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五十二)
“妈,您是说……元春表姐,要嫁给杨知府的幕僚齐先生?”
纵然这辈子的事情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可是元春居然要嫁人,还是嫁给一个不入流的幕僚,仍是让宝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难以置信。
倒不是她看不上幕僚的出身,只是在她的脑子里,元春可是贤德妃呀!当年贵妃省亲,多么的煊煊赫赫,让衰败的贾家再次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虽然很快,就又败落了。
但记忆力嫁给了天子的女人,突然要嫁给一个小吏,宝钗一时之间,实在有点儿接受不能。
薛王氏不知道她的心思,笑眯眯地说:“齐先生虽然已经娶过一个了,但前面那个也没留下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等元春进了门,生了儿子,里里外外的,还不是她说了算?”
她见宝钗的脸色有些怪异,以为她w是再为元春不平,解释道:“不是妈不想给元春找个没成过亲的,但元春都那个岁数了,除了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的泥腿子,上哪儿去找年岁匹配的?难不成,还要让元春拿嫁妆去填补夫家?”
“妈误会了,女儿只是没想到,表姐突然就要嫁人了。”见母亲想岔了,宝钗急忙解释。
而且这会儿,她也转过弯儿来了。上辈子元春虽然做了贵妃,却年纪轻轻就去了,据说还是小产之后病故的,死后连个谥号都没捞着,可见圣人对她的凉薄。
而这位齐先生,听母亲说,对元春表姐可谓是一见倾心。相信以元春表姐的手段,会把这最初的惊艳慢慢变成深情的。
这样一想,似乎给天子做妃嫔,还不如给个小吏做大妇。
只不过,怕她那好姨妈不这样想。
“妈,这门亲事,姨妈同意吗?”
婚姻之事,自古以来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母不同意,他们这些亲戚有再好的人选,也都白搭。
薛王氏用汤匙撇了些红枣乌鸡汤送入口中,这才冷笑了一声,道:“她同不同意,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政二老爷同意了,便是父母之命。”
“那他会同意?”宝钗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薛王氏笑了,她放下汤碗,示意鸽子收走,一边拿布巾擦手,一边对女儿道:“傻孩子,荣国府如今哪里轮得到政二老爷做主?赦大老爷有的是法子让他同意。”
宝钗一怔,也笑了。
她是受前世记忆影响太深了,忘了如今的荣国府,可是大房的天下。
眼见这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宝钗抛下担忧,就只剩下替元春高兴了。她拉着母亲,兴致勃勃地问:“婚期可定下了?表姐是回京城出备嫁,还是就在金陵出门子?贾家那边怎么说?谁来送嫁?”
见她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却跟个大人似的,问这问那,薛王氏觉得颇为好笑,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啐道:“你这丫头,竟是瞎操心!”
见只是点了一下,宝钗的额头上便留了一个红印,薛王氏急忙心疼地揉了揉,给宝钗吃了颗定心丸:“钗儿放心,待这场婚事完了,有齐先生从中周旋,给你立女户的事,就稳了。”
朝廷对立女户卡的极严,像薛家这种有儿子顶门立户的,想给女儿立女户,更是不易。
不过,若是官府有人,礼又送到了,也不是不能通融。
宝钗没想到,母亲撮合齐先生与元春表姐,还有这层原因,顿时眼眶一热,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孝了,总是让父母操心。
“好了。”薛王氏笑着把女儿搂进怀里,一边轻轻地拍抚女儿的背,一边说,“元春和你姨妈不一样,她是个好姑娘。就算没有齐先生,我也一直想着要给她找个好归宿。这一回,也不过恰逢其会而已。”
宝钗撒娇道:“我知道是妈疼我。”
薛王氏被女儿哄得通体舒泰。
再说薛端一封书信送到了京城,贾赦看过之后,也觉得元春能遇见这么个人,也是造化。至少,比起那贼心不死的忠敏王,和老二媳妇儿这段时日给元春相看的那些,强出几条街去。
那都是些什么人呐?不是西宁王世子要纳侧妃,就是缮国公的弟弟要续娶填房。
西宁王与南安王,是四个异性王中唯二剩下的有兵权的,无论是圣人,还是老圣人,都将之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除,便一日不能痛快。
他好不容易在圣人那里露了个脸,勉强让圣人记住,他是个能办事的人。老二媳妇儿倒好,人家不过是许了一张空头的票子,她就把持不住,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了。
她也不想想,若不是如今荣宁二府又有了起色,西宁王府会看上他家的姑娘?真以为元春是个天仙呐?
