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2
华阳夫妇约莫用至七八分饱便停著不食，卫程二人见状也将玉著搁下，由鱼贯而入的侍女服侍着盥洗。mwangzaishuwu
程令仪本想再陪二老说说话，而华阳却笑着摆手，让她去领着卫观南逛一逛华阳长公主府。
和风悠悠吹动她鬓角青丝，程令仪见华阳神色温蔼，以为她是有话要同程逾明私下里讲，也便不再多言，垂首拜下一礼，而后便拉着卫观南向外行去。
彼时日头正盛，暖融融的日光晒在身上，总让人平生惫懒。
甫一出花厅，程令仪便瞧见卫观南明显松弛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更自如些。她心中好笑，侧过头去同他讲话：“你这幅模样，倒好似里头有什么大虫要吃了你似的。”
卫观南不防程令仪这般凑近，不由有一瞬怔忪，而待到反应过来她说些什么，一时头皮发麻。
他生生按捺住要去捂她嘴的欲望，低声同她道：“这还没出花厅多远呢，加之此地往来仆役甚众。这话若教岳父岳母听去，不知该如何想我…”
程令仪见他面有薄愁，全然不似作伪，也不好再逗他，劝慰道：“虽是三两玩笑话，却足见你懔惕敬怀之心，这便是很好。倘若真教二老听去，他们最多不过笑上一声。”
“再一个，”程令仪漫不经心地周遭扫视了一圈，来往仆役皆严整肃穆，眸光微垂以示恭谨，更无一人敢向他们这一头探来，“也没有哪个敢到二老跟前，去嚼我的舌根子。”
话虽如此，卫观南却总隐隐觉着有些不安。
不论是先前的承恩伯府，亦或是后头的衡阳侯府，其治家严谨程度远不及当下的华阳长公主府。
是以卫观南虽见府中仆役多具大家气派，却并不能完全理解程令仪话中意味。
但他识趣地不再此时反驳程令仪，而是移目望向不远处的亭子，另起了个话头：“数月前你我见面，似乎便是在那座亭子里头。”
“你记得不错，”程令仪应声望去，叫他这话牵起旧日回忆，“早先日头好的时候，我偏爱在此地煮一壶茶，捧一卷书读上一下午；而等到雨日子，倚亭听雨声潇潇，同样惬意得很。”
无论是雨水打在身上的黏腻湿滑，亦或是被雨水打乱的战事进程，总叫卫观南无法以平常心来待雨，遑提去领会倚亭听雨的风雅事。
以至于提起雨，他单能忆起渗入骨子里的寒意，溅起的土壤腥咸气息，和日前在雨后生出、逐渐疯涨的不甘。
“京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霖雨充沛，这雨也是忽大忽小，令人捉摸不定。原先我往外头去时，难免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打个措手不及，”卫观南虚虚一笑，问道，“郡主不担心倚亭听雨时，被愈来愈盛的雨势阻了回房的路么？”
程令仪听惯旁人口中或带敬畏、或带讨好的“郡主”之称，亦听过他在闺房里头微颤着称下的“郡主”，却从未觉得哪一声“郡主”会向这回那般刺耳。
不见半点亲昵，全是生疏客套，咫尺天涯，不容稍近。
她不忙应卫观南的问，蹙眉里先牵来他的手腕摆弄，而后平平一句：“唤我菩娘。”
教程令仪这么一作弄，卫观南是雨也忘了、问也忘了，心心念念皆是她身上浅淡的熏香和微凉的指尖。
他虽闹不清发生了什么，却能在程令仪的平平声里听出她些微的不满。大抵是刚才他那一问问得不好罢？
他如同石化一般僵在原地，不敢擅动，生怕搅了她的兴致，可又顾念着到底还在华阳长公主府。
卫观南自唇齿间溢出一声轻而浅的唤，是口气绵软的提醒：“菩娘…”
程令仪一时玩心大起，将整个掌心贴在他的腕上，感受他轻微的战栗和渐重的呼吸声。她本不欲见好就收，却也不欲教旁人看了去。
她牵着卫观南拾级而上，落座于先前的那座亭里。此地多植有奇珍异卉，亦不乏丛木，皆被花匠精心培育得颇为葱茏。
而今春暖，放眼过去皆是一片绿，丛丛环住居中的那座小亭，使得亭中人可放瞰秀景，心旷神怡。
彼时嘉月恭声来请，被她打发去取一壶酒来温。
于是丛木掩映里，独他二人相近。
程令仪在此时却不与他相贴，而是将他按在亭中石凳上，不许他轻动，自去旁边摆弄一阵。
也不知她是怎么弄得，单听一阵轻微的震动声响，便在卫观南凳旁打开一个暗道。那暗道里并未点燃烛火，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处。
