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四十五)
商定了这件事,圣人又说起了另一件:“都说林卿是探花郎里的佼佼者,文采斐然,怎么林卿的奏折却是只见凝炼,看不出半点儿文采?”
这年头的大臣们写奏折起码得有一半是用来吹彩虹屁的,其区别也就是水平的高低而已,有的庸俗笨拙,有的不着痕迹。剩下的内容,又有一半是怀念先王之治,歌颂尧舜禹汤的。
这是为了给自己要说的事扯虎皮、打底子,让圣人知晓,他要上奏的事,提出的可行办法,都是合乎礼法的。
但林如海自从有了想要简化朝廷的办公过程,提升朝堂的办事效率之后,就潜心研究了一番。到最后,他还是决定,先从奏折这样的小事入手。
也就是说,先让圣人熟悉了他简洁明了的奏折,体会到了这奏折的好处。往后的事,再一点儿一点儿慢慢铺开。
那圣人体会到了其中的好处了吗?
那是自然的。要不然,他今日也不会专门来问了。
从秦始皇一统天下以来,已经不知传了几家天下。皇帝的权利越来越大,能制衡皇权的东西越来越少。而到了本朝,中央集权更是达到了巅峰!
这也就意味着,全天下的事几乎都要圣人来决策,他每天需要看的折子,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更别说,这些奏折写的一个比一个花团锦簇,他还得花费大量的精力,从那些诗云子曰,之乎者也里分辨出这份奏折具体想要表达的意思……
圣人也是人呐!除了刚登基那几个月,有突然膨胀的权利所带来的快感支撑着,圣人还不觉得有什么。时日一久,厌烦的情绪也就来了。
圣人觉得,他可算是理解历朝历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昏君了。
同时,他也能理解老圣人为什么宁愿在很多事情上让步,也要笼络朝臣之心了。实在是那些大臣们吹彩虹屁的水平太高了,意志力稍弱一点儿,就很容易飘飘然。
——虽然,一心想要快点儿做出政绩的圣人只会觉得烦。
而林如海书写奏折的方式,对圣人来说,无非是连续听了二十年的交响乐之后,突然听到了一曲古琴独奏,简直令人耳目一新!
他已经开始畅想:若是所有的奏折都这样写,那会替他省多少事呀!
而林如海的目的,也就是这个。只要圣人起了心思,纵然会有许多文人觉得有辱斯文,但阻力比起他一个臣子来推广,简直就是毛毛雨。
于是,林如海便答道:“奏折的目的,便是奏事。臣替圣人治理一方,所上的奏折,最重要的,便是让圣人看得清楚明白。若是一味地追求文采,徐叔之间难免会有误差,若是因此影响了圣人的判断,臣就罪该万死了。”
林如海很懂得怎样把话说的冠冕堂皇,而朝廷办事,很多时候,讲究的就是一个冠冕堂皇。
圣人暗赞一声:这林如海果然是个能臣,十分的上道,连理由都给朕找好了。既然如此,朕又岂能辜负忠臣的一番美意?
两人又磋商了一些细节,圣人便满意地对林如海说:“爱卿且回去吧,卿新的任命,不日便会传下。”
“微臣多谢陛下。”林如海先谢了恩,这才又道,“只是臣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圣人允准。”
“说来听听。”对于能臣,圣人还是很宽容的。
林如海道:“臣在地方上治理一任之后,方才明白自己往日所学,不过纸上谈兵。若是不能深入民间,臣根本就不能深刻地体会到民间疾苦。臣恳请圣人,让臣多在外历练几年多替陛下看看这天下!”
话音方落,他一叩到地,言语中的诚恳发自内心。
圣人颇为动容,怎忍拂逆?
“朕准了。”
这天下的官员,个个都想往京城里挤,想在圣人面前多多露脸。主动请求外放,一心替百姓做事、替君主分忧的,犹如凤毛麟角,由不得圣人不动容。
林如海再次拜谢,这才告退而出。
说实话,林如海并不是第一次述职,老圣人在位的时候,他也述过职。可是,面对老圣人,他总觉得压力很大,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惹来老圣人不快。
可是,面对圣人的时候,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在他潜意识里,就是知道,圣人看重他的政绩更多过看重他的言辞。
从乾清宫出来以后,林如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但紧接着,他便深吸一口气,转头朝寿康宫走去。
没错,他还得去拜见老圣人。
听说老圣人这几年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他此次回京述职,竟是先去见了圣人,老圣人那里,怕是不好过关。
果然不出他所料,到了寿康宫,还没进门,老圣人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这两个时辰跪下去,林如海觉得自己的腿都要废了。
还好他上辈子已经有了应付太上皇的经验,这辈子老圣人的脾气虽然更古怪了些,但他也不是应付不了。
到最后,算是有惊无险吧。
从寿康宫出来的时候,林如海已然是汗透衣衫,觉得比应付十个圣人都累!