还有缮国公的弟弟石墨。
虽说填方也是正室,但石墨多多大岁数了?比贾政也小不了几岁。他最大的儿子比元春还大两岁,小儿子也有五六岁了。元春便是耽搁了花期,今年也才二十三。把女儿嫁给一个小老头儿,亏那王氏干得出来!
还有老二那个假正经,平日里装的道貌岸然的,一口一个圣人之言,话里话外都是说他有辱斯文。这会儿怎么对王氏干的这攀龙附凤的事儿视而不见了?
贾赦虽然不待见贾政两
口子,但对几个孩子却都是真心喜爱的,自然是不愿意元春被王夫人给毁了一辈子的。可以说,薛端替元春看的这门亲事,可谓及时雨,来得正好!
只是,这件事若是要成,少不得得使点儿手段。
“铜钱儿,铜钱儿。”
“诶,老爷,小的在呢。”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闻声掀帘子进来了。
贾赦问道:“老二那些清客,如今还剩几个?”
作为贾赦的贴身小厮,铜钱儿深谙自家老爷的心思,对于贾政院子里的事,自然是盯得紧紧的,半点儿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听见老爷问贾政,铜钱儿精神一振,觉得自己盯梢那么多天,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自从老爷拨乱反正之后,二老爷那里的清客就散了大半。如今剩了有三个,一个叫詹光,一个叫单聘人,还有一个武墉。”
铜钱儿笑嘻嘻地问:“老爷有何吩咐,可是要小的……”他做了个套麻袋的动作,眉毛一挑,笑得猥琐又意味深长。
“去你的,你老爷我是那样的人吗?”贾赦照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没使多大力。铜钱儿笑嘻嘻地拍了拍屁股,狗腿地说:“老爷您吩咐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妥的。”
“行了,别贫了,老爷有正事吩咐你。”
铜钱儿瞬间正了神色,绝对和主子同步:“老爷您说,小的听着呢。”
贾赦问:“这几个清客,可能为老爷所用?”
铜钱儿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直接就问:“老爷想让他们干什么?”
该说不愧是有什么样的东翁,就有什么样的门客。二老爷那几个清客,糊弄人的本事一流,做学问的本事么……呵呵,只能说,每每都能让贾政成就感满满。
说白了,他们就是来混吃混喝的。如今贾赦才是当家人,他们怕是早就想找机会巴结上贾赦了。只是贾赦平日里不好附庸风雅,他们一直没有机会。至于贾赦的爱好,他们倒是想投其所好啊,但古董是谁都能玩儿的起的吗?
贾赦的眼力,是荣国府鼎盛时期,无数的珍宝堆出来的。他们这些还要靠巴结贾政过日子的清客,怎么能比得过贾赦?若想以给古董长眼晋身,在贾赦面前,只能是班门弄斧。
所以说,铜钱一听贾赦要用那几个清客,不用多想他就知道,那是想怎么用都成。那几个人巴不得呢。
贾赦一听,便道:“那行,你随便找哪一个,让他告诉二老爷一件事。”
这一日,贾政到工部点了卯之后,便出了衙门,直接回家了。
他没有看见,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工部同僚们目送他离去时,那种妒忌又不屑的目光。
“有些人,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诶,张兄何出此粗鄙之言?”另一个人笑着调侃了一句,却又话锋一转,“不过,用在某人身上,却是十分贴切呀!”
那张兄冷笑了一声,不忿道:“白占着员外郎的位置这么多年,该他干的事却半点儿没干过。圣上怎么会容忍这样尸位素餐的人占据高位?”
