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鼐(四十七)
醇亲王不想看史鼐那副让他极不舒服的嘴脸,便一脸责怪地看向世子,不满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有人来府里宣旨吗?”
可是世子也很委屈呀。
就史鼐来时那副架势,手里还拿着圣旨,谁看了都会误以为这是来宣旨的。
但他仔细想想,人家也的确没说是来宣旨的,人家只是让他看了看手里拿着的圣旨,顺便让他把醇亲王请回来而已。
得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生活不易,宝宝叹气。
世子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亲爹,试图用眼神让亲爹明白自己的委屈和苦楚。
只可惜,就算他爹有心理解,史鼐也没给他留机会。
“醇王爷也不必责怪世子了,下官到王府来,虽然不是宣旨的,但也的确是奉了圣命的。”
“哦?”醇亲王神色一凛,“史大人究竟有何要事,还请明言。”
史鼐也不再废话,扭头朝金郎中示意了一下:“拿出来,给王爷看看。”
“是,大人。”金郎中应了一声,从账册里取出一张纸,又把账册翻了翻,翻到了写着醇亲王封号的那一页,一起递到了醇亲王跟前儿,“王爷,您请看。”
醇亲王待要伸手去拿,金郎中却往后躲了躲,错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笑眯-眯地说:“不劳王爷动手,下官给您拿着。”
醇亲王心头一恼,但想想他们是奉圣命来的,到底不敢发作,只得就着金郎中的手,去看那纸和册子。
那张纸是一张借据,是他当年亲手写下的。而那册子则是账册,金郎中翻出来的那一页,记载的正是他借了某年某月某日,于国库借银一百两。
“醇王爷,”史鼐问道,“这两样东西,您都认识吧?”
“不错。”醇亲王点了点头,这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史鼐点了点头,直言道:“如今国库空虚,前线将士枕戈待旦,以防瓦剌突然来袭。圣人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守边。因此,特命下官出面,收回国库里借出去的银子。醇王爷,您是皇亲国戚,比我等勋贵更加与国休戚。事关边境安定,您总不会袖手旁观吧?”
这大帽子可谓是成摞地扣下来,醇亲王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应一个“是”字呀。
但他当初借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和光同尘吗?
这说明他既不是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的,也不是一个不管不顾但气壮的。如今,他又岂肯先还钱,做了这出头鸟?
“史大人,”醇亲王一脸的难色,“非是本王不愿意还国库的银子,实在是王府开销太大,挤不出银子来还呐。”
史鼐问道:“王爷这是要为难下官,还是要为难圣人?”
“不敢,不敢。”醇亲王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一脸正气地说,“老臣对圣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而后,他脸色一苦,话锋一转,“只是,王府里实在是挤不出银子来呀。上个月我长子才取了亲,上上个月,我的幼子才刚满月。“
”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爵用,哪一日不是一笔开销?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让妻儿跟着饿肚子吧?”醇亲王板着手指头一笔一笔地盘算,其变脸之迅速,让史鼐都忍不住怀疑,皇室的祖籍莫不是四川的?
史鼐也不打断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一直等到醇亲王自说自话地说不下去了,史鼐的目光缓缓地从承运殿正殿里的摆件上划过去。
然后,他一边看一边问:“醇王爷的意思,是连这一百两都拿不出来?”
世子顺着他的目光一一看过去,秦朝的酒器,汉朝的宫灯,还有唐朝的古画,宋朝的瓷器。
看着看着,世子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儿发热。
——这些东西随便拿出来一件,也不止一百两啊。
可醇亲王的脸皮却厚的很,对承运殿的摆设视若无睹。
“史大人,王府实属是没有银子。要不然,本王又怎么会到国库去借钱?”
然后,金郎中就又看见了史鼐那种让户部众人都觉得心里发毛的笑容。史鼐说:“王爷的难处,下官也能理解。只是……”
“只是什么?”醇亲王一口气还没松完,又猛地提了起来。
他直觉没什么好事。
史鼐抬脚走到墙上挂着的那副唐朝古画前,特意看了看落款,啧啧赞叹道:“竟然是吴道子的真迹,存世的可不多啦,王爷真是好手笔!”
提起自己的得意收藏,醇亲王忍不住露出了矜持的笑意,“史大人过奖了。”
史鼐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语气却多了点儿疑惑,“如果下官没记错的话,这副画,该是当今二十八年的时候工部严侍郎献给圣人的寿礼,而圣人也并不曾做主赏出去,又怎么会挂在醇王府呢?”
