暄,还有一场久别重逢。
来到教室,袁晴遥一眼就看见了同班好友葛冉心,她开心地小跑过去,两个好朋友拉住彼此的手在原地蹦蹦跳跳。
教室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欢声笑语,同学们渐渐来齐了。
九点整,班主任小马老师抱着资料册走进教室,她穿着衬衣和西装裤,短发齐耳,看起来干练利落。
学生们安静下来,双臂交叠放在课桌上,坐得端端正正。
“同学们好!”
“起立!”
“老师好!”
班长发出指令,全班同学站了起来。
小马老师点完名后,让同学们按照身高从低到高的顺序排站在教室后方,她从资料册里抽出一张纸,纸上印着新学期的座位安排指南和她对于几位需要特殊关照的学生的标注。
座位安排大致和之前一样,主要依照身高高矮来安排座位,矮个坐前面,高个坐后面,男生女生搭配。同桌是固定的,座位定期轮换,以保证每位学生都有坐在不同位置的机会。
从第一行第一列开始,小马老师字正腔圆地念出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同学背着书包往对应位置走去,边走边竖起耳朵听,对于同桌是谁,无人不怀揣着好奇与期待。
被点到名的人越来越多,等待区变得寥寥无几……
袁晴遥仍在其中,她目送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落座,巨大的问号挂在了脸上。
等除袁晴遥以外的其余学生都落座后,小马老师收起了手中的资料:“袁晴遥,坐在第四列最后一排。”
在一道道同样疑惑的目光中,袁晴遥走向了最后一排、临近教室后门的那张课桌,拉开椅子坐下来。
她觉得困惑又委屈:她不是身高最高的学生,也不是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她还是班干部,为什么坐在了这里?课桌前只放了一把椅子,她这学期是不是没有同桌了?
袁晴遥下巴抵在书包上,沮丧地撅起了嘴巴,她可是万般期待新同桌是谁呢……
按照惯例,小马老师接着宣读起了班规班约,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飘往了教室前门方向……
门外好像站了个人。
小马老师走下讲台,从前门出去又从后门进来:“同学们,今天有位新同学加入我们的班级,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他!”
掌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
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推了进来——
是位男孩。
开春了,天气已然变暖,男孩身上还穿着厚厚的外套,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无一处不是苍白的。他的小鹿眼暗沉沉,不像同龄的男孩们那样浑身充溢着不惧日晒雨淋的朝气蓬勃。
书包放在他的大腿上,他抱着书包,瘦弱得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不由得让人担心书包会不会把他压坏了。
而他与整间教室的孩子们最大的不同,是他坐着轮椅。
袁晴遥睁圆了眼,她认出了他,他是……
“这位是新来的林柏楠同学。大家以后要跟他和睦相处,友善友爱!大家要帮助新同学尽快融入班集体哦!”
小马老师没提及新同学的特殊之处,可学生们全看在眼里了。
一探究竟的眼神铺天盖地而来,坐在前排的几个学生甚至站在了椅子上观望。窃窃私语如春天的沙尘暴般从四面八方吹来,袁晴遥听到其中有个声音说“新同学是个瘸子”。
她就在他一臂之隔的位置,她听到了,就代表他也听到了,她看着他,发现他抱着书包的手愈发用力了。
小马老师俯身,在林柏楠耳边私语着什么,林柏楠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其实老师是在问他,要不要做个自我介绍?
他拒绝了。
拍了拍林柏楠的肩,小马老师朝后门外的人摆了摆手。
袁晴遥扒着脖子向外张望,竟然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蒋玲阿姨!她兴奋地冲蒋阿姨招手。
蒋玲看到袁晴遥后,急忙收起脸上失望的表情,挤出一抹亲切的微笑,也冲她挥手。
小马老师把林柏楠推到了空座位前。袁晴遥连忙挪了挪,为林柏楠腾出更大的空间。她心想,她旁边的座位没摆椅子,原来是她的同桌不需要椅子呀!
