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春芽院外, 清冷月色照出一片婆娑树影, 秦楠孑身一人站在阴影中, 抱着小鱼缸倚墙而立。
在他身后春芽院内,众魔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喻言墨有心同他交谈两声, 插科打诨间冲淡周围的杀伐之气, 秦楠却好似走神了,半晌没回话。
喻言墨只得抬头去看他。
秦楠此时正半垂着头, 月光打在他额前的凌乱碎发上, 投下小片遮住眉眼的阴影,喻言墨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向虚空, 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秦楠垂下浓长的眼睫,遮住眼底复杂而无奈的神色, 神色恢复如常, 手却抱紧了小鱼缸。
喻言墨突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恐怕只可能是他那惊世骇俗, 又带来无数腥风血雨的身世。
“秦楠。”喻言墨唤了一声。
只是不等他多说什么, 另一个人焦急的嗓音却传到了耳畔:“喂!那边的帮个忙!”
喻言墨被人打断,不得不停下对秦楠说的话, 同时心中翻了个白眼看向说话人的方向。
来者是谁着实不算难猜, 毕竟整个秦家也只有这么一个傲到没边, 对同辈的熟人直呼其名、对不熟的就直接喊喂的存在。
秦楠看着换了件崭新的绛红衣衫, 红衣似火眉眼高傲的少年,平静地叫出对方名字:“秦秋茗?”
秦秋茗眉头一皱,露出个牙痛般的神情,小声嘀咕道:“小杂种?怎么是你?”
话音刚落他又想起什么般,有些尴尬地看了秦楠一眼道:“小……不是,就,你帮我个忙。”
喻言墨嘴角微撇吐出一串泡泡,心说秦秋茗显然是知道秦楠对他有救命之恩,不好再称呼小杂种,却又习惯了这个称呼一时难以改口,才把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秦楠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并不在意秦秋茗的少年心事,而是问道:“怎么了?”
秦秋茗一张脸突然薄红,踌躇片刻才开口道:“北城快守不住了,你能不能进院中帮我向母亲求援?”
第一次得以担当重任,秦秋茗出发前心情兴奋而忐忑,到北城门准备大显身手时,却发现情况与自己想象的截然不同。
纯黑的魔息成遮天蔽日之势,战场上各色法诀魔咒伴随血肉而飞,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几乎不敢呼吸,他站在城墙上低头看去,看到成百上千的魔族围在城下,气势汹汹。
而在他身旁,却只有秦家零星的几十个修者,其中还有少数已经受伤,敌我数量的悬殊差距让修者们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除非有跨阶级的修者出手相助,否则城门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可秦秋茗不过是个筑基期的少年修者,多他一个防守人员也根本于事无补。
起初他的骄傲还不许他低头,咬着牙同魔族开始周旋,只是很快,守城修者已经显出了难以挽回的衰颓之势。
秦秋茗终于不得不施展分魂独魄之术,命分魂回秦家求援。
只是想到不久前月夫人对他寄以的厚望,秦秋茗就感到面色发烫,从小傲慢惯了的小少爷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实力根本没有给他傲慢的资本。
他不敢直接进入春芽院,只好抓着院门外站着的一个人帮他传信,可是他话音落下,却看到秦楠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迟迟没有挪动脚步。
秦秋茗有些恼,却又想起秦楠与月夫人间早有嫌隙,只好叹了口气,咬牙准备自己进去。
秦楠却突然道:“秦秋茗,等等。”
秦秋茗茫然地停下脚步,此时他因战火而混沌的脑子才恢复清明,听到了院内接连的惨叫声,他陡然想起另十七城是因内应而被攻破的,当即明白是有魔族偷袭,脸色一瞬间苍白。
他立即踏出一步,想要去看看院内战况,第二步却踌躇着久久没有落下,他心知自己的实力远不敌母亲,担心进入院中反而会添乱。
他纠结得嘴唇都要咬破了,终于还是决定冲进去看一眼。
秦秋茗疾跑几步,与秦楠擦身而过时,他却像是被绊倒了一般,突然踉跄一下,整个人直直地朝地面栽去。
喻言墨心中一惊,心说都到这种紧要关头了,秦秋茗竟然还有闲情来碰瓷?
可下一秒,他整条鱼却突然一僵。
他看到秦秋茗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左肋处凭空出现了一道狭长伤口,沾染着魔息的伤处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秦秋茗茫然地抬手想要捂住,手指却在眨眼间就被血污浸红了。
分魂独魄修行得不到家时,本体与分魂间会相互影响,一个受的伤在另一个身上也会浮现,看现在的情况,毫无疑问的,是秦秋茗守城的本体重伤在一道魔咒下。
而在不能有片刻疏忽的激烈战场上,一道伤口往往意味着更多攻击会接踵而至。
“唔!”