醇亲王面色大变。
史鼐却视若无睹,继续说:“醇王府可是从太-祖时期传下来的爵位,数代以来,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家财。可王爷却还要到国库借钱养家,可见是经营无道。”
他转头看着醇亲王,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让醇亲王与世子如堕冰窖:“内务府乃是皇家私库,交由醇王爷这般连自家都经
营不好的人,就算圣人放心,我等做臣子的,也放心不下呀。”
说完,他根本就不等醇亲王回过神来,起身便走,“醇王爷,世子,下官等便告辞了。”
还没等他踏出第二步,醇亲王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再无放才那种明着装可怜,暗地里却是“你能奈吾何”的嘚瑟了。
“史大人,请留步,请留步。”醇亲王陪着笑脸,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本王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
他转头装模作样地问世子:“咱们家库房里,还有银子吗?”
世子也不傻,急忙道:“应该还是有些的。父王,儿子这就亲自给史大人取来。”
“不必了。”史鼐却拦住了他,“王府艰难,下官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府中家眷饿死。王爷放心,下官定然禀明圣人的。圣人最是仁慈,定然能体谅王爷的苦处。”
然后,他就招呼跟来的几个郎中:“咱们走,本官先进宫一趟,你们继续去下一家。”
“是,大人。”
几个户部官员怜悯地看了醇亲王一眼,皆暗道:刚才叫你给你不给,如今你想给,却还得看咱们大人的心情呢。
不过,户部与醇亲王旧怨在前,户部的官员谁也不会同情他,只会觉得他活该。
“史大人,史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醇亲王哪里真敢让他走?
是,圣人是仁慈。但圣人的权谷欠之心也很重,若是知晓他私自动了内努的东西,绝对不是扒他一层皮那么简单的。
史鼐也不是真的要走,只是想给醇亲王一个教训而已。见晾得他差不多了,才假装不耐烦地说:“醇王爷,边关将士可都等着我户部筹钱呢,既然王府拿不出钱来,就别拦着下官到别处去!”
醇亲王灵光一现,大声道:“史大人,王府有钱,有钱。本王愿为边关将士捐银一万。”
史鼐的脚步停住了。
一见有门儿,醇亲王暗暗抹了一把汗,不敢再耽搁,对世子道:“快,开库房,抬银子。没听史大人说,边关的将士都等着用的吗?”
“是,父王。”世子苦着脸带人去了,心里埋怨自家父亲:您说您这是图什么呢?早把那一百两银子给人家不就得了嘛!
史鼐目的达到,自然心满意足。但为了让醇亲王也心满意足,他还是得矜持矜持。
“王爷,这不太好吧?”史鼐假做为难,“王爷一下子拿出一万又一百两,府里的开销怎么办呢?”
醇亲王呲着牙笑道:“史大人放心,我家祖上还是有些积蓄的。只是,本王原本是不愿意动祖宗留下的老本的。但如今边关将士需要用钱了,本王身为宗室,自然责无旁贷。我想,祖宗再天有灵,也只有欣慰的份儿。”
史鼐满脸的感慨:“王爷真是一心为国,对圣人忠心耿耿!”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醇亲王陪了个笑脸,又小声道,“史大人,您看,那吴道子的画……”
“画?什么画?”史鼐茫然道,“吴道子的画,不是在圣人的内努里吗?”
醇亲王一怔,随即便放下心来,笑道:“对、对、对,圣人的画,自然是在圣人的库房里。”
——他回头就把这画给送回去。
见史鼐肯放他一马,他对史鼐的怨气也消了。
毕竟,一万两银子就能买全家平安,这买卖,划算得很。
与此同时,他也不禁在心里感叹:怪不得这史鼐进入户部不到半年,就把户部上下收拾得服服贴贴,他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等史鼐等人回到户部没多久,他从醇亲王府里抬出了一万两银子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一开始,众人的感触还不深,只是觉得醇亲王怂,人家一去要,他就给了。
可是等醇亲王的实际欠款只有一百两的消息传开之后,所有人都震惊了。
不管醇亲王府和户部说的再好听,没有一个人相信,那一万两银子,真的是醇亲王心甘情愿地拿出来的。
只是不知,史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一时间,醇亲王府门庭若市,无数宗室子弟登门,想要从醇亲王这里得到内情。
但醇亲王如何敢说?
他只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劝这些宗室晚辈们:“借了钱的,赶紧还吧。这个史老二,他不是个东西呀!”
眼见宗室里混得最好的醇亲王都被收拾成了这样,众宗室不明觉厉,不敢再有别的心思。在户部官员上门的时候,他们就乖乖把银子还了。
——他们可不想和醇亲王一样,也领教领教这史老二究竟有多不是个东西。
宗室过后,就轮到勋贵了。
因为史鼐选的这个时期特殊,勋贵这边,反而是最容易的。
因为,勋贵子弟里,能下苦功夫读书考科举的,是少数中的少数。大多数勋贵的出路,都在军功上。
眼见边境战事将起,不少勋贵都想法子把自家子弟往军中塞。
他们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趁着这次难得的机会,让子孙挣个前程吗?
