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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顺理成章
◎嗯,我确实是已经看过了。◎
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半月, 这些日子里桃夭过得没有任何实感,虽然她把宰相府以及周围一带全都暗访了个遍,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而眼下唯一有可能的突破口——亲王莫白铭, 仍是出征塞外, 这让她毫无办法。
但纵使她再急,事关战事,非她可以左右,她也只能让自己放平心态,没有线索的时候, 她就和少年一道待在宰相府中,浇浇花, 喂喂锦鲤,不过那少年从来都只是无言地站在她身侧, 皱着眉, 看着她摆弄花草,以及给锦鲤投食,那时她以为他只是不喜欢。
久了, 直到某一夜, 她在开窗通风时,某然一刹,突然在冷寂的月色下远远地瞥见少年的身影。
少年蹲在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几盆花草前, 学着她的模样细心摆弄着,然后挨个挨个地给它们浇上水,办完了这些, 他才倚靠在石栏边, 静静地向塘中的锦鲤投食。
她看着他投食看了许久, 少年放了不少饵料下去,直到那些锦鲤都四散开来不再争食,她这才忽然恍然大悟,难怪白日里那些锦鲤们都对她的投喂爱理不理了,原来是夜间早已习惯了有人悄悄地给它们开小灶。
蓦然间,桃夭想起他总是站在她身侧皱着眉的模样,莫名扬了扬唇角,他沉默皱眉的时候也许并不是嫌恶,或许只是他在思考该如何巧妙地模仿她而不被发现。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很快,这院中的花花草草的长势都变得颇为喜人,院中亦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让她心下尤为欢喜。
还好并没有等上太久,就在五日后,京都之外传来捷报,边关之战大捷,莫白铭率领众将士班师回朝,圣上在宫中设宴,要亲自给他们接风洗尘。
估摸着从边疆回来,约莫是三日三夜,加上宫中的宴席,至多也就四日,只要四日,她终于能探一探这占据了桑梓大部分记忆的男子——莫白铭的底细了。只有见了他,她才能彻底验证她的猜想。
桃夭只觉得在这幻境中的日子终于有了些盼头,但似乎有人并不这么想。这短短四日之内,她已经看到这个少年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敲了敲门,等她有所回应后,打开她的房门,就那样站在她的门口,皱了皱眉,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但什么都不肯说。
然后,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被弄的有些莫名其妙,到最后,她直接忽视了他的敲门声,只是睡眼朦胧地钻在被窝里,想再睡上一觉,而后,她终于听见了少年有些忍无可忍的声音。
“要见到他你就那么开心?”
“谁说我开心了……”她闷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但耐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她困困地将头埋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迷蒙地补上了一句:“我先睡了。明天再吵。”
而不知是否是听见了她的呢喃,外头果然沉寂了下去。她满意地翻了个身,继续把自己缩在被窝里。
此时此刻阿沐就缠绕在她的手腕上,这些天阿沐总是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来看她,有时候会给她衔来几朵皎白的杏花,有时只是缠在她的腕间,陪她一同入睡,很奇怪,蛇类冰冷的温度竟然也让她感到温暖。
她很喜欢这条小蛇,她总是会想,阿沐若是能修成人形,也肯定会是个好孩子。
三日总算过去,今日,便是莫白铭归朝的日子,桃夭一大早便起身了,唤来侍女为自己梳洗打扮,自然,也是按着记忆中桑梓往常的打扮来的,艳丽而端庄,桑梓与她不同,桑梓更像是隐匿在凉薄月光下的晚秋池荷,浓艳中交织着凄冷,这二者在其身上并不冲突。
用过早膳后,她才和勾黎一道上了马车,前往离城门最近的一处唤做江枫楼的阁楼。她今天并不打算直接与莫白铭接触,毕竟他还有圣上的庆功宴在身,所以她只打算在江枫楼上远远地看他一眼,顺带亲眼感知一下他身上的气场,便于日后与此人的接触。
说白了,就是先看看他的面相。纵然她知晓莫白铭的模样,但记忆中的一切也有可能只是桑梓的误导,她总觉得还是亲眼见见要更为妥帖些。
当然,有些人是不大同意的。
“勾黎?”桃夭尝试性地轻轻唤了一声。他已经有整整一日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了,她还是忍不住出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少年坐在她的对侧,侧过脸望向窗外,好似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琥珀色的眸中没有什么波澜。
虽然勾黎本就不是个聒噪的性子,但现下这般安静还是让她不太习惯,她不禁伸手扯了扯少年玄色的衣袍,轻声开口道:“喂……”
没有回答她。少年动了动衣袖,甩开了。
赌气般的,桃夭也收回了手,不再纠缠于他,学着他的模样般侧着脸望向窗外,反正她又没做错什么,她不过是想救那些徘徊在幽都的万千亡灵而已。
一时间再没了任何声响,唯有车轮碾过黄土的咕噜声,以及窗外街道上小贩们热络的吆喝还充斥在耳畔。
“女郎,江枫楼到了。”马车停止了前行。帘外响起车夫的声音,桃夭立即下了马车,没有再等那个少年,而是快步向前走去。
推开门,阁楼内十分僻静,松石绿的帐幔后陈列着一排排的紫檀柜,一男子摆弄着手中的铜镜,墨发披肩,容貌阴柔,他一身脂粉缎衫,见了桃夭,脸上绽开了笑意。
“好久不见,桑姑娘。”男子收了镜子,对着桃夭打了个招呼。
此人在桑梓的记忆中有印象,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江枫楼一层卖脂粉的老板,桑梓找他买过几回胭脂,但都不是因为喜欢,而是他这人擅长游说,总是哄得姑娘们欢心,便也乐意在他这购买。
不过那对桃夭并没有什么用。
“嗯。”客套性地回了一句,桃夭转身就要向楼上而去,但男子却还想纠缠,从紫檀柜中拿出一盒绯红偏淡的胭脂,在桃夭面前晃了晃。
“姑娘从前可都买这一款,今天还是老样子?”