秦秋茗闷哼一声,手指因疼痛痉挛般地抖动,又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口浮现在他肩头。
秦秋茗的额头汗湿,眼睫颤动,他以气声艰难开口道:“北城门求援!帮我……去找母亲!”
秦秋茗逐渐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他无力地咳嗽着,血污弄脏了平素最爱干净的小少爷的面庞,顺着脖颈融入衣衫,那件绛红
的衣袍上撕裂了不知多少道口子,让他看上去狼狈不堪。
又是几道伤口纵横出现在他消瘦的身躯上,其中一道甚至贯穿了他的腰腹,他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张合了几次,发出几声无力的:“疼。”
当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心知自己本体受的伤已经太重,重到不可能愈合了,然后他心中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秦秋茗呕出一口血,艰难道:“再帮我告诉母亲,秦秋茗,死战至最后一刻,没有……令她失望。”
少年人的嗓音虚弱颤抖,不凑到嘴边几乎听不分明,可是他的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骄傲。
秦楠垂着眼眸,对他道:“好。”
秦秋茗双眸隐隐发亮,身躯却渐渐透明,他已经没有法力再支撑分魂独魄之术了。
“秦楠。”秦秋茗突然开口叫道。
秦楠同他对视,看见他皱着眉,纠结良久后,有些别扭道:“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叫秦楠的名字。
却也是最后一次。
月光穿过秦秋茗已经透明无形的身体,不知哪里吹来了一道晚风,那抹破碎的分魂随风散落,如同春日池水上被风吹皱的涟漪,风停后,就再也寻不到了。
颍州城秦家,秦秋茗,死于魔族乱咒。
秦楠与喻言墨看着秦秋茗曾立足的那方土地,心底都有些怔仲。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春芽院中的惨叫声渐渐停歇,秦君华单手持剑,踏出了院门。
他总是打理整齐的长发散乱,黑衣被划破了几道口子,整个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甚至就连脸颊上都划出一道浅浅伤口,沾着几点血珠。
他本是最温雅的君子,此时却如同从森罗地狱中挣扎而出的恶魔。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眸如同两潭死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整个人带着一股万念俱灰般的死气,再找不到往日的气质。
秦楠看着他,语气纠结道:“家主……”他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告诉秦君华,秦秋茗的死讯。
秦君华偏了偏头,他似乎是想看向秦楠,却如同失明的盲人,目光落向了虚无的一点。
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道:“我知道。”
他知道。
他知道秦秋茗情况危急,只是被众魔围攻,纵使心急如焚却终究没能来得及。
一滴猩红的血自秦君华剑尖滴落,砸在地上,声音如同砸落的泪。
秦君华身形突然微一踉跄,他勉力站稳,对秦楠道:“我送你出城。”
这一次,秦君华没有再抓住秦楠的手臂,秦楠落后了他半步,看着月下秦君华的影子,那影子形状朦胧,颜色浅得发灰,与他自己的截然不同,反而像是秦秋茗的分魂快要消失时,投在地上的浅色阴影。
秦楠突然想到,分魂独魄术的秘籍中曾提到,分魂之后不可耗尽法力,否则有损魂魄,而秦君华所修的凌阳剑法,却要求每一招都拼尽全力,所以秦君华之前从不将剑尽数拔出鞘。
可此时,秦君华的佩剑就握在他手中,正在月下闪着凛然寒光。
似乎在月夫人死后,秦君华的心也跟着死了,保护魂魄已经变得全无必要,而在感知到北城危急后,他挥出的每一剑,更是带上了磅礴的魂力。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赶得及。
月色之下,浑身浸着血污的男人茕茕孑立,踽踽前行。
而不远处,魔族欣喜若狂的呼吼伴随着修者的惨叫,穿过半座城传到他耳边。
北城门破了。
秦君华挥手施出御剑飞行的手诀,他那柄染血的佩剑就浮于半空。
秦君华道:“城内潜伏着要找你的魔族已经都死了,我拦住这些将入城的魔,你快走。”
秦楠蹙眉道:“家主,我……”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平素最温和的秦君华却抬手轻挥,不容拒绝地让他闭上了嘴,又施展法诀直接将他送到了飞剑上。
秦楠看着脚下的剑极速升空,眼神焦急,连佩剑都没有,秦君华要怎么拦住成百上千的魔?
秦君华看着他渐渐远去,却淡淡一笑。
他轻轻挥手,又一柄剑就出现在他手中。
剑身纤细精巧,雕花精致漂亮,竟是一柄不折不扣的女修者用的剑。
那是月夫人的佩剑。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