“咳,张兄慎言!”
一个正在整理卷宗的工部官员警告地喝了一声,朝乾清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满脸崇敬地说:“圣人自有考量,你我身为臣子,只管为圣人尽忠便是,岂可口出怨望之言?”
这官员穿着青袍,胸前绣着白鹤。这是五品官的常服,显然这位也是个员外郎。那位张兄虽也着青袍,但胸前绣的却是鸶鹭,这是六品的规制。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都是一个部里的,那张姓主事自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因而讪讪笑道:“多谢何大人教诲,下官定当谨记。”
“唔。”那员外郎矜持地点了点头,淡淡道,“贾大人乃是先荣国公之子,他的兄长贾将军如今也颇得圣人看重,岂是你我能随意编排的?”
这话看似是向着贾政,但稍微一品就明白了,几乎就是明着说贾政自己没本事,从前靠父亲余荫,如今靠兄长提携。
张主事一脸的受教:“下官知道了。”脸上却是露出了会心一笑。
最先搭话的那个官员“啧”了一声,道:“要说这贾将军也真是大度,这贾存周干出了那样的事,他竟也不计前嫌,还愿意帮他。”
张主事道:“若不是贾将军仁厚,又岂能容忍他借着母亲的势,鸠占鹊巢那么多年?”
幸亏贾政走的快,听不见同僚们的议论。要不然,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就贾赦还仁厚?也不看看他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他都快连清客都养不起了。
直到回到书房,让小厮把三个清客都请了过了,听他们争先恐后的奉承了一番之后,贾政才总算找回了一点儿从前当家做主的感觉。
但这还不够。
贾政取出了一篇他自己写的文章,递给离的最近的单聘人,眼带得意,嘴里却无比谦虚地说:“这是拙作,还请三位先生斧正。”
“哦?东翁又有大作?那门下可要好好欣赏一番。”单聘人哈哈大笑着接了过来,先打眼浏览了一番,绕是早有准备,还是觉得牙都要酸倒了。
他们这位东翁做的文章,向来都是空洞无物,无病呻-
吟,满纸的酸言酸语。单聘人很有自知之明,知晓以自己的学问,考科举是不可能有前途的,所以才找了这么个活儿混口饭吃。
可是这年头,饭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在没有遇见贾政之前,单聘人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学问比他差,自信心却爆棚的人。
他忍着牙酸又看了一遍,总算是挑出了几处还算是能看的地方,照着早就已经轻驾就熟的套路大大吹捧了一番。见贾政面露得色之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那篇文章递给了武墉:“武兄,你看,东翁这篇文章,当真是字字珠玑呀!”
“哦?快让学生看看。”武墉暗暗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就从单聘人手中接过了文章,迅速看了一遍,赞叹道:“果然是字字珠玑,让学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呐!”
武墉吹捧完了之后,就轮到了詹光。
贾政被他们吹捧得通体舒泰,飘飘欲仙,只觉得贾赦算什么?不过是沾了东府敬大哥哥的光而已。只可恨敬大哥哥有眼无珠,竟然看不见他这样的人才,去提拔贾赦那个草包!
就在这时,詹光脸上突然露出了为难又不忿的神色。贾政一眼看见,不禁询问道:“詹先生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啊?”詹光似乎惊了一惊,干笑道,“没……没什么。呵呵,没什么。”
可看他的神色,却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
单聘人与武墉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他们这样忽悠贾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彼此之间早就有了默契。见詹光露出了这副神色,两人便知晓:需要他们配合的时候到了。
于是,单聘人义正言辞地说:“詹兄,东翁对我们恩重如山,在东翁面前,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詹光有些动容,张了张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顾忌,重重地叹了一声:“没什么,真没什么,单兄就不要再问了。”
武墉一脸担忧又大义凛然地说:“詹兄莫不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以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东翁和我们二人,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单聘人也道:“是啊,詹兄,就算我和武兄解决不了,不是还有东翁吗?”