“不了,我今日来并不是来买胭脂的。”桃夭一口回绝道,没有给男子留下任何的余地。
男子有些怔然,往常这桑姑娘是哪些姑娘里最好说话的那个,对于她,他总是不用费什么心力,只要随意说些什么,便能哄得她次次前来购买,可为何她今日的态度如此坚决。
见做不成生意,男子张口还欲再说些什么,却是在他开口地同一时刻,一道冷冽的声音在顷刻间响起。
“和他废话什么。”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站在了她旁侧,他抿紧了唇,幽寂的目光冷然扫过那老板,然后轻轻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那目光却是在瞬间变得有些别扭起来。
“上楼。”不由分说的,他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楼上带。
其实她没有需要他的解围,就算他当时没有跟上来,她自己也会直接忽略那老板而后上楼,但他的突然出现还是让她原本有些气闷的心情缓解了一些。
就权当作这是他的道歉了。
江枫楼的二楼明亮而大气,中央是一间雅间,四面垂帘,让人看不清雅间内的一切,隐隐有丝丝缕缕的香雾透过薄帘透出来,若深谷幽兰般沁脾。
雅间后,二楼凭栏的影子若隐若现,凭栏而望,下面繁华街道上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分明。
桃夭倚靠在凭栏处,向下望去。
街道上扬起阵阵粉尘,远处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渐行而来一群银袍铁甲的士兵,让旁侧的行人都退避三分,为首骑马的年轻男子一袭素白绣云缎衫,腰间配了把明晃晃的长剑,墨发束冠,他眉宇间透着逼人的英气,亦是交叠着久卧沙场的杀伐之气,骑在马上大有傲视群雄的冷冽气度。
那应该就是莫白铭了。
不知为何,就在桃夭窥见莫白铭面容的那一刹,原本沉寂的心间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仿若有什么沉睡许久的东西都随着看见那人的第一眼而争相醒来了,那种无端的愧疚激荡在心头,却也交织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竟是让她不受控制的勾起了唇角,眸中甚至涌出了几滴眼泪,她几乎低低地唤出了莫白铭的姓字。
这是桑梓的感情,桃夭骤然反应过来。原来这具身体并不是由她完全控制的,在看见莫白铭的时候,它竟是会有自己的行为。
这还真是稀奇。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需要在莫白铭面前费心尽力地扮演桑梓,却是没想到,唯有对于莫白铭,桑梓的身体竟是会自行作出反应,仿佛这一切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桃夭用方帕擦去眼角的湿润,正打算将方帕收去,耳畔却蓦然响起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已经看过他的模样了,总不用在看了吧。”少年似乎很不满,向下望向莫白铭的眼神中带着凉薄的寒意,但更多的似是不屑。
桃夭能感受到少年话语间的烦闷,自从她来到这个幻境起,他好像一直都很奇怪,和以前很不一样,让她有些费解,但仔细想想,勾黎方才的话好像说得也没有错,她的确是已经看过了莫白铭的面容,也发觉了桑梓躯体上的新线索。
于是她收回了目光,如实回答道:“嗯,我确实是已经看过了。”
这一言,堵得那少年无话可说。
“那我们快回府吧。”桃夭并未发觉少年此刻的无言,或是说她把他的无言当作了某种习惯,只是如往常般热络地同他说着话,没有注意到他此时面上无比阴郁的神情。
但难得的,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应了句:“好。”
42 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
马车上萦绕着清幽好闻的檀香, 夜已经深了,窗外街巷上灯笼若隐若现的暖光透过珠帘在车壁内映出点点光斑。勾黎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马车内暗淡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他没有言语, 只是自顾自地望向窗外。
桃夭的身体踉跄了一下, 才堪堪在马车上坐好。
少年并没有过来和她搭话, 但她也没有太在意,只是兀自开了口,话音中有几分急切:“你方才也见到莫白铭了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又换了一个说法:“我是说,他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太好相处, 我应该怎样接近他会比较自然。”
虽然在面对莫白铭时,桑梓的身体会有些不可控, 但她仍是可以保留几分自己的意识与行为, 就像方才勾黎过来和她搭话那样,她仍能够用自己的意识回答她,自然, 她也许可以借着这个空当来做些别的什么, 说不定能够尽快让莫白铭喜欢上桑梓。
少年似乎是很不愿意搭理她,良久,才挤出了几个字:“不知道。”
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湖再度被她嘴中的那个名字所搅乱, 带着一种奇怪的烦闷感,让勾黎的眉目紧锁。
这些天的一切在脑海中交织着,像是藤蔓一般一层一层缠上来, 她的师父、木鱼, 现下还有这幻境中的那个亲王的假象, 每一样,都让他觉得无比的不耐。
他轻轻“啧”了一声,蓄意避开少女直勾勾的目光,只是径自望着窗外的夜色。
地宫使者的幻境对于他来说其实并不难破解,相反,于他而言,这一切都很简单。
只是他不想,或是说,他认为那并不是他的义务所在。
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因利相逢,因利而起,也将会因利结束,他没有义务帮她。
他迫使自己敛去脑海中有关她的那些杂念,许久,他才感到了久违的平静如同湖水一般包裹着他,那缕烦躁逐渐从他的眼底褪去,归于一片空芒。
但那种空芒似乎是带着几分报复的。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
“不知道?”桃夭反问道,她垂下眸子,语气有些不可置信,“那可怎么办呢。连你也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勾黎,你真的不知道?”她还是有点不死心地开口问道,“是我问得太宽泛了吗,那我换个问法,我该怎样做才能让那个莫白铭心动呢。”
“或者说,对你来说,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你心动?”她思索了一下,又补上了一句,好像是觉得这种比较有代入性的问题能够得到一个更全面的答案,至少,她觉得少年不会再给她一个“不知道”。
虽然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但在心动这方面,如果都是男子的话,多少会有一点相似性的吧。可能。
但说不清是对于知道是对二者之间或许存在的关联性而好奇,还是对于问题本身的好奇,她的呼吸放缓了些,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少年,想从他这里听到些什么。
少女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勾黎忽然怔了一下。
眸中仍是淡漠的,像是潭水。但他的睫羽清楚地颤了颤,在马车内昏暗的光线里,他目光中的那一瞬的悸动并没有让人捕捉到,他只是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躲避着少女的视线。
他蓦然想起那一日,他的指尖上交缠着她的鲜血,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唇畔。
想起清冷珠翠的映射下,江芷的面容在恍惚之间定格成了少女的面容,对他扬起清清浅浅的笑意。
“不,你什么都不用做。”莫名的,他忽然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什么?”桃夭没有听清,在马车的不断颠簸之间,她尝试着靠近他,再度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勾黎几乎是下意识应答道,这才从方才那副出神的状态中回转过心神来。
很奇怪,那种空芒已经不知不觉的从他的眼瞳中消失得干净,但先前扰人的烦躁感却并没有涌上来,取而代之的一种平和,但那种平和带着温度,与空芒不同。
莫名的,他突然出声道:“你问关于莫白铭的那些话,只是为了尽早离开这里?”
“当然了。”桃夭对于他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答了上来。不过这的确是真的,她只关心那徘徊在幽都的万千亡灵,至于莫白铭,于她而言,不过是可以利用破开幻境的一块跳板。
她找到他,和找到先前在顾斐幻境中的那些少女套取线索并没有什么不同。
“哦。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桃夭几乎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明白在这个当口少年为什么问她这样的问题。
但少年还是和从前一样,似乎是要向她反复多次确认,他才能够明确她的答案。
良久,少年才轻声开口道:“好。”这一回,如同从前那般似是深潭一般的寂然神情总算回归了他身上。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呢。”桃夭紧跟着他话音的落下开口道,她仍是在等着一个答案。
勾黎的目光重新落到少女的身上,少女仍然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眸中有着几许急切,但他明白那不过是想早日利用那位亲王而离开这里罢了。
他本以为她对莫白铭多少会有些同情,亦或是,或许她会在与其接触之中,不可控地沾染上自己的情感,然后与其藕断丝连,但现下看来,这似乎完全是他多虑了。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当然,能够利用他人的情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卑鄙的行为,相反,那很明智。
情感一向是投入最低的成本。
他很高兴她能够不带情感地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的目光中多了一点赞赏,思索了片刻,一字一顿道:“靠近他,向他展露你的脆弱,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一切,然后再远离他。”
桃夭愣了一下,仿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样,她本以为勾黎会对她讲一大堆的话,顺带还会替她分析一下具体的那些行为会让男子产生心动,结果到头来,他还是只给了她一句话。她觉得有些不太靠谱,只靠这短短一句话,真的能行吗?