迎着卫观南惊讶的眼神，程令仪在他一旁落座，解释道：“你不是问我雨大时如何回去么？喏。”
“有时油纸伞也难阻雨势，我便从这暗道回去。”
至于这油纸伞从何而来，自有殷勤周到的小侍去思量，单记得在主子用时能够拿出便可。
若教主子顾虑起这等小事，岂不是他们的失职，以致程令仪根本没意识到雨时的油纸伞不是凭空来的。
卫观南望着暗道，由是一叹：“好精巧的设计。我单见着这华阳长公主府富丽堂皇之极，却不想暗中也不寻常。”
程令仪听着不像，眸光里添上几许讶色：“京中府邸在建时，便或多或少设计好几条暗道，以备不时之需。内里详尽各家不同，这暗道却是大都有的…”
譬如华阳长公主府里暗道四通八达，多设机关，倘若不知情的人闯了进去，便是不殒命于机关之下，也得迷失在里头。
不过这话程令仪未曾明言，而是问道：“你不曾见过？…”
待到卫观南表示否定，程令仪愈发讶异：“我虽不知承恩伯府里头的情况，却也知道府里头一定是设有的。就连我们所居的衡阳侯府，同样设有暗道，你竟不知…？”
话及此，程令仪恍记起卫观南幼时境遇来：他生母去得早，继母梁氏与他不亲，生父承恩伯怕是不操心这等事的，自是没人同他讲。
而后衡阳侯府是在旧府的基础上改建，改建的人想来也是默认他知道的。便是知道他不知，也不好同他提。
毕竟早些时候，当真是有为以绝后患，对修建暗道的工匠赶尽杀绝的前例的。
程令仪握上卫观南的手，肌肤相贴却不含半点情/色，温道：“这倒也不能怪汪山没同你讲。我那日同汪山问起，他自个儿也是糊里糊涂的，也不好主动来和你讲。回去我领你去瞧瞧便是。”
待到嘉月捧着一壶酒，身后婢女端着小炉回来时，一切仿若寻常，那暗道已然隐匿不见，卫程二人两厢对坐，言笑晏晏。
那小婢手脚麻利地将物件摆上桌案，恭作一礼，见主子别无吩咐，便退出亭外听候吩咐。嘉月则慢慢替主子温起酒来。
不消一会儿，馥郁的酒香便从炉里升腾起来，霎时盈满整座亭中。
卫观南为程令仪和自个儿先后斟上一盏酒，仰首将杯中酒饮尽，见程令仪啜饮这杯中玉液，不禁问道：“我平日里并不见郡主…菩娘你饮酒，反倒是茶多些。怎么这两回都是温酒？”
温热的酒液滑过喉腔，热意升腾起来。程令仪本就不善饮酒，这会儿面上已染上胭脂色，娇而不妖，甚为动人。
她对卫观南的问题避而不答：“你瞧我这里的酒，比之舅舅殿里的如何？”
程令仪并不常在卫观南跟前提起皇帝，更不大以“舅舅”相称。
故卫观南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舅舅”便是那高坐庙堂的九五至尊。
卫观南不由庆幸，好在他刚才已将那口酒液全数咽下，否则此时惊讶之下，怕是要做出什么失仪之事来。旁人提起陛下大多诚惶诚恐，而她却这般漫不经心，着实让一向敬畏皇权的卫观南有些不太适应。
然而有些话她好讲，他却不好答，故卫观南只是含混道：“菩娘…你醉了。”
程令仪微哂。
卫观南单以为他们家和皇帝关系紧密，却不知这里头的微妙。望着平宁郡主今时的尊荣，仍谁也说不出皇帝不娇宠她的话来，可若说皇帝当真宠爱于她，却又不尽然。
不过卫观南单见这般情景便如此不适应，若是知道得再深些，那还得了。程令仪也不打算在此时同卫观南详述内里。
她没同卫观南计较他的避而不答，而是略仰了仰小颌，示意道：“剩下的酒，你都喝了罢。”
她是当真喝不太来酒。
卫观南却以为她是不高兴了，应下后又期期艾艾唤道：“菩娘…”
程令仪将他的情态收在眼里，单一笑：“好啦…”
嘉月拿来的酒并不算多，故卫观南通通饮尽，也不过是微醺，反倒是没喝多少的程令仪有些晕晕乎乎，半倚在卫观南怀里。
卫观南俯下身，刚想问她还能不能走，却不防程令仪略微坐起，被酒液润湿的唇轻轻擦过他的面颊。
卫观南有些手足无措，还倒是程令仪来得镇定，她残存的理智让她同嘉月讲：“同母亲讲一声，我这会儿醉得厉害，怕是不好亲来同她辞行。等改明寻着空，我再上门来同她请罪。”
而后她转向卫观南，意态甚慵：“母亲这会儿也不知合不合宜见我等，我们先回去。”
她烟色的眼眸里满是他的倒影，看得卫观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时光停留在此刻。
他道：“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