所谓话赶话,赶到这里了。贾政心里明白,如今的荣国府,已经不是他能做主的时代了。可是在这几个幕僚面前,他的形象一向高大,又如何肯让他们看扁了自己?
因而,哪怕他满嘴的苦涩,说出口的,也只能是慷慨之言:“两位先生说的不错,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单聘人与武墉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在贾政看不见的角度里,冲詹光眨了眨眼,那意思是:差不多了啊,你有什么事这会儿就可以说了。
他们几个合力坑贾政多年,彼此间早已默契非凡,往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让对方明白,下一步该如何配合。他们以往的许多难处,都是这样被贾政主动帮忙解决的。
单聘人和武墉原本以为这一次也一样,他们还替詹光担忧:也不知如今的政二老爷,还有没有能力帮他们解决麻烦了?
他们两个这次帮忙,也有试探的意思。
可他们却想不到,詹光这回不是来找贾政帮忙的,而是收了贾赦的好处,专门来给贾政挖坑的。
“唉!”詹光重重地叹了一声,脸上又露出了不忿的神色,起身对贾政拱了拱手,一副本不想说,却又不想隐瞒的样子开口了,”门下跟随东翁多年,东翁对门下恩重如山。门下本不想让这些俗事打扰东翁的,可又实在不忍东翁蒙在鼓里,被个妇人牵连,毁了一世英名!东翁,今日门下是忍不住要说了。”
这话信息量太大了,不但单聘人和武墉觉得出乎意料,贾政也是目瞪口呆:“先生何出此言?”
詹光嘴唇蠕动了片刻,似乎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贾政意识到,他要说的事不但与自己有关,而且绝对不是小事。他有些着急,不禁催促道:“詹先生有话,但讲无妨,政受的住。”
单聘人两个也是催促道:“是啊,詹兄你就说吧。”
其实,他们两个更好奇的,是詹光此次的目的。似乎不知不觉间,詹光已经比他们多了一条路子了。
“嗨!”詹光跺了跺脚,满脸气愤地说,“东翁不爱出门,因此不知,坊间都是怎么编排你的!”
贾政眼皮子一跳,急忙问道:“怎么说?”
他瞬间就怀疑是贾赦让人专门说他的坏话,坏他的名声。因为当年,他就是这么干的。贾赦贪花好色的名声能传成那样,其中至少有他六成的功劳。其余四成,才是贾母与王夫人的贡献。
詹光似乎是豁出去了,大声道:“他们说东翁卖女求荣,攀龙附凤,枉为读书人!”
这一句,可谓是晴天霹雳,把贾政三人都给劈懵了。
单聘人和武墉是觉得愕然,贾政则是觉得气愤。
贾政最看重的是什么?不就是那个会读书的名声吗?
在过去的许多年,他靠着这个名声,从贾赦那里抢走了多少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就算是如今,他抢走的都不得不尽数还了回去的今天,这个
名声,也是他的一块儿遮羞布,让他能苟在自己的天地里,继续做梦。
如今,竟然有人来败坏他的这个名声,贾政如何能忍?
“一定是大哥,一定是大哥!”贾政喃喃了两句,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语气也变成了笃定,“他从小就妒忌我会读书,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喜爱。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单聘人和武墉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附和。他们俩都是聪明人,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编排。
他们可不敢肯定,今日自他们口中说出的话,会不会转眼间就传到了大老爷的耳朵里,从而丢了饭碗。
唯有詹光毫无顾忌,同仇敌忾地说:“流言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从自家开始传的。而且,这件事的传播速度,明显太快了点儿。”
武墉弱弱道:“詹兄,这……也不一定就是从家里开始传的吧?”
他也是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提醒一下詹光,当心祸从口出。这意思詹光听出来了,单聘人也明白。
可是贾政却是丝毫体会不到其中的深意,冷笑着接口道:“武兄是个正人君子,自来光风霁月,不明白有些人的心思可以龌龊到什么地步。我这个兄长啊……呵!”