但是自然,这一句话,有也是比没有好的。在情爱方面,她比谁都要小白。
“就这样?”她没忍住还是问了问。
“嗯。”对方轻声应答道,话音却是笃定的。
她终于开始沉下心来反思他话中的一字一句,许久,她才发觉,那一句话中,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靠近他,让他被迫对你的存在习惯,向他展露脆弱,让他激起保护欲,对他嘘寒问暖,让他感受到你的真情,然后再一言不发地走远离他,失去了习惯所在,保护所在,关心所在的人,自然会觉得内心怅然若失,忍不住去怀念以往美好的一切。
久而久之,相思成疾,再度见面之时,那种依赖感便会化作缠绵的情爱。
桃夭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摇头。
卑鄙,真是卑鄙。想不到那个看似冷漠的少年居然懂得这些。
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个套路有那么几分熟悉,虽然并不完全熟悉。不过她也没有怀疑什么。
马车速度减缓,渐渐停了下来,想来应该是宰相府到了,桃夭起了身,从马车上缓步下来。
绕过相府绵延的小道,正厅里早已坐着等候良久的郑秀和和桑芜岑,他们兴致很高地在谈论着什么,旁侧的交椅上还坐着一名男子。
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刚见过的莫白铭。
“阿梓来了……快来,看看这是谁,打个招呼。”郑秀和热切地挽过自家女儿的手,指了指莫白铭。在她眼里,她素来都对这一门从小的亲事很满意,莫白铭一表人才,长相可观,又是圣上的皇弟,一代亲王,而自家女儿温柔贤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身为相府嫡女,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桃夭本以为庆功宴在即,莫白铭不会过来宰相府的,结果却是意外地见到了他。
她愣了愣,像是忽然被定住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是否是因为莫白铭来得太突然,她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以为桑梓对于这具躯体的掌控是万能的呢。
怎么尽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更要命的是,她的脑海中竟是没有平时桑梓对莫白铭的称呼,她即便是现在自己想救场,也颇有几分困难。
她只好随着郑秀和一起讪笑了几下。
“你这孩子,高兴坏了吧,一点礼数都没有了。”郑秀和只当她是太高兴了,没有怀疑什么,在她耳畔小声提醒了她一句,虽然马上就要变成自家人了,但现在毕竟生米还未煮成熟饭。
莫白铭淡淡扫了她们母女二人一眼,小口抿着茶盏中新沏的茶水,不温不喜,好半晌,才开口拒绝道:“免了吧。我们才见过。”
虽然并未直接打照面,但他的确远远的在江枫楼上看见了她。
莫白铭的目光终是停留在了她的身上,他的眸中分明是冷漠的,却无端让她感觉到有什么掩藏其中,错综复杂。
“阿铭。好久不见。”甚至都没有反应的时间,她几乎是自动开了口。那种极端的愧疚在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再度在心间翻涌起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片刻后,那份感情才从心间扭动着缓缓褪去,桃夭感到她自己又能控制住这副躯体的口舌了。但她突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
方才她那脱口而出的话时机根本不对。莫白铭那一言是为了替她不愿开口而解围,而她的话偏巧就接在他替她解围的那句话之后,这怎么看都有些别扭。这下她彻底坚定了要独立自主地倚靠勾黎给她的办法来操控莫白铭的情感了。
“嗯。”良久,那男子才轻轻应了一声。
“这样子啊,那最好了,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了。”郑秀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很捧场地立刻接上了话,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一早就知道自家女儿早上出门就是为了去见未来夫婿的。
郑秀和轻轻咳了一声,推了一把桑芜岑示意将仆从们都退下去,然后她才故意将桃夭安排着坐到了莫白铭身侧。
“既然是久别重逢,那你们两个先聊,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就不奉陪了。”说着,郑秀和还不忘把桑芜岑和被遗忘在角落的勾黎拽了出去,然后轻轻地掩上了门。
一时间,房内仅剩下她与莫白铭两人,空气在瞬间沉寂了。
43 飘渺
◎他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不叫她阿姐了◎
耳畔再没了任何声响, 莫白铭只是那样坐在桃夭的旁侧,并没有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厚重的空气, 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前方, 像是在看什么, 有些失神。
见他许久都没有要出声的意思,桃夭还是决定要抢占先机,她轻轻啜了一口茶,面容氤氲在茶汤升腾的雾气里,自顾自地起了个头:“阿铭。这一别足足有月余,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
的确是发生了很多, 多到甚至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面前的女子身上的魂魄早已被取代,甚至于桑梓的躯体, 还因为他受过重伤。
伤口……桃夭的思绪停顿了一下, 蓦然想起初入幻境时在胸腔处瞥见的那两处刀伤,她微微扬起了唇角,无比自然地联想到了勾黎所说的“展露脆弱”那一处。
的确,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莫白铭刚从边疆回来, 应该暂时还不知道此事,倘若此事由她这个当事人不经意间揭开,或许会诱发他更多的怜悯。
且, 过往数年,桑梓已然在莫白铭身侧待了够多的时间,已经足够她直接跳过勾黎口中的第一步“被迫习惯”, 她又何不直接开始?
于是她的话音顿了顿, 故作虚弱地蹙起了眉, 身子刻意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了?”果然,她的举动引起了莫白铭的关注。
“没什么。不要紧的,一些旧伤而已。”桃夭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刻意让自己的身子端坐起来,而那种姿态中却分明带着虚弱,像是一株易折的幼茎。
“伤?”莫白铭敏锐地捕捉到她方才话语中一带而过的那一个字,皱了皱眉,眸中隐隐有着关切,可那种情绪却很复杂,他像是刻意在躲避着什么。
“阿铭就不要再问了,我真的没有事。”桃夭的神情开始闪躲起来,极其不自然地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只是兀自定定地盯着别处。
但莫白铭分明能够看出她眉目间的哀然与脆弱,他终于开始忍不住开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受伤?”
