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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明珠微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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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家夫妇在楼梯边停下,西厅的长辈们一齐走到中间,原要道贺,然而笑容凝滞的同时,连贺词也忘净了。

    潘云修嘀咕:“怎么怪怪的,我过去招呼招呼。”

    只是她的步子尚未迈开,那厢潘云琢已经去控场了。

    她一记眼刀落在潘云琢的背上,坐下来时脸色很不好看,“瞧见没,我在这个家一点存在感都找不着。”

    楼梯口背向这边,萧沉萸刚好坐到视觉死角,什么也看不到,厅里吵闹,尤其是小辈这边,乐曲舞步、欢声笑语,完全盖住宴会主人公的讲话。

    “这就受不了,你来我家不得气背过去?”萧沉萸说了句起反作用的安慰之词。

    潘云修颓然沉背,下巴撑在桌上,“秦荔那么闷的人,潘云琢怎么没学到点什么呢,我有时候怀疑她跟萧元漓才是好朋友,简直配一脸。”

    姚平安到这一刻,对豪门的滤镜已经碎的差不多。这也没她想象中那么高枕无忧。

    这样的摩擦争斗放在萧沉萸身上,她为之不平,但换了潘家,竟然觉出点平衡来,想着各家有难念的经,说话也真心了几分:

    “她去照应客人,你正好清闲了,我们多聊聊天才好,没两天我就回乡下去了,至少两个月见不着面,而且你不是还要工作吗,干脆把事儿让别人干了,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理是这个理,但潘云修心里总是不服。

    这也不怪她,潘家是个大家族,七大爷八大叔一堆,一年到头无事可做,时常来个电话或串个门,回回都拿她和潘云琢比,小时候比容貌和身高,长大了比成绩和奖杯,直至如今,两姐妹中间始终隔着一层,感情不差,但也绝称不上好。

    子女不和,老人无德,这话在潘家是适用的。

    最终还是起身整了整衣裳,“我还是过去看看吧,不知道二老要宣布什么,别是什么大事,老有种不祥的预感。”

    萧沉萸好半天没说话,姚平安以为她累了,也不作声,默默吃糕点。

    不一会儿,萧沉萸心不在焉地解了围裙,朝西厅看了看,眉稍弯了些,不知在想什么。

    姚平安道:“过去看看?”

    萧沉萸顿了片息,“好。”

    两人过去时,不少小辈也已经移步去凑热闹。能让宴会主人公迟到,那必然是大新闻了。

    萧沉萸一步步行过去时,脑海中有关潘蓉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她出生在兰宜最偏僻的翟县。

    自记事起,县第三中学旁边的廉租房里只有两个能说得上话的邻居,一个年纪和萧玉痕差不多,女儿与她同岁,那个小孩巴掌大点的脸上已经含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凄苦;

    另一个则年龄稍长,萧玉痕叫她万姨。万姨为人勤快,推着小推车在校门口摆摊,早上卖葱油饼和豆浆,白天卖烤肠,身边带着一个傻姑娘。傻姑娘大萧沉萸两岁,上三年级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相比如今,那时的萧沉萸尚算沉稳,对旁人家事并不好奇,未曾打听过什么。

    傻姑娘考试总是三两分往家带,万姨也从不生气。

    学校认为一直待在一年级不太好,便不卡她的分数,任她上到三年级。

    三年级要学英语,这姑娘的书翻烂了,回来一问,也不知学了什么。某日萧沉萸被萧玉痕差使去送温暖,没见着万姨,刚把一盘蒜苔炒肉放下,这姑娘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两只眼睛晶莹剔透,有种引人挖出来私藏的怪异吸引力,天真到无法想象,暗沉的室内轻尘漂浮,如点点星光。