一个欲言又止,一声意味不明的“呵”,给人留下无数的联想空间。单聘人甚至开了个小叉,暗暗吐槽道:二老爷要是做文章有这个水平,早就金榜高中了。
“东翁说的有理。”詹光附和地点了点头,却又话锋一转,迟疑道,“只是,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非是东翁身边出了叉子,大老爷也抓不住东翁的把柄啊。”
“詹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贾政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看向詹光的目光也变得极为不善。
武墉二人暗暗心惊:这政二老爷的心胸也未免太过狭隘,詹兄好歹尽心奉承了他那么多年,如今不过是一句话说的不打妥帖,他便要翻脸。
“东翁息怒,詹兄不是这个意思。”武墉连忙出来打圆场。
单聘人也道:“是啊东翁,詹兄对东翁一向忠心耿耿,东翁也是知道的。”
贾政的脸色仍是不好看:“那他是什么意思?”
“詹兄。”武墉朝詹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赶紧说两句好听的,把这关过了才是正经。
詹光起身,朝贾政拱了拱手,一副忠心耿耿的姿态:“虽则忠言逆耳,但门下为了东翁的清誉,却还是要说。哪怕东翁听过之后,要裁了门下,门下也无怨无悔。”
该说真不愧是靠忽悠贾政混饭吃的,把贾政的七寸拿捏得稳稳的。此言一出口,单聘人和武墉二人着实替他松了口气,贾政的脸色也一下子就变得和煦了起来。
“先生何出此言?”贾政连忙扶住詹光,和颜悦色地说,“政知晓,先生是为了政好。政身边,就却先生这样的人,又怎么舍得让先生走呢?”
詹光顺势起身,一脸大义凛然地说:“既然如此,门下有几句不吐不快之言,就直说了。”
贾政道:“先生但讲无妨。”
詹光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此时原是因尊夫人为大姑娘择婿而起。这样为女择婿原是母亲的本分,东翁对此一无所知也情有可原。只是……尊夫人挑选的人,实在不是什么良配,这可不就给了大老爷编排东翁的把柄了吗?”
听他说起为元春择婿一事,贾政有一瞬间的尴尬。
这件事,贾政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装聋作哑而已。
而他之所以装聋作哑,任由王夫人裁夺,全因王夫人找的人家,给他的好处都很诱人。
但是,对贾政来说,这些好处,却远远不能和他的名声相比。
他假做极其败坏地问:“那个蠢妇,她都选了哪一家?”
詹光心中一定:这事儿成了。
王夫人用了午膳,正志得意满地和周瑞家的一道盘算,到底哪一家给的好处更多,就听见门口小丫头的请安声:“给老爷请安。”
最近因着元春的婚事,贾政几乎日日都会来她的房里,听她说各家的情况。只是这么早就过来的,还是头一次。
王夫人笑意盈盈地起身去迎接丈夫,但今日接到的,却不是温言细语,而是迎面而来的一巴掌:“你这毒妇!”
王夫人一下子就懵了:“老爷?”
贾政怒气冲冲地说:“元春是咱们的长女,你竟然这样对她!”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王夫人满脸的委屈。
“你还有脸问?”
王夫人道:“就算是官府审案,还要让犯人知晓自己犯了那一条呢。老爷就算要打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贾政冷笑道:“你自己说,你给元春选的夫家,都是些什么人家?”
那神态,那语气,就仿佛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王夫人心头一寒,知晓贾政这是要故技重施了。
——曾经有多少次,都是贾得了好处的时候不言不语,一但事发,就都推到她的身上,全成了她的错误。他对她喊打喊杀,到最后,自己反而要感激他宽宏大量,没有真的将她休回娘家去。
明知结果会如何,王夫人还是垂死挣扎:“那些人家
,老爷不是都参详过吗?都是顶好的。”
“顶好?”贾政怒瞪着她,“若不是詹先生提醒,我还不知道,市井之中已经把我传成什么样了?若不是你对我说,那些人家都是顶好的,我又怎会任你做主,坑害我的女儿?”
詹先生?