“桑梓,告诉我。”见女子迟迟没有回应,他再度发问道,话中有了几分焦急。
纵然他的确是不喜桑梓,但他们身上毕竟有着婚约,她会是他未来的王妃,他又怎能对她受伤一事不管不顾。
良久,桃夭才缓缓开口道,“一月前,在你出征之时,我带了几个仆从与小厮出城相送,却不料半道遇了匪徒,九死一生,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
她的声音平淡而没有波澜,仿若在讲述的那些痛苦与危险的回忆都不值一提。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半晌,莫白铭才讷讷地开口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墨眸中涌起一层浓重的愧疚。
他虽没有心上人,却一直厌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那种婚约,对于他而言,更像是枷锁。
大抵是他从来都不喜欢这种被强行捆束在一起的感觉,便也连带着将对婚约的厌恶也带到了桑梓的身上,即便这些年她对他再好,他也毫不在意,一次一次地拒绝她,甚至对她避而不见。
却未曾想,他的最后一次避而不见,竟是对她造成了这般的伤害,若是他当时答应让她随他一起出城,又怎会出现此般事故。
“阿铭,这不怪你,是我自己非要跟来的。”像是为了安慰他的愧疚,女子开口道,直勾勾望向他的双眸如同秋水一般明亮,他甚至能看到她双眸中隐隐的雾气,让他有一瞬的出神。
“经过这一遭,我也看明白了,情爱这种事,又怎么可能是我能强求得来的。”女子继续说道,目光婉转而悲凉。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平静而哀然的声音说道。
“阿铭,去和圣上请旨退婚吧。我不怪你。”
这一言,几乎让莫白铭的呼吸滞了滞,仿若有什么正从他身上极速抽离开来,让他觉得似乎有什么开始逐渐空了下来,他无端有些失神。
他本想说些什么,可那种愧疚的感觉再度翻涌起来,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是,他的确该愧疚的,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是他先前太过自以为是,他以为他对她的躲避能够让她知难而退,至少,也能让京城的人以为,是他欺负了她,一切的错处都在他身上,这样将来就算她去请旨退婚,也能顺理成章一些。
可他还是错了,他低估了桑梓的情,这些年来她仍是停留在原地,反倒是他,在她等待了那么久的时候,他早就该向圣上请旨解除婚约,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可他却没有及时做到,害得桑梓白白被耽误了这么多年,还让她受了伤。
他欠她的,早就还不清了。
“不。”沉寂许久后,莫白铭终于开口道,他的声音仍是沙哑干涩的,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低落。
“什么?”桃夭料准了莫白铭会是这个反应,但还是配合地问了问。
方才那句话是她替桑梓说的,虽然地宫使者的确所行不端,但在这份感情里,她实在是太傻,苦苦地在原地等待多年,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不过是枉然。她替桑梓感到不值,这句话里有着她的一点私心,但更多的是为了增添莫白铭的愧疚。
她料定了莫白铭不会退婚,因为他没有选择。一是桑梓已经沦落到此般境地,他不可能再扔下桑梓不管不顾。
再者,纵使无人敢在背后议论,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莫白铭间接的造成了对桑梓的伤害,若是他此时再去向圣上请旨退婚,圣上同不同意另说,就算真的同意了,不只是他,连圣上都会落得个不仁不义的名头。
将莫白铭此刻的愧疚尽数收入眼底,桃夭的唇角有些不自然地扬起。
对于勾黎说的那些话,她好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她从前一直习惯于用术法以及谋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略来赢过敌人,只会硬打硬拼,却很少考虑过人心,像是这种操控情感之事,她还是头一回。
看着猎物一步一步走人自己布下的情感牢笼,怎么说,还是有些成就感。虽然她还是觉得这有些卑鄙。
她的思绪陡然停顿了一下,落在了那个少年冷然的神情上。
所以勾黎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桑梓。”莫白铭突然唤出她的姓字,让她有些不习惯,蓦然回过了神。
然后桃夭看见他定定地望着她,轻轻开口说道:“我一时还会在此停留些时日,我会去向圣上请旨,我们……就在这段时间准备完婚吧。”
“阿铭,愧疚不是爱。”
莫名的,桃夭听见自己的唇形翕动了几下,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而后她才迅速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自己,而是桑梓。
“我知道。我会学着爱你。”莫白铭的面容隐匿于堂内迷蒙的光线中,让她有些看不真切,她只恍惚听见他这样说。
那话音飘渺之中,却带着几分真实,像是游离于幻境之外,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而她却无法确定哪一部分才是所谓的真实。
“我要入宫了。我会再来看你的。”默然片刻,莫白铭又补上了一句,他径自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莫白铭离开半晌后,桃夭才起身走到门处,轻轻推开了门。
其他仆从在先前就被桑芜岑和郑秀和屏退了,但不知为何,勾黎却仍是在这里。
“结束了?”少年开口问她,像是在问事件进展那般自然。
“嗯。”桃夭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感觉怎么样?”少年又问道,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中是沉静的,就那样静静地望向她。
“啊?”桃夭有些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问她初次尝试操控莫白铭的情感后感觉如何是否顺利,她便张了张嘴说:“挺顺利的,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
但话音才落,少年却回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
“我知道你做的很好。我是问,你饿不饿,你的身子还需要修养。”
说这话时,少年仍是盯着她的眼睛,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像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一般,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攥取她的目光,恍然一瞬她有一种错觉,仿若面前的这位少年,从来都不是她在初次见面时看到的那样,那样的孱弱,可怜,像待宰的羔羊一般,随时都等待着她的保护。
相反,他在她这里的形象时刻都在改变,有时也会回归初见那般的纯良无害,有时是彻骨的冰冷,有时却是极度危险,而那种危险像是隐藏的罂粟一般,让人难以逃离。
但很奇怪,最近,那种让她曾感到危险的感觉竟全然消失了,像是阴暗处的尖刺上包裹了一层柔软,意外的让她感觉到安全。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不叫她阿姐了。
见她没有应答,少年扬起手在她的眼前挥了挥,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有些出神。”桃夭这才回过神来,随意答了一句,心绪却仍落在方才的最后一个念头上,想起这几次,他几乎都是直接呼唤她的姓字,意识到这点,她的呼吸莫名一滞,忽然就觉得有些别扭。
她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上哪里怪,明明大家都是这么呼唤她的姓字的,可为什么到了勾黎,会让她感到如此别扭,只是不习惯吗?
“我们去用午膳吧。”为了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桃夭只能开口提议道。勾黎说得的确没错,虽然经过这段时日的修养,她的神魂与这具躯体已经不再那么相斥,但还是不够轻便,她还要再注意调养些时日才是。
44 转机
◎幽怨的目光◎
接下来的一切仿若都顺利的有些反常, 在莫白铭向皇帝请旨后,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就在半月后。以往总是对桑梓避而不见的莫白铭也开始有了转变, 会时不时来宰相府看她, 顺手送她一些礼物, 有时也会邀她去亲王府邸小坐。
他们的见面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联系也开始变得密切,这一切分明都在朝着她与勾黎的计划进行着,可不知为何,桃夭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但那种顺利,却让她觉得虚假。
这一切的确来得很轻易, 在勾黎的指教之下,她几乎把所有都做到了最好, 她展示了桑梓的脆弱, 有着桑梓的记忆,她知道莫白铭的所有,自然也能够宛若镜面一般无微不至地关心莫白铭的身心。
甚至于剖出他最痛苦的记忆, 再如同救赎一般将仿徨的他拉出忧思的泥潭。而后, 再装作因为在他那里遭受冷遇而受伤,独自回到宰相府,短暂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躲避他的任何联系。
她行走的每一步,乃至每一句话,除却有时桑梓本身的行为与言语外, 其余都尽数依着那位少年的指点而行, 她本以为利用他人情感一事对她而言会很难, 但在少年的教导下,那好像成了无比自然的事。
那位高高在上的亲王终于开始动摇,他来宰相府寻了她无数次,甚至让人传递书信告诉她,他并非有意冷待于她,只是他尚且还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更何况,那时他还未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如今他明白了,他发觉自己的确心悦于她,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恳求她再回到自己身边。
莫白铭给出了她与勾黎所期待的表现,他们又一次恢复了从前的联系,时常会见面谈心,也会如寻常男子女子一般外出游玩,只是每次都要带上那个少年一道,亦或是说,少年会想尽办法跟过来,走在她与莫白铭的中央。
抛开某些别扭的细枝末节不谈,现下的情况无疑是他们想看见的。莫白铭对桑梓动了心,卸下了心防,也愿意与桑梓敞露心扉,甚至还定下了婚期。
这一切看着已然圆满,可幻境却仍在继续。
如同无法停止前进的木轮般,幻境之中的每一日仍在继续着,丝毫没有要崩塌的迹象。
桃夭只觉得越发古怪,桑梓对莫白铭执念了如此之久,想要的难道不就是想让莫白铭爱上她吗?可他们明明做到了,为何这个幻境仍在继续?