    这姑娘抓住她的校服裤脚,念了段‘哀皮西提’,仰着脸看了她好一阵,又钻回桌底下去了。

    万姨还盘子时才解释了这个奇怪的举动。

    廉租房有个小院子,平时闲了,一些上了年纪的便聚在院中唠嗑,知道傻姑娘到三年级要学英语,专门等人放学堵在门口考了她好半天。

    傻姑娘当萧沉萸也是去考她的,背了一段‘哀皮西提’。

    彼时她也上了三年级,西小三年级只有两个班,她在一班,这姑娘在二班。

    二班刚换的班主任教学本事不硬,但胜在关系硬,不乐意自己班里有这样一个学生,便小题大做找了局领导,领导找校长,把这姑娘送来一班。

    结果可想而知,她只能一人一张桌子坐在最后面。

    她谁也不认识,只知道最前排有个熟面孔,于是一下课就像站岗一样守在萧沉萸桌前,萧沉萸只当她不存在,该读书读书,该做题做题。

    万姨很快发现这件事。

    有一个晚上,翟县下了冰雹,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滚落在地上时,地面如同铺了一层滑腻莹白的珍珠。

    她带着傻姑娘来访。

    萧沉萸帮她们倒水,然后回房间写作业。

    房间不隔音,万姨和萧玉痕说的话她全都听清了。

    自此,这姑娘便黏着她怎么也甩不掉。

    她习惯独来独往,不想多个牵绊,躲了大半个月。早上起的比万姨还早,晚上回的比萧玉痕还晚。

    没料到这姑娘摸透了她的新作息表,放学后她在教室里拖到七点半,心想那姑娘肯定走了,谁知道一出门,看到人家抱着书包坐在窗台下,安安静静逗弄一只蚂蚁,听见她来,立刻起来背好书包。

    之后三年,萧玉痕的生意做大了些,经常在兰宜市,萧沉萸的日子很单调:别人欺负这姑娘,这姑娘到她跟前哭,她找到罪魁祸首跟人打架,然后写检讨。

    小学毕业那年,萧玉痕明确表示已经厌倦翟县的荒僻和人心险恶,便想尽办法帮她转学到兰宜市,她自此在兰宜市落脚,再没回过翟县。

    那时候没想到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再见。

    潘家竟然愿意接回潘蓉。

    思绪混沌间,厅里众人的惊异之声已经此起彼伏。

    上等红木雕花楼梯上,潘家夫妇声泪俱下,站在二人中间的女孩目光澄澈,一身暗绿纱裙,眼珠转来转去,好奇地盯着楼下的客人看。

    客人们对她的身份感到吃惊,但瞧见她身上的那一套珠宝时,又都噤了声。

    潘夫人揽着潘蓉道:“我这个大女儿生来带病,早些年过的苦,趁着今天日子喜庆,就把人接了来,一来是想让蓉儿认人,二来也为我和老潘的周年纪念再添一桩喜。”

    底下的潘云琢和潘云修都已不知作何表情,遥遥相视一眼,看清对方眼中的崩溃。

    喜?

    喜从何来?

    在厅里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此刻必然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齐齐愣了一阵后,当即送上文绉绉的祝词,又夸潘大小姐气度不凡。有人想卖力点,夸潘蓉有其母风范,但远远看着觉得潘蓉那双眼睛过于清澈,有点无知无觉状,这话就没好说出口,想着再观望观望。

    夫妇俩一左一右带着潘蓉入场,谈笑风生间将潘蓉的情况也介绍地一清二楚。

    原来这位潘大小姐自生下来就是个慢吞吞的样子,养到两岁,人还混混沌沌状,已然是有缺陷不错了,医生说是胎里带的毛病。当时的潘家老爷还活着,一身锦袍坐在厅里,一锤定音,决意将大小姐送走。

    那潘老爷是实打实的封建余孽,迷信的不得了,加之潘家做的金银生意,更是在风水玄学上猛下了功夫,突然得个傻子,只觉蹊跷。潘老爷于是请了某处山上的师傅来,说是大小姐专克财运。

    潘老爷一听,这还得了?