王夫人目光一寒,在心里狠狠给詹光记了一比,嘴上则是慌忙为自己辩解:“老爷,妾身也不想啊。可是元春都那么大年纪了,像她那个岁数的公子哥儿,早都已经成婚了。咱们元儿千娇百宠地长大,老爷忍心她嫁给一个泥腿子吗?”
贾政的神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斥道:“那你也应该选一个好的。”
“怎么就不是好的?”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气,委屈道,“元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这个当娘的,还会害她不成?”
她又说了许多,总算是把贾政的怒气给消了下去。只是,贾政也说了:“你先前找的那些,都推了吧。外面传的,实在不好听。”
“是。”王夫人万分不甘地应了,话锋一转,就问道,“也不知是谁见不得咱们好,去传这种流言?”
“哼!”贾政冷笑了一声,反问道,“还有谁?”
王夫人瞪大了眼睛,尖叫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偏老太太如今也偏着他,事事都顺着他!”
贾政也十分气恼:“他从小就妒忌我,如今抓住了机会,可不就可劲儿地摸黑我?”
王夫人不甘心地说:“老爷,难道咱们就这么算了?”
贾政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耽误之急,还是先把元春嫁出去。她都那么大了,再留着她,也不好。”
——家里留着这么一个老姑娘,外人可是要说闲话的。
王夫人也发愁:“老爷放心,我再找找,总有合适的。”
“那好,我还有事,先回书房了。”贾政说完,转身就走了,半丝留恋也无。
王夫人暗暗咬牙转头对周瑞家的道:“我乏了。去,叫赵氏过来,给我捶捶腿。”
赵姨娘正给贾环做衣裳呢,就被周瑞家的叫到了正房,给王夫人锤了两个时辰的腿,累得腰酸背痛。偏晚上贾政又去了她房里,她还得打叠起精神,来伺候贾政。
“老爷,成了。”
铜钱儿得了詹光传过来的消息,喜滋滋地找贾赦报信邀功。
贾赦微微一笑,道:“干得不错,老爷先给你急着,等这事办成了,一块儿赏你。”
铜钱儿嬉皮笑脸地说:“能替老爷办事,是小的的荣幸,那里还敢讨赏啊?”
贾赦一扇子敲在他的头顶上,笑骂道:“就你小子皮!老爷我自来赏罚分明,该你的,你就拿着。”
“那小的就先谢谢老爷了。”
“唔。”贾赦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找几个舌头长的丫鬟婆子,让她们在老二的必经之路上,传点儿话。务必要让老二每天都能听见。”
“是,老爷,小的这就去。”
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贾政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下人议论,说是元春老大不小了,婚事却还没个着落。定然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见大姑娘没在宫里挣出个前程,所以就不管她了。
贾政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恨元春没本事,那么多年都没入了贵人的眼;恨王氏磨磨蹭蹭,这么久了还没找着合适的人家。
这一日,金陵薛家大张旗鼓地派人上京,给荣国府送来了元宵节的节礼,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封给贾政的书信。
贾政展开一看,真是瞌睡了送枕头。他正愁元春的婚事呢,薛妹夫就给了个人选。
是个读书人,还有举人功名?
这真是太好了!
只是,给人做幕僚的,身份到底是低了些。
他带着心事,自然心不在焉。赵姨娘又惯会察言观色,很快就哄着他把事情说了。
赵姨娘听了,暗暗冷笑:王氏呀王氏,你不是一心盼着你女儿能攀高门吗?我就偏不让你如愿。
“老爷,”赵姨娘柔声道,“依妾身看来,这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哦?此话怎讲?”
赵姨娘道:”这位齐先生的身份是低了些,可也是正经的读书人,必定懂规矩守礼。大姑娘嫁过去就是正室,必定不会受委屈的。再则,老爷若则了齐先生为婿,外人定然会赞扬老爷不攀附富贵,提携晚辈的。”
前面的倒也罢了,最后一句,简直就是挠在了贾政的痒处。
赵姨娘一看,有门儿,就再接再厉,处处都是在为贾政考虑。
反正,等王夫人知道的时候,贾政的回信已经寄出去了。并且,他还在赵姨娘的撺掇下,禀报了老太太,询问该如何发嫁元春。
王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但贾政和老太太对她来说,就是两座五指山,她一个也翻不了。
贾赦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很是满意,好好赏赐了铜钱儿之后,就静等着老太太叫他过去了。
而老太太也没让他等很久,贾政禀报了之后,她便让鸳鸯把贾赦请到了春熙堂。
“给老太太请安。不知老太太;今日叫儿子来,有何吩咐?”