难道爱上还不止,还需要成亲?想到定下的婚期,桃夭突然想到这一点,她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中无端有几分抵触。她虽然先前的确也设想过会有这个可能,但当这个可能真正的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她好像已经没有了初次代替江芷成亲的从容,那时她还什么都不介意,可现在却觉得不适,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幻境仍在继续,她与莫白铭仍需要见面,同往常一样,她陪伴在他身边,看他处理公务,看他习武练剑,与他一同用膳,再与勾黎一道返回宰相府。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皱着眉头,望向窗外,抿紧了唇,像是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少年很快捕捉到了她面上的不悦,出声问道。
被他这么一唤,桃夭在顷刻间回过了神,那种不悦的神情不知不觉已然从她脸上退去,剩下的唯有如同湖水一般的平和,她刻意压下了心中的烦忧,让自己看起来更轻松一些。
“没什么。”她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明。她是有心事,可那不是勾黎可以帮上忙的。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她却迟迟没有在破除幻境一事上取得任何的进展,想到那万千亡灵仍是被迫徘徊在功德桥外,就让她难以安寝,还有与莫白铭婚期的一天天逼近,也让她感到一种无端的焦虑。
但这些,眼前这个少年显然帮不上忙,所以她也不打算和他说,以免徒增烦恼。
“你有担心的事,是什么?”少年简短地说,那双如同琥珀一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向她,目光中却没有探究,而是了然。
他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她的伪装。
“我只是刚刚出神了一会而已。真的没事。”小小的讶异了一下少年洞察人心的能力,但桃夭还是决定将嘴硬进行到底。
她清楚地看向少年的嘴唇动了动,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仿佛有着什么顾虑一般,没有说出口。
良久,她才听见他开口道:“再等一等。”话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
他的声音让她联想到冰冷的玉石,如同那时她在暗牢之中望向他的那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却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这句话明明什么都算不上,可莫名的,浑身叫嚣着不安与焦急的细胞却在那一刻舒缓了下来,她开始变得平静,但不过一刹,一个猜疑的念头平白冒了出来。
那只是无意义的安抚吗,为何他的话音如此断定?
可鬼使神差的,她将那个疑问也压了下去。
事情的转变来得比桃夭想象的要快,才不过一日,她骤然得知了圣上要在三日后举办围猎的消息,莫白铭受邀在列,同样也包括她。
桑梓的记忆之中,圣上已然垂垂老矣,整日在宫中调养休息,政事都由储君三皇子代管,早已不再接触狩猎,也有许久不曾举办过围猎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甚至还带着一丝突兀,仿若在一片祥和之间,骤然闯入了什么刺目的东西,让人心中不禁升起一缕防备。
与先前千篇一律在宰相府、亲王府、市集三点一线的日子并不同,这一回是围猎,大多数的王公贵族都会来,猎场也远在京城之外。
这是地宫使者费心尽力所织造的幻境,她认为地宫使者不会设置一个如此突兀却毫无意义的情节,这个与幻境中日常生活如此不沾边的围猎,或许能让她发现些什么。
至少,准备去的时候,她抱着这样的想法。
围猎那一日的清早桃夭便起了身,下床梳洗了一番,青丝被她用一根银钗高高绾起,她只随意穿了一间青白相见的云纹狩猎服,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出了门。
正厅内勾黎,郑秀和与桑芜岑等人早已等候良久,一桌饭菜见她未来迟迟不肯动筷。
饭桌上桑芜岑照例对她叮嘱了几句,无一不是让她一个女儿家在围猎中要小心,猎不到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像上次那般受伤了。
桃夭也顺着他的话应了几句,吃过早饭,相府外早就备好了马车,莫白铭亦是等在了门口,他着一身修身的玄色狩猎服,长弓斜挎在身侧,他跨坐在马上,领着众人向城外的猎场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勾黎当然不能和她同坐一辆马车,会失了规矩,所以他理所应当的骑着棕红色的汗马跟在队伍的后面,虽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没有人会怀疑他什么,但他还是要和桃夭的马车保持一段不大不小的距离。
行了一段路后,城楼的影子被远远地甩在了视线后,郊外的新鲜空气透过马车的帘子弥漫进来,桃夭撩开帘子往外望去,正值早春,周遭树木葱郁,一派万物复苏之象。
但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却丝毫没能让她感到放松,相反的,她心下的警惕又深了深。
到达猎场后,围猎很快便开始了,众人分头向着自己选定的方向驾马而去,而她与勾黎还有莫白铭却相当有默契地停在了原地,等到人群四散后才动身。
莫白铭选择了向北。桃夭紧跟着跨上马,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握着狭长的角弓,勾黎亦是跟在了她的身后,身后,还陆陆续续跟了几名相府的仆从。
南面树木密集,树叶亦是稠密,最适合猎物的隐匿,但同样,密林深处同样也可能藏匿未知的危险,例如寻常角弓难以应对的猛兽。所以莫白铭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围猎的成绩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需要拔得头筹,只要能保护好桑梓的安全就足够。
北面的树木相对较为稀疏,阳光仍是能透过叶片的缝隙倾泻进来,在地面投映出一圈圈的光斑,相较于南面的阴森,北面看起来显然安全得多。
但不知为何,桃夭仍是没有感到安心,一种无端的不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她的心间缓缓攀爬着,一点一点施加气力,想要攥紧她的心弦。
她不禁凝下心神,四下扫视着,仔细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四周仍然安静如常,他们是最末尾出发的一批人,这里除了他们并没有别人。桃夭总算有些放下心来,但神经仍是紧绷的。
骤然间,一道声响在身后响起,似乎有什么踩在了大片干燥的枯叶上,发出碎裂的声音。桃夭下意识搭起弓,转过身,在林间看到了一抹一跃而过的黑影。
但再等她定睛一看,才忽然发觉,原来那不过是一只经过的小鹿。
是她太紧张了吗?