“以后你就坐在这里,坐在袁晴遥旁边。”
“你不用参加座位轮换,看不清黑板的话及时和老师说。”
“有什么问题随时找老师或者找同学帮忙,不要不好意思,大家都很乐意帮助你。”
……
小马老师倾下身,在林柏楠耳边小声地叮嘱了几句,又转过头嘱托袁晴遥,让她多留心,多关照新同学。
袁晴遥是个热心又听话的孩子,要是这个同桌换成别人的话,她当然会这么做了!
只是……
她用余光偷瞄林柏楠——
他坐在她的左边,他长大了些,头发也留长了。
他脸庞清秀小巧,死水般的眼眸和灰白的肤色使得他宛若一个没有生命力的仿真玩偶。他低垂着头,双手紧抱书包,像是想要隐藏什么似的,左臂牢牢地压在右臂上,纹丝不动。
更安静的是他的下半身,和她此刻因为不安与狐疑而反复进行着小动作的双腿截然不同,他的双腿死气沉沉的,双脚也异常安分的摆放在轮椅的脚踏板上。
他的伤还没痊愈吗?
他还是不能走路吗?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里……
不愉快的记忆被唤醒,袁晴遥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被林柏楠砸伤的额头早就恢复了,却又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幻痛。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但那次是她第一次被人打手心以外的部位,爸爸妈妈都没有打过她的脑袋,难免印象深刻些……
从书包里掏出寒假作业,她假装忙碌地翻看起来。
她暂时还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说话,况且,她这个新同桌也完全没有想要理睬她的意思。
“好了,都别吵了!前面的几个,从椅子上下去!”小马老师回到讲台,她指节敲了敲讲桌,引导学生们收回注意力。
老师继续读起了班规班约,可仍有新奇的目光不时向后飘来,连带着袁晴遥也被多看了好几眼。
受到如此莫名的关注,袁晴遥觉得别扭,她想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于是,她拿起了铅笔,反复描起了寒假作业本上自己的名字。“袁晴遥”三个字被越描越粗,直到成了黑糊糊的一坨,她又从文具盒里拿出橡皮,打算擦了重写。
伸手的间隙,她朝左手边瞥了一眼——
林柏楠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的头比刚才埋得更低了。
宣读完班级规约后,小马老师给全班同学送上了新学期寄语。
又过了一阵,教务处的老师送来了课本、作业本和课程表,由各组小组长清点数量后,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送。
好一会儿,袁晴遥才拿齐了全部的教材。新书本染着浓重的油墨味,她兴奋地翻开一本看起了插画。
小马老师对着闹哄哄的教室提高了音量,嘱咐各位学生回家后一定要让家长给课本包上书皮,并说明天要挨个检查。而后,小组长收走了各组员的寒假作业。
班会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袁晴遥仔细地将课本和作业本一一放进书包,收好文具水杯,拉上拉链,她起身背上书包。
临走前,她又看了林柏楠一眼。
他沉寂得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能显示出他是活物的,唯有他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他放在书包拉链上的左手手指在细微地拉动着。
貌似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指在移了几厘米后停了下来,再一次回归一动不动的状态。
袁晴遥一溜烟地跑走了。
她其实有点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
还是算了吧!别一不小心又惹他生气了,毕竟三年前的那次摩擦到底为何发生,她到现在都稀里糊涂的。
和葛冉心一起走出教学楼,袁晴遥老远就看到了在校门口等着接她的魏静,她同葛冉心道了声别,飞跑过去,小辫子在脑后一颠一颠地跳舞:“妈妈!”
“说了多少次了跑慢点,摔倒了又该哭鼻子了!”
“我才不会摔倒呢!”
“你这孩子,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魏静拿下袁晴遥的书包,单挎在自己肩上,袁晴遥笑嘻嘻地扑进魏静怀里,按捺不住分享起来:“妈妈,我换同桌啦!你猜我的新同桌是谁?”
