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四十)<!>
甄氏一开口,贾史氏变面色大变,既觉得尴尬,又觉得惶恐。
因为,甄氏背后的是甄家,而甄家背后站着的,是甄贵妃和九皇子。
现如今,太子薨逝,三皇子圈禁,曾经呼声最高的三个皇子,只剩九皇子一枝独秀。许多人都默认了,九皇子会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而贾家的人,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贾史氏心里再恨,也不敢得罪甄氏。
最终,推贾赦顶罪之事不了了之,贾史氏与贾王氏为了安抚甄氏,肉疼地赔了好几件奇珍异宝。
在家里休养了近一个月之后,六爷终于受到了圣人的传召,入宫陛见。
从进门,到请安,再到叫起,六爷是全程低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圣人一眼。
因着太子薨逝,圣人最近很是感性,哪怕面对这个从小就不重视的六儿子,圣人也一样感情丰沛。
“唉~你这是在怨朕?”圣人无力地叹了一声。
六爷可从来没见过这样阵仗,被圣人这近乎哀怨的语气吓得浑身一抖,“噗通”一声就跪了个实在,俯在地上颤声回答:“臣不敢。”
六爷觉得,自己的回答完全没毛病,十分的官方,十分的万金油。
可在圣人听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圣人怎么听,都觉得六儿子是因着大儿子的事,对他生出了怨怼之心了。
他觉得,这也不怪六爷。毕竟,太子那么好,对六爷那么照顾,六爷要是一点儿不怨,才不正常呢?
实际上,六爷心里真的对圣人没半点儿怨气?
那怎么可能?
说真的,六爷很想揪住圣人的脖子,问问他老人家:“你说你瞎折腾啥呢?要是从一开始,你就不曾给三哥和九弟希望,哪来那么多破事儿?”
但六爷不敢,他惜命。
于是,他又磕了个头,又说了一句官方万金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人没有错。”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更好的话,比如:是太子辜负了圣人的期望;再比如:都是底下那群奴才们居心叵测,教唆太子。
但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是,他是惜命,是想长久地活着。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软面团儿,随便给圣人揉成什么样都成。
不敢替太子骂圣人一顿,他心里已经很憋屈了。要是再踩着太子搏圣人的好感,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乾清宫一时静默,从大太监郑赐,到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娥,都在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殿里站了这么多人,竟只能听见圣人与六皇子这父子二人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六爷觉得额头上的汗已经流进眼睛里了,要不然,他的眼珠子怎么这么涩?
然后,他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从九重玉阶之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了他的身前。
“好孩子,你起来吧。”一双枯瘦的、布满了老人斑的手分别握住了六爷的双臂,用力扶他起来。
六爷哪里敢让他使劲儿?顺着他的力道就自己站起来了。
他长到快三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离的这么近,近到他一呼吸,就能闻到圣人身上那股熏香都掩盖不了的古怪味道。
——那是人上了年纪之后,身上就会散发出的腐朽的味道。
六爷突然意识到:圣人是真的老了啊!
继而,就更是为太子不值。
——圣人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呢?干嘛就非得扒着这皇位不放?
圣人的身躯已经萎缩佝偻,要看清楚六儿子的脸,还得抬头。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哭上了?”
六爷闻言,一摸脸,才发现脸上冰冰凉的不是汗,而是泪。
他赶紧捏着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圣人恕罪,臣失仪了。”
“行了,行了。”圣人接过郑赐递的手帕,仔仔细细地给六爷擦脸,语气是六爷从未享受过的温情,“咱们嫡亲的父子,弄这些虚头做什么?”
“父皇!”六爷动情地喊了一声。
直到这时,六爷才终于敢仔细看圣人一眼。而只这一眼,就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方才的眼泪是替太子委屈不平,这会儿却是酸酸涩涩的,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滋味儿,就只觉得他们这些做儿子的真是不孝,把老父亲逼成了这副模样。
比起一个多月前没去西山的时候,圣人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他原本紧实饱满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仔细看还有新生的黑斑;原本只有几根儿白发的头发,此时已经被霜花盖满,只零星有几根儿灰黑的特别显眼。
原本圣人的身子是很健朗的,要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南巡、围猎。可是六爷却明显感觉到,只是走了这么一段路,说了这么几句话,圣人已经微微开始气喘了。
六爷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他原先只是替太子抱屈,觉得圣人对不起太子。毕竟在这一场叛乱里,太子是输得彻底,圣人却从头到尾都稳坐钓鱼台,把他们这些儿子们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会儿真见了圣人,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死了自小照
顾他的大哥,圣人又何尝不是死了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长子?