桃夭咬了咬唇,不由得有几分懊恼,小鹿仍在向前奔跑着,很快便要远离视线,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已经引起了莫白铭的回头注视,为了不让他感到奇怪,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桃夭快速从箭筒中抽出一只羽箭,搭在了弓上,眼睛微微眯起,瞄准……箭上透着杀机。
在她松手的那一刻,羽箭自角弓上飞速飞离,直直冲向目标,随即,不偏不倚,那只羽箭在霎时间贯穿了小鹿的咽喉,只听一声凄惨的哀叫,便再没了任何声响。
桃夭知道自己是射中了。待仆从从林子间拖着一只死鹿回来,她也顺势要让给莫白铭,做戏做全套,她此刻毕竟是桑梓,还是要装得与他亲昵些为好。
“让给你了,就当是你今天要在围猎中保护我的费用。”她学着桑梓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娇憨地说道,一双明亮的眸子就那样看向莫白铭,笑得眉眼弯弯。
“不必。保护阿梓本就是我这个要当夫君之人的职责所在。”看见少女打趣的模样,莫白铭向来淡漠的脸上难得牵起了一抹笑意,他的话音也温柔了不少。
不知是否是桃夭的错觉,她总觉得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好像有道幽怨的目光在她的身旁徘徊着。
45 朋友
◎他们是很特别的朋友◎
桃夭下意识回过头扫视着, 可身后的少年却是在霎那间偏头望向远处,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但其实并不用抓个现行,她知道是他。桃夭收回了目光, 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看起来心情颇好。
一旁的莫白铭也很快捕捉到了她的笑意, 那清清浅浅的笑意,犹如和煦的暖阳般带着温暖的温度,甚至比方才与他交谈之时,还要更胜上几分。
让她心情这样好的人并不是他。莫名的,这个念头突然在莫白铭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但很快, 他又将这份杂念压了下去。
桑梓是一直心悦于他的,他不该胡思乱想。
他们一行人的队伍又开始继续前进了, 一直向着北面而行,视野开始变得越发的开阔, 少了树木的遮蔽, 一切活物的动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莫白铭一路上射杀了不少的猎物,都堆叠在身后仆从准备的车马上,天色开始渐趋暗了下来, 乌云在天幕间弥漫着, 缓缓将火红的落日遮蔽,直到最后一轮日光都要被尽数遮掩,林间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变得昏黑起来。
围猎已经接近尾声。
是时候该回去了。桃夭调转了马头, 准备跟着莫白铭原路返回,这一路打猎的遭遇分明没有任何的古怪之处,甚至还很安全, 他们猎到了不少的猎物, 和她预想的全然不同。可不知为何, 先前那种莫名的不安仍是在心间蔓延着,竟丝毫都没有褪去。
难道真的是她多想了吗?
桃夭垂眸沉思着,却刻意缓缓放慢了骑马的速度。
她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好像有什么将要发生,那种直觉来得奇怪,其间还夹杂着诡异的不详,但她认为或许这会是一个转机。
她在等待着。
而后,不过一刹,一种穿透冷风的嗖嗖声自身后的不远处响起,有什么摩擦过枝桠,直直地向他们的方向而来,透着逼人的寒气。
桃夭的脊背猝然开始发冷,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在将暗未暗地落日余晖之间,她彻底看清了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随着飞行的过程中逐渐扩大,折射出冷冽的寒光。
是一只羽箭。
桃夭心下暗道不妙,正准备调马躲避,可就在那一瞬间,桑梓的身体却比她先做出了反应,久违的愧疚感将她的心间一圈一圈紧紧缠绕起来,一瞬间她几乎能闻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她的眼睛有些发酸,整个身体颤抖不已,双手死死攥紧了缰绳。
而后,她看着自己调转了马的方向,向着左前方而去。
在那个方向的人,是莫白铭。
“小心!”属于桑梓的声音凄厉地响起,桃夭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用力将莫白铭向旁侧推去。
她听见羽箭快速划过空气的声音,瞬息之间,只听“噗呲”一声,冰冷而锋利的箭端彻底将她的背部贯穿,温热的液体开始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向外涌出,黏稠中散发出甜腻的血腥味。
“阿梓!”
“桃夭!”
恍惚间,桃夭好似听到了两道不同的声音紧张地大吼出声,一道来自身前,一道来自身后,那些声音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回响着,这一刻时间好像变得无限慢,她渐渐失去了气力,再也握不住缰绳,从马背上重重地坠了下来。
她能清楚地感受出,后背的血几乎浸湿了身上的衣衫,天幕在她跌落的那一刻彻底暗了下来,她的视线开始出现一圈一圈的昏黑,意识亦是在顷刻间跌入了无尽的黑暗。
但在意识彻底抽离的前一刻,似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脑海中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黑暗自黑暗的边际向远方不断蔓延着,仿若离桃夭很近,又仿佛有千丈之远,这诺大的黑暗将她彻底环绕起来,似是要将她吞噬。
旋即不过一刻,那种黑暗在顷刻间褪去,血色的光芒自上方将她尽数笼罩起来,她抬起头,眸中望见的却是如同幽都一般的血色长空,天幕的中央,一轮血月高悬在空中,却像是冰冷的睥睨。
她在第一眼就认出,这是巫冢。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桃夭有些不可置信地四下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在她转动目光的那一瞬间开始飞速地变化着,她看见了阿爹的霄云殿,环绕着巫冢的十方河,巫冢大大小小的院落与宫殿都在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停留在一间斑驳的石室上。
石室的门虚掩着,她几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她的瞳孔在接触到那间石室的瞬间骤然收缩,当年的一切记忆无可抑制地从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扭动着向她逼近的蛇潮,石壁上带血的抓痕,破碎不堪的尸体在她脑海中交织着,那一日的恐惧与绝望又一次彻底包裹了她,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搅动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间石室开始离她越来越近,斑驳的石壁上雕刻着无数的梵文,与石门缝隙中的黑暗交织着,像是深渊中的坟墓。
桃夭拼命地想要向后退,却仿若有一双无形的巨手,从地底下缓缓升起,在背后一点一点推动着她向前。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终站在了石门的面前。
石门虚掩的缝隙之中中似乎有什么在尖锐的叫喊着,尖厉地刺进她的耳膜,而后的那一瞬,她看见那道石门开始剧烈抖动起来,缝隙一点一点变大,像是将要打开。
窒息般的绝望将她彻底攥紧了。
“桃夭,快醒醒……”
“桃夭……”
却是在那一刻,她骤然听到有一道声音自天幕之间传来,清晰可闻。
那道声音像是绸缎,又像是幽深的湖水,分明是冰冷的,却莫名让她感到温暖与安定,她的四周在顷刻间暗了下来,再度归入了黑暗。
无端的,她想起了那一双深碧色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五感终于又回归了桃夭的身体,她动了动眼皮,竭力地睁开眼睛,一切从模糊变得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浅粉色的绣纹帐幔。
她知道是又回到了宰相府中。
视线来回扫动了两下,她才发觉,自己的床沿边正趴着熟睡的勾黎,耳畔是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墨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就那样趴在她的床沿上,许
依譁
是一直在照顾她有些疲累的缘故,他竟是没有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而他骨节分明的手正搭在她的手上,微微握紧。
盯着与少年交握的手,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有什么细密的东西,在心下的某个角落里缓缓生长着,却是温暖的,让她感到安心。
于是她也刻意保留着这个姿势,没有松开手。
方才的一切遥远的像是一个梦境,但是她知道,是有人一直在真真切切地呼唤着她。
她很少有这种安心的感觉,纵然先前一直生活在苍梧山上,被师父保护着,她从未经受过任何的危险,她也只觉得她是安全的,但她从未感到过真正的安心。
在苍梧山上的无数个夜晚,她都曾被梦魇缠绕着,当年的记忆早已全然钻刻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随时等候着机会将她彻底摧毁,她的心间是干涸而荒芜的,那里唯有不安,与恐惧。
师父与师兄师姐在与她的朝夕相处间尽力填补了她的荒芜,她入魇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少,直到她几乎能够掌控入魇的能力,她才不再那样不安,她开始学习如何像师姐那样活泼,师兄那样健谈,她与他们越来越像,她感觉自己终于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但有些瞬间,她却总觉得,在她的心间,仍有一块是空寂的,那种感觉偶尔会让她不安,但大多数的时候,她会选择忽略它。
可是很奇怪,就在刚刚,她突然有一种很莫名的感觉。
她感到,她好像在变得完整。
是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吗?所以他总是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桃夭的目光落在少年熟睡的脸庞上,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面上竟然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笑意。她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又或许是特别的朋友。
他们是很特别的朋友。
一时间桃夭自顾自胡思乱想了许多,却未发觉,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已然幽幽转醒,但他的眸中却没有任何睡意,仿佛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少年的目光在醒转的那一刻便落到了她的脸上,清楚地捕捉到了她唇角的笑意,而后,她听见他冷冷地开口道:“为什么在笑,替他挡了一箭,你很开心?”