魏静思索了一下:“是你们班的班长吗?”
袁晴遥略显得意地摇了摇头:“妈妈猜错啦!”
“是不是那个特别调皮、爱扯女生辫子的冯胤懿 ?”
“不是!我才不要和他同桌呢!”
“那是不是……”
又猜了几个人名,魏静还是没猜对。
袁晴遥忍不住说出了正确答案,连着重复了好几遍:“妈妈,是林柏楠!是林柏楠!是林柏楠!”
“是吗?居然是楠楠呀!那真是太巧了!”魏静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实际上她早已心知肚明。
她逗袁晴遥玩呢!
哪有那么多巧合?
袁晴遥和林柏楠又一次同校、同班、还成为了同桌,这并不是缘分使然,这是双方家长商量好的。
那场意外,让林家的搬家计划泡汤,林柏楠就读双语小学的事也彻底搁置了。不过,蒋玲也不关心什么新家不新家,双语不双语的,当务之急是儿子的健康问题。
住院治疗的第二年起,林柏楠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来,除了看诊时必要回答的问题之外,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起初,蒋玲以为是没有同龄人作伴的缘故,就将林柏楠从康复外科转去了小儿外科。但一盆更冷的冷水浇了下来,他的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严重了。
刚转入小儿外科住院部时,和林柏楠同住一间病房的是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男孩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另一个男孩是过马路时被车撞伤了。
两个男孩都释放出了善意,分享玩具和零食给林柏楠,然而,面对他们的示好,林柏楠不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健康的腿看。
几次下来,两个男孩都觉得他怪怪的,便不与他亲近了。
一段时间后,这两个男孩陆续出院,新的小病人住了进来。小病人们一开始都会对林柏楠表示出友好的态度,得不到回应后就不再搭理林柏楠……不同的面貌换了一拨又一拨,却是相同的结果循环重蹈。
后来,邻床来了一位与林柏楠伤情相似的十三岁男孩,本以为有了同病相怜的小战友,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事与愿违,他的状态没得到任何改善。
家人一直对他隐瞒伤情,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以前还会哭一哭、闹一闹的,从那时开始,他连眼泪也不掉了。
父母真切地意识到,儿子的心理出现问题了。
林柏楠七岁生日那天,全家人都来给他过生日。蒋玲买了一个超级大的生日蛋糕,还邀请了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小病人们一同来为林柏楠庆生。
病房里洋溢着难得的欢乐,大家纷纷送上生日礼物和祝福。蒋玲甚至买了之前不让林柏楠玩的高达机器人,希望儿子能高兴起来,可林柏楠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欣喜。
唱完生日歌,该许愿了。
爷爷问林柏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林柏楠低头沉思,半晌,慢慢地吐出了一句:“我想回家”。
生日愿望不是“我想站起来”、“我想走路”、“我想快点好起”……他不期待那些了。
他真的不想待在医院里了,他想回家。
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不亮林柏楠灰蒙蒙的小鹿眼,他诚恳的心愿让在场的大人们皆心沉了半截。
林平尧捏了捏林柏楠的手,给他鼓劲儿,让他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说等他好起来了,就能回家了。
林柏楠却说他不会好起来了,他观察了很久,那些能恢复健康的小孩,都天天哭着喊着伤处疼。
会痛才会好,可他不会痛,他的双腿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邻床的哥哥也不喊疼,所以他才和自己一样成了这间病房迁不走的“钉子户”。
大家一递一句地安慰林柏楠,说他年纪这么小,身体还在成长发育中,万事皆有可能,说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一定能再次蹦蹦跳跳,一定能恢复如初……
可他对所有的鼓励置若罔闻,漠然地吹灭了蜡烛。
而后的日子,林柏楠对周遭的一切只展现出了麻木。家里人快要急疯了,千方百计地逗他开心,激励他振作起来,但是哄小孩的招数对他来说无一有用。
蒋玲头一次觉得,太聪明并非是一件好事。
经过长达三年的康复训练,林柏楠慢慢地适应了新的身体。虽然双腿不能动,手臂力量也很弱,但他可以拿笔写字,可以在轮椅上坐稳,可以独自划轮椅划一小段距离……是时候送他去学校上学了。
择校又成了一个问题。
家人担心他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也害怕他的身心状况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会变得越加糟糕。
林平尧便提议,不如就送他去遥遥就读的班级。一来,这所小学有接收过特殊学生的先例,不会拒绝他入校;二来,有遥遥在身边,哪怕只说说话也好,他也能有个伴。
袁斌和魏静当然愿意帮好友这个忙了。
于是,和校方沟通后,林柏楠转进了袁晴遥所在的班级,和她成为了同桌。
“妈妈,你没想到是林柏楠吧?”