不止如此。
三皇子被圈禁,对六爷来说,那是大快人心,十分解气。可对圣人来说,三皇子再不听话、再不成器,那也是他的儿子!
六爷只觉得有一团棉花噎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他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圣人说,可真到了嘴里,却只剩下了翻来覆去的“父皇”这两个字。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一旁伺候的郑赐也忍不住偷偷擦了擦眼泪。
两人哭了一阵,好不容易被郑赐劝住了。宫娥打了清水来,伺候父子二人洗漱之后,圣人干脆就拉着他到了乾清宫的东暖阁。
“这时候过来,怕是还没用午膳吧?”
六爷道:“没呢。”
实际上,他哪里有心思吃饭?
圣人吩咐郑赐:“传膳。”拉着六爷坐了下来,“朕听说,你家里又添了个大胖小子?”
许是今日的氛围太好,六也把那骨子里的谨小慎微给收了收,点了点头,就说:“王氏给生的,是个健壮的。”
圣人拍了拍他的手,连连道:“好,健壮好,王是个好的。”
对圣人来说,能生孩子,还把孩子生得壮实,那就是好儿媳。至于王氏是正室还是侧室,你还指望他老人家记住一个不受重视的儿子的后院都谁是谁?
恰好六爷心里也偏着凤姐儿,说的也比较含糊。
不多时,午膳就端了上来。御厨做的东西,自然比王府里的更精致,但圣人年纪大了,口味儿难免就重了,六爷吃哪一道菜都觉得咸。
但陪圣人用膳,本身就是一种殊荣、一种恩典,吃什么不是关键,好不好吃那也是其次的,和谁吃才是重点。
于是,等六爷用了一顿御膳,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各方打探的人就知道,太子的余党,算是真的保住了。
太子余党欢欣鼓舞,有的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投到六爷门下,有的却更看好九皇子。还有的从这次的叛乱中看到了站队的风险,决意缩着脖子明哲保身。
九皇子得了消息,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太子之位,又不踏实起来。他开始上窜下跳地串联,想要把这储君的名分给砸实了。
等到这月十五的望日大朝,就有许多人跳出来,说什么“国无储君,社稷不稳”,请求圣人立太子。
圣人当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押后再议。
从那天往后,请立太子的奏折雪片儿般的飞到圣人案头。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支持九皇子的。也有不少支持默默无闻的二皇子的,毕竟太子一去,二皇子就相当于实际上的庶长子了。在没有嫡子的时候,庶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二皇子也就是忠顺郡王吓的当时就称病了。等太子的百日一过,他就大张旗鼓地捧了几个戏子,对后院的王妃、侧妃都冷淡了。
这招也是绝。
本朝虽没有明文禁止捧戏子,但对养男宠这种事情,总是好说不好听的。许多老学究气得吹胡子瞪眼,其中就有支持二皇子的几个老古板。
还有一部分人是支持六爷的,这些都是原本支持太子的人中的一部分。他们这点儿人,别说和声势浩大的九皇子比了,就是比起成了新的正统的二皇子,也是寥寥而已。
六爷闭门不出,无论谁来拜访,他一律都是只收帖子,不见客。有送礼的,也一律退回去,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六爷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凤姐儿的院子里。他把其中一间屋子改成了书房,他在东头儿写字作画,凤姐儿就在西头儿看账本管家理事。
见他谁的面子都不卖,凤姐儿不禁有些担忧:“爷把他们都得罪了,不要紧吧?”
六爷正在画一丛兰草,闻言头也不抬,哼笑了一声,随口答道:“不得罪他们,就是得罪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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