桃夭感到少年攥着她的手紧了几分,他皱着眉头,先前的那种平静无疑又从他的神情中消失了,此刻他的眸中带着一点烦躁与不解。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时她要去挡那支箭,纵使他当时因为想起某事分神了一刹,没能及时阻止那支羽箭,她也完全可以不去管那支羽箭,就任凭它飞往它该去的地方。
就算失去了线索又能如何,他到时候自然会挑选一个隐秘的时机悄悄帮她破开幻境,他们离开这里是迟早的事,他之所以先前仍留着这个幻境只不过是因为那时他感到帮她有些别扭,况且他也一直明白她自己就有能力能够破开这个幻境,她并不需要他施舍来的帮助。
所以他更倾向于引导她,牵引着她去一步一步地探索。
可这是两码事,她怎么能真的自己去替莫白铭挡箭呢。
总之,他此刻很不爽。
桃夭看着少年眸中无比认真的疑惑,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他并不知道桑梓有时候会操控这具身体的事实,也是,她好像是忘记和他说了。
“你现在很开心吗?”少年又问,他的脸色有些黑下去,眉头皱得更紧了。
桃夭用力忍住笑意,闷闷地说:“不开心。”
但没过一秒,她就有些忍不住了,再一次扑哧笑出了声,边笑边冲着少年摆手“不开心……哈哈哈哈哈哈……不开心。”
“但你现在看起来很开心。”少年冷漠地说,幽深的眼瞳灼灼地盯着她。
被他这么一盯,桃夭终于止住了笑意,她清了清嗓子,同样也望着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小声的说:“不是我去挡的箭,桑梓的身体有时候会有自己的行为,我也控制不了嘛。”她耸了耸肩,一副无奈的模样。
“哦。真的?”话音还未落下,少年再度开口问道,像在确认。
“真的,我又不喜欢莫白铭。”桃夭接着他立刻抛出来的问题回答道。
“好。知道了。”这一回,她能清楚感受到那如水般的平静又一次回归了少年的身上。
46 随侍
◎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疑神疑鬼◎
“下次要和我说。”但过了一会, 想起什么似的,少年又补上了一句,他垂下了眼帘, 刻意没有看她, 话音是平淡的, 让人听不出喜怒。
“说什么?”桃夭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有关这场幻境中的一切都不过是偶发事件,以后还不一定会碰到一样的事呢。
“什么都和我说。”少年沉寂了片刻,然后幽幽道,再度抬眸盯向她。
“好好好, 知道啦。”桃夭郑重地应了两声,似乎是被他那种眼神盯得有些别扭, 她忙找了个话题,指了指一旁摆着茶壶的茶几, 说道:“我要喝水……”
“好。”
少年点了点头, 转身走到桌旁,摆弄着茶壶为她沏了一杯茶,茶水似乎有些烫, 上方萦绕着袅袅的水雾。
他思索了一会, 不动声色地轻轻动了动指尖,一股难以察觉地幽蓝光芒将杯盏包围起来,然后他定定地盯着那杯盏, 直到手中的杯盏转温,他才转过身来,放心地将温热的杯盏递给桃夭。
“谢谢。”桃夭接过茶盏, 啜了几口, 香醇的茶汤在唇齿间蔓延着, 她感到身体逐渐开始不那么疲累疼痛,但困意很快便袭了上来。
少年点了点头,就那样静静地守在她身边,没有过多的言语。
桃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身旁已然没有了少年的身影,不过阿沐仍在她的手腕上,见她醒了,它抬起小小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难得没有做梦。
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得愈加明亮起来,阳光透过窗棱洒进厢房内,带着温暖的气息,不过多久,她便听见房门被敲响了,直到她应了声后,那人才推门进来。
是桑梓的父母,身后还跟着一众前来侍奉的仆从与几名医官。
医官给她的伤口换了药后,郑秀和才微微抽泣着坐到了她的床畔上,见自家女儿这幅苍白憔悴的模样,话音中的心疼又多了几分:“看看才刚一回来又遭此一劫,我苦命的孩子……”
郑秀和接着用方帕拭了拭泪,偏过头对着站在一旁的桑芜岑抱怨了几句。
“阿梓已经昏迷了三天了,还说伤得不重?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办事的,前些日子折磨阿梓的匪徒找不到且算了,如今竟是连一个在猎场中放箭的人都找不出?”
她竟是昏迷了三日之久吗?桃夭从郑秀和的话中捕捉到这个信息,有几分怔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昏过去的时间并不长,看来那时她的情况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
她莫名想起了在她被梦魇缠身之时,脑海之中不住回荡着的呼唤,她的心下蓦然暖了暖。
如果当时……当时没有勾黎一直在唤她的姓字,她可能真的醒不过来。
桑芜岑的嘴角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良久,只化作一阵沉重的叹息。
他并不是不心疼自家宝贝女儿,而是根本没法讨回公道。关于桑梓两次受伤之事,大理寺那边,竟是给不出一点回应,每每他向其询问线索之时,对方总是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般遮掩,他多少也明白极有可能是有什么人在暗中压下了这一切,倘若真是那样,他们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桑芜岑眉头紧锁,心疼地看着床榻上虚弱的桑梓,接着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自家阿梓倾慕于亲王莫白铭,但没料到她会如此不计代价地为他挡上那一箭,听医官说,幸好那箭偏离了心脉一寸,否则就不会是昏迷那么简单了。
“没事的,阿爹阿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看着房内的气氛有些僵硬,桃夭忙开口道,不想让他们过度担心自己。
郑秀和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在女儿已经发话,便也顺着她给的台阶下了,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柔声道:“是是是,我们家阿梓一定会越来越有福的。”
想到了什么,郑秀和又轻轻蹙起了眉,眉目中似有不满。
过不了几日,阿梓就要嫁人了,她本以为那莫白铭是个良婿,却不曾想,堂堂一介征战沙场的亲王,竟是连她的女儿都护不住。若不是她的女儿对那劳什子莫白铭那样痴心,否则,她才不愿将女儿嫁给此人。
还有那三皇子,平白无故的设那围猎做甚?