因此,一说是国库空虚,到了连前线将士的粮草都吃紧的地步,那
些有子弟在军中的勋贵,都二话不说,把银子还了。
而这些有能力把子弟往军中塞的,大部分都是勋贵中的佼佼者了。他们都还了,剩下的那些混的不如意的,哪里还敢拖着?
宗室与勋贵这边,可以说是顺利的不可思议,连圣人在一旁看着,都有些目瞪口呆。
——勋贵也还罢了,宗室里可是有好几个出了名的滚刀肉。这回他们怎么会这么听话?
为此,圣人特意把史鼐召入宫中,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史鼐笑了笑,回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他们心里明白,圣人是个仁君,不会真把他们怎么样。但臣的口碑经醇王爷一传,可不怎么好听。在趋利避害的本能趋势下,他们自然不会和臣硬碰。”
这话既捧了圣人,又顺道贬低了自己。告诉圣人,自己虽然立了功劳,但在宗室勋贵中的名声却坏了,从而打消了圣人可能有的忌惮。
——太子前鉴尤殷,史鼐一点儿都不想步其后尘。
果然,圣人听罢,笑容更真切了:“宗室和勋贵都还了,想必朝中的文官,收起来更加容易。你立下如此大功,再没有人能质疑你这年纪轻轻就坐了尚书之位了。”
史鼐沉默了片刻,说:“圣人举才,不拘一格,不止是臣之幸,更是天下之福。只是……”
圣人正被捧得舒坦呢,他却突然卡壳了,不由问道:“只是什么?”
史鼐道:“只是文官那里,怕是不会太顺利。”
圣人略一思索,也不禁沉默了。
这些文官,说爱颜面那也是真爱颜面,说不要脸那谁也比不过他们。碰见仁君,他们一个个都是硬骨头,碰见严君,他们的膝盖又比谁都弯得快。
要说真的两袖清风,为人方正的有没有?
那自然是有的。
只是,这种正身之士,太少太少了。
而很不巧,当今圣人,就是个出了名的仁君。
史鼐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以俸禄微薄为由,拼命哭穷的场景了。
圣人则是想到,若是逼迫文官们还债,他日史书工笔之上,他这么多年的仁君怕是就白做了。
“史卿啊,这宗室和勋贵还了债之后,也差不多了吧?”
史鼐一听,就明白圣人是什么意思了。
他暗暗叹了一声:这位圣人别的也还好,只是一心求名,就难免为名声所累。但是这一回,怕是不能如愿了。
“圣人,您想想,宗室和勋贵都还了,若是您单单不让文官还,他们又会怎么想?”
圣人这才发现,此事发展到了如今,已是呈骑虎难下之势了。
他不由在心里埋怨:史卿害我!
但他也知道,史鼐是一心为国。户部这段时日要回来的近千万两银子,户部上下是一分都没有贪过。
这时,史鼐又道:“户部之中的同僚,手头宽裕的,已经都把自己的帐平了。有那些实在困难的,臣也为他们制定了还款计划,允许他们慢慢还。只是,此事还未请示圣人,还请圣人恕罪。”
“还款计划?”圣人眼睛一亮,“什么计划?”
“这……”史鼐有些为难,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圣人却来了兴趣了,笑道:“怎么,跟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史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此事真说起来,还真不好让圣人知晓。”
这就有意思了。
史鼐既然敢拿到御前来说,那就肯定不是违法犯忌的事。但又说不好让他知晓,这岂不是很有意思?
“说来听听。”
史鼐咳了一声,说:“户部还不上银子的,一共有七个。臣仔细调查过了,他们是真的家里困难。有的是父母年事已高,钱都花到买药上了没有的是家里姊妹多,进项却少。”
圣人点了点头:“皆是孝悌之人。”
“臣也是感念于此,不忍逼迫,这才出了个下策。”
“哦?什么下策?”圣人的胃口已被高高的吊了起来。
史鼐道:“臣与他们商议,每个人又借了他们一百两银子。然后,让臣的夫人出面,与他们家里的女眷联合起来,开了个铺子。这个铺子每年赚的银子,一部分给他们还债,一部分可以补贴家用。”
圣人道:“你也是一片好意。”
史鼐正色道:“只是此事到底有施恩结党之嫌。臣知晓圣人圣明,洞若观火,却怕有心人利用此事,破坏圣人的英名与仁名。因此,并不敢将此事声张。”
圣人挑了挑眉,“那你怎么又说了?”
史鼐道:“圣人乃是君父,臣子之事,无不可对君父言。
圣人听得美滋滋,只觉得通体舒泰。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一年有新的开始,祝大家旧年烦恼尽去,新年万事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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