    从医生处得知这傻病没法医之后,便独断专行,将小孩送走。

    因怕夫妇俩心软,便没告知大小姐去向,只说是送了多年无嗣的游商。

    夫妇俩受制于人,反抗那是不敢的,私下遣人去找,以为总有骨肉团圆之日,哪晓得这一日如此晚。

    众人面上各样惋惜明珠微瑕,唏嘘不已:“大小姐受苦了,不过好在已经回家,之后就是享不完的福,潘兄且开怀吧。”

    潘景琛笑着举杯,饮了酒后笑着摸了摸潘蓉的头发。

    潘蓉对眼前自称是父亲的人没什么亲近之意,躲得理所当然,那双乌黑如玉的眼中染上几分防备。

    潘景琛叹了叹气,对友人道:“刚接回来,还不熟悉,见笑了。”

    友人宽慰道:“姑娘回来了,慢慢就懂事了。”说着目光看向潘蓉,端着长辈的架子要拉近点距离,可潘蓉一点面子都不给,竟然兀自转身,揪着纱裙上用丝线攒的花,眼珠仍然四处乱转,像是在寻什么人。

    那友人脸色不大好看,便换了潘景琛宽慰他。

    这边,萧沉萸见潘蓉一直被潘家夫妇带在身边,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注视着潘蓉的一举一动。

    上一世她只顾着和秦荔争执,忽略了潘蓉的处境,现在想想,潘蓉哪里是什么四处乱跑的人,肯定是被骗出去,不知为何又掉进泳池了。

    她不会水,更是畏水,若无人救,必死无疑。

    但潘家这么大的庄园,光是工作人员就有五十来个,泳池那边一定有专人在守,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发现潘蓉溺水?

    她心里装着事,但大概是喝酒的姿势太放松,看上去像是百无聊赖等散宴似的。

    潘云修眼睛通红,让服务生端上来一桌子的酒。

    姚平安这下是一个字都不说了。

    天知道她只是想来吃顿上等好席,竟然还撞上这样的事。

    潘云修已经不知怎么办,闷头喝了一阵,低声道:“我就说今天一整天都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跟我说!”

    亏她那么尽心的忙里忙外。

    她一脸烦躁,满心悔恨。

    早知道不给萧沉萸发请帖了。

    她考完评论写作那天就想请萧沉萸吃饭,但萧沉萸一直拒绝,她没机会表达谢意,一直拖到现在。

    这次考试一共三道大题,有两道和萧沉萸的押题一模一样,另一道也是压中了理论,她写的挺顺,一出考场就知道自己能考过,九月份一定能拿到学位证。

    这对萧沉萸而言是举手之劳,但对她却是很重要的事。

    她已经签好工作,打算的好好的,准备工作后搬出家去。

    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

    她一会儿觉得生气,一会儿觉得丢脸,但怒气冲冲看向潘蓉那幼稚又一无所知的模样时,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暗恨。

    萧沉萸看了看她,“可能临时决定的,不好告诉你。”

    潘云修道:“那也不能这么突然,我什么准备都没做,突然多了个姐姐,还是个傻子?我真是——”

    她气了半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姚平安算是旁观者清,出声劝道:“这么多人看着,你要不要把她带到这边……”

    人都已经认回来了,还不如把表面功夫做足。

    潘云修立即拒绝:“我才不去,反正潘云琢爱表现,让她去吧。”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潘蓉说话。

    二老不知道搞什么,自家孩子偷偷接回来不成么?为什么搞这么大阵仗,难道不是平白让人看笑话?

    先前她还同情萧沉萸,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很快轮到了自己。

    姚平安小声说:“不过她好像挺怕生的。”

    刚才她偷偷注意了一下,那么多人跟潘蓉示好,她却不当回事,不知是不懂还是真心不在乎。

    忽然间,她满含揣测的视线撞上潘蓉的目光。

    姚平安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她好像看到我在看她了。”

    萧沉萸揪了揪丝绒桌布,垂首不言。

    姚平安还在实时播报:“妈呀,她、她、她过来了……”

    潘云修不耐地转脸去看,见潘蓉提着裙子朝这边疾步,柔丽明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像是会笑一样,一半希冀一半欣喜。

    方才被她冷待过的人都朝这边望着。

    初次交锋,众人心里有了定论,这是个傻子,但不是普通的傻子,她大约有一套自己的世界观,对不喜欢的人连看都不想看。

    这是个高冷且情绪稳定的傻子。

    可长辈看在潘家的面上向她示好,她不在乎,那边的小辈不见得会接受一个傻子。眼风交汇间,众人心有灵犀等着看她吃‘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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