都是他们的错,郑秀和愈想愈是气闷,恨不得在他们二人身上也扎上一箭让他们也受点皮肉之苦才罢休。
自桑梓遇刺后,三皇子似乎是也不大安心,听闻她醒了之后,早早地便来到了宰相府,令仆从们抬着众多的珍宝贡品以及名贵的补药,想做些补偿。
郑秀和本不想给他好脸色,但在桑芜岑明里暗里地暗示下,她还是听话地将那些东西都收下了,皮笑肉不笑地向三皇子道了谢。
三皇子毕竟只是组织了一场围猎,那箭又不是他射的,就算再责怪桑梓在他的猎场里出了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至于林中那只暗箭,究竟是偶然,还是蓄意,朝堂之事向来波谲云诡,毕竟没有证据,就如同那时桑梓在城外遇刺一般,谁也说不清楚。
桑芜岑每日公事繁忙,鲜少有时间来看望“桑梓”,郑秀和倒是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她的伤势恢复的如何,陪她说说话,排解烦闷。但大部分的时候,她还是和勾黎呆在一起。
听仆从们说,这段时间莫白铭来拜访了数次,但都被郑秀和挡在了门外,吃了闭门羹。他送来的大部分东西都被郑秀和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唯一进来宰相府的,唯有一封书信。
书信简单通俗,唯有寥寥数语,大概就是他深感愧疚自责,一定会给她一个补偿。
此事怎么说也是因他而起,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况且,也的确是他照顾不周,只因是围猎便放松了平日的警惕,没有注意太多,才让桑梓受了伤。
因为“桑梓”的伤势严重,婚期也理所应当地向后延了半月,终于在床上又修养了些时日后,桃夭才感到这副躯体的确是好多了。
桃夭尝试着下床走了走,原本还有些不适,但很快那种不适感也渐渐消退了,她的腿又有了力气,虽然离完全恢复还差得有些远,但至少也恢复了大半的元气。
她又继续调养了几日,伤势这才慢慢的好了起来,但随着她的调养的进行,原本延迟了的婚期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近。
这些日子里勾黎似乎很奇怪,她几乎能直接感受到他的情绪,他好像很不满,每每她向他询问有关该怎样回应莫白铭一事,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教导她,反而眉目紧锁,一言不发,看着有些烦躁。
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缠着他问了许多次,他也不回答她。
且随着婚期的逼近,少年身上的不悦感越来越明显,他整日冷着脸,虽然每天都陪着她,却鲜少与她交谈,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桃夭身体彻底好全的那一日,少年才破例般地与她多说了些话,并早早的就将她带出了宰相府,说是她大病初愈,应该出去逛逛,但很奇怪,她总觉得他好像在躲避什么。
但桃夭不知道的是,他们的马车前脚才走,就有一人站在了宰相府的门口。
桑梓恢复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莫白铭的府上,他刚一听说就赶了过来,想来看看她,还命仆从带着许多这些时日他给她买的礼物,金银首饰,吃食补品、绸缎布匹,什么都有。
许是因为桑梓已然无碍,这一回郑秀和没有将他拦在门外。
又来到了宰相府轩敞而明亮的大堂,正值早朝之时,桑芜岑并不在府上,接待他的管家沏了杯茶,告诉他在此等候,夫人一会就来。对他的态度亦是颇为恭敬,毕竟府中上下都明晓,自家女郎马上就是未来的亲王妃了。
等了好半晌,才见到郑秀和匆匆地往大堂里走,见了他面上不再似从前那般热络,约莫是因为围猎那回,对他仍有怪罪,但表面上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堪堪牵起一抹笑意:“方才府内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对王爷有失远迎,还望王爷莫要怪罪。”
“夫人不必客气,阿梓……无碍了吧?”莫白铭听出了她的话音中仍有怨怼,心下的愧疚又多了几分,知她爱女心切,而上次……也的确是他没能好好保护桑梓。
“无碍了…”郑秀和抿了口茶水,淡淡应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我与相爷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毕竟马上就要是一家人了。”
顿了顿,郑秀和又开口道:“反倒是我,先前实在是护女心切,对王爷多有得罪,还望王爷不要往心里去。”
这句话算是一扫先前的不快,两人都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做了一个妥协。
“阿梓……去哪了?”莫白铭坐了良久,也不见桑梓来正堂见他,他抿紧了唇。心下不禁有几许怅然若失,上次他给她的书信她也还不曾回复,莫非她也感到有些失望?毕竟自己的夫君都没能保护好自己。
“和她那随侍一同出去了,说是要在外头逛逛,买些什么东西。”郑秀和思索了片刻后道,有那么一瞬,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来也巧,他俩竟是在莫白铭来得前一刻便出了府,二者恰好就这般错开了。
仿若有人提前知道些什么一般。
随侍……莫白铭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跟在桑梓身侧的少年,似乎上次围猎之时,他也在他们身边,关于桑梓中箭后的记忆他平白不太清晰了,唯一记得的是那位少年好像也在同一时刻说了些什么。
那位少年虽然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但总觉得深不可测,没有那么简单。
但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疑神疑鬼。
这样一直坐到将近午时,郑秀和令膳房准备好了午膳后,才见女儿与那随侍往大堂里走。
“阿梓,勾黎,快过来吃饭。”郑秀和招呼着他们一同入席,对于自家女儿的这位救命恩人,她仍是十分感激的,对他也向来都招待的很好。
入席坐下后,桃夭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是因为少年近日来冷漠的表现,还是别的什么,让她有几分出神。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莫白铭的目光黯了黯,心下不禁有些有几分低落起来,桑梓对他没有从前那样亲昵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将来时一直准备在心间许久的那句话说出了口。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想给她一个补偿。
“阿梓,今晚有灯会,你……要不要去看?”
桃夭恍若置于梦中,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答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邀请她参加灯会。
几乎是同一时刻,勾黎有些冷淡地放下了碗筷,漠然起了身,出声道:“我吃好了。”语气有点冷,他转身离开了大堂,不明就里地看了桃夭一眼。
这一餐吃得格外艰难,没了勾黎,桃夭一人莫名有些慌神,应付着郑秀和与莫白铭两人一前一后的嘘寒问暖,她看着勾黎坐过的位置,桌上还摆着还未收拾掉的碗筷。
怪怪的……有那么一瞬,她心间无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47 镜面
◎你不该救我的◎
夜幕低垂, 漫天星辰在夜空中闪闪烁烁,偶尔拂过晚风,带着凉意。桃夭在身上罩了一件薄薄的披风, 迎着徐徐的晚风向门外迈去, 却是皱着眉头, 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勾黎自午膳后便不见了踪影,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的书信,她前前后后找了无数个地方,也没有瞧见他的身影,这让她不禁有些不安, 可奈何今夜与莫白铭有约,她也只能被迫出了门。
她能看出勾黎是生气了, 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好像一直都在忍耐着什么, 直到今日午膳之时, 他才终于将那种情绪展露了出来。