老圣人真是越发的阴郁了,比起三年前,瘦了许多,白发和皱纹也多了许多,脸上的疤痕也显得更加狰狞。
虽然
两人见面的全部过程,也不过短短的半个时辰,但林如海却敏锐地察觉到:老圣人的权柄已经被圣人给剥夺的差不多了,他今日问了林如海好些事,可却没有一件是问到点子上的。
这可不像是一个久握权柄的帝王,更像那些已经被边缘化的勋贵。
不,或许比被边缘化的勋贵都不如。
起码那些勋贵还能通过狐朋狗友得到一些消息,知道现阶段有那些忌讳。但老圣人却是几乎被圣人切断了所有对外联络的通道。
他强撑着威严,故作高深莫测,在林如海这个消息灵通的能臣看来,却显得尤为可笑!
想想上辈子老圣人做太上皇时的风光无限,再对比今世,圣人与忠敬王的手腕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于是,林如海便心安理得地把老圣人忽悠了一顿。他知道,自己在寿康宫的一言一行很快就会被人报到圣人那里。而他既然已经选择了圣人,就不能再对老圣人透漏任何不符合圣人利益的事情。
哪怕,只是今日面圣,圣人赐了他什么茶。
从皇宫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是弦月,疏忽一线,月光荡荡悠悠,暗昧不已,星光却是璀璨极了。
林如海抬头看了看漫天倒转的星河,笑了笑,便登车离去。
刚一进家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见老管家徐松匆匆迎了上来:“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林如海一怔:“怎么了,徐叔?”
徐松道:“宁国府的珍大爷已经等了您一天了,老奴把他安置在外书房了。”
林如海心下奇怪,但还是说:“我去稍作洗漱,见见他。”
其实,他刚回京没多久就往宁国府递了拜贴。可是,宁国府那边却一直没有回音。后来,他听说贾敬卧病在床,带着药材登门探望过一次。但那一次,也没见着贾敬的面儿。
当时,贾珍给的说法是:家父沉屙日久,恐过了病气给姑父,还望姑父见谅。
林如海见人家是真的不想见他,也就作罢了,喝了一杯茶,便告辞离去了。但关于贾敬的病,他却是越想,越觉得蹊跷。
贾珍特意捡着今日登门,又非得见到他,让林如海不得不多想。
莫不是,贾敬遇到了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
这些年,他外放太原,贾敬没少给他传京中的消息,林如海心里很是感念。如今,他猜测贾敬可能有难,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贾珍在外书房已经枯坐了很久了。他的精气神都很不好,脸色苍白,眉头紧皱,嘴上甚至还翘起了干皮儿。他虽然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但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散发着一种既消沉又焦躁的感觉。
林如海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贾珍。他已经走到了贾珍面前,但贾珍却根本就没有发现,明显是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不可自拔。
“珍儿?”林如海唤了一声。
“啊?”贾珍猛然惊醒,深色惶惑茫然了一瞬,迷茫的双眼终于重新有了焦距。
“林姑父回来了?”待看清眼前人,他急忙起身行礼,“是小侄失礼了,给林姑父请安。”
“别多礼了。”他这一副明显是有事的样子,林如海又怎能忍心苛责他?
“珍儿可是用过膳了?”
贾珍勉强勾了勾唇,实在是笑不出来,也就作罢了,只是乖顺地回话:“姑母一日三餐都安排的十分静心,侄儿用的极好。”
只是,他这副半个月水米未尽的模样,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林如海暗暗摇了摇头,也不再难为他,直接问道:“珍儿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贾珍突然眼眶一红,声音也有些沙哑哽咽。他迅速地摸了摸眼角,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我是替家父来送请帖的,请林姑父明日务必到寒舍一叙。”
他就是怕林如海不以为意,或者是事儿多忘了,才坚持等到林如海回来,当面邀请的。
见他这样慎重,林如海的心一沉,正色道:“珍儿,你实话告诉我,你父亲是真的病了?”
贾珍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林姑父,这无缘无故的,谁会诅咒自己病啊?”
但林如海却是想着:无缘无故不会,那要是有缘有故呢?
见贾珍讳莫如深,他也意识到,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心思数转,林如海并没有多问,只是道:“那你就先回去吧,我明日一定登门。”
“多谢林姑父了。”贾珍深深一拜。:,,,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