“妈妈没想到。”
望着袁晴遥无知的小圆脸,她还在为自己让妈妈吃了一惊而洋洋得意着,魏静偷笑,她牵起女儿的小手,两人踏上了熟悉的回家之路。
出于工作原因,父母没法子天天接袁晴遥放学。相比于袁斌严格的“朝九晚六”工作制,魏静的上下班时间稍稍灵活些,没课的时候,她会早点下班来接袁晴遥。
大多数时候魏静都工作缠身,接孩子的任务便落到了家里的老人头上。袁晴遥的姥姥一家居住在外地,只好由奶奶接她,但奶奶从今年年初开始腰疼得厉害,要少走动才行。
不过,如今接袁晴遥回家的事有了着落——
“遥遥,以后放学了,奶奶或者妈妈要是不能按时来接你,你就跟着蒋阿姨一起回家。”魏静交代道,手被袁晴遥牵着一前一后地摆动。
袁晴遥往左边跳一下,再往右边跳一下,步子绕成了“s”型,她仰头望向魏静,想起了父母的叮嘱:“可是爸爸妈妈说过,不能跟家里人以外的人回家。”
“你可以把蒋阿姨一家人当做家人。蒋阿姨是家人,林叔叔是家人,楠楠也是家人。”魏静笑着问道,“以后要和楠楠做同桌、一起回家了,开心吗?”
“唔……不太开心。”
“为什么?”
“因为他打过我,他说他讨厌我,他还不跟我说话!”袁晴遥撅起了小嘴。
听言,魏静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双手扶住袁晴遥的双肩:“楠楠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太难受了才会乱发脾气。我们遥遥试着想一想,如果你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下地和朋友一起玩游戏,你是不是也觉得很难受呢?”
“嗯,难受。”
“楠楠所承受的,比妈妈说的还要难受一百倍哦!”
一百倍是多少?袁晴遥并没有概念,但既然妈妈说了很难受,那想必是真的很难受吧!想着自己光是不能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就要气得哇哇大哭了,她开始同情起了林柏楠。
“而且,楠楠他也不是真的讨厌你,他只是发脾气说了不好听的话。我们善良又大度的遥遥不要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魏静语重心长的哄劝让袁晴遥陷入了思考,她眼前浮现出了林柏楠在教室里病恹恹的样子……
片刻,她露出缺了半颗门牙的牙齿,粲然一笑:“妈妈,那我不生林柏楠的气了,我愿意和他做同桌!”
“我的乖女儿!”魏静松了口气,揉了揉袁晴遥粉嘟嘟的脸蛋,“你以后多和楠楠说说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和他分享,平时多帮助他,多照顾他。你还是他的小姐姐呢!”
“姐姐”这个称谓让袁晴遥心中涌起了一股责任感。
她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
自此,林柏楠成为了她会特意留心的存在。她开始和他聊天,陪他玩耍,照顾他,保护他,对他笑,对他好……往后的一年又一年,她都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