贾母不满道:“怎么
,我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
贾赦淡淡道:“老太太言重了,儿子不敢。”
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气得贾母心口疼。
但元春的事,还需要贾琏跑一趟,她不得不忍着怒气,和颜悦色地和贾赦说话:“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元春的事。”
“元春?”贾赦疑惑地蹙眉,“元春能有什么事?”
贾母道:“元春也老大不小了,政儿给元春找了个婆家。”然后,她就把齐先生的事给贾赦说了一遍。然后,图穷匕见,“我准备让琏儿到金陵走一趟,把嫁妆给元春送过去。还有琏儿媳妇儿,也跟着去替元春操持婚事。”
贾赦的眉毛一下子就拧成了结:“琏儿还有别的事呢。还有琏儿媳妇儿,家里里里外外的,哪里离得了她?”
这就是不乐意了。
贾政道:“大哥,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请别迁怒小辈。这可是元春一辈子的事儿。”
贾母原本就心里有气,被贾政这么一挑拨,脸色就更不好了。
贾赦似笑非笑地看着贾政,口中对贾母道:“老太太你看,这贾存周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功夫挑拨离间,分明是不稀罕我儿子帮忙。这件事,恕琏儿无能为力了。”
贾政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在过去的许多年,他都是用这个方法,打击贾赦在贾母心中的地位,逼贾赦不得不妥协。今日他之所以说的那么顺嘴,一是习惯了,二就是潜意识就以为,只要母亲坚持,贾赦就一定会妥协。
可谁曾想,贾赦会这么明白的把他的心思给挑明了?
“大哥,你胡说什么呢?”贾政急忙反驳。
而贾母则是有些尴尬,心里也觉得贾政有些分不清状况,不识好歹了。
但整个荣国府,会办事,能办事的,都在大房,这件事,还非得让贾琏夫妇出面才妥当。
因为贾琏不但是元春的堂弟,更是荣国府的继承人,不但给元春长脸,也是给她撑腰,让她那夫家有所顾忌,不敢苛待她。
当然了,如果贾赦愿意跑一趟,那就更好了。
可现实是贾赦在圣人面前正得脸,根本就脱不开身。而且贾母再不愿意承认,心里也明白,荣国府之所以能起死回生,都是因着贾赦的缘故。她心里也不太想贾赦这个时候出远门,以免回来之后,圣人就忘了他是谁了。
所以,她难得软下了声音,对贾赦道:“老大,元春不容易,你就别跟老二一般见识了,他一向就是个五不找六的。”
“母亲!”贾政难以置信,有朝一日,母亲的这些话,会反过来用在他的身上。
贾母却是斥责道:“老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你大哥赔礼?”
这与往常完全颠倒的境遇,让贾赦幸灾乐祸,贾政憋屈非常。他希望贾赦能见好就收,可是贾赦却是昂着头,踮着脚,腿肚子轻轻晃着,一副等着他大礼赔罪的模样。
贾政无法,只得深深地作了个揖,咬牙道:“都是小弟的不是,大哥大人大量,别和小弟一般见识。”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
贾赦耻笑了一声,对贾政这种又当又立的态度嗤之以鼻。
自古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能屈能伸?就贾存周这样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转身吩咐鸳鸯:“去,把琏儿夫妇找来。”
鸳鸯悄悄看了贾母一眼,见贾母轻轻点了点头,这才低低应了一声:“是。”低头走了出去。
——看来,这个府里,往后做主的,就真是大老爷了。那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是早早认清了风向的好。要不然,一着不慎,一家子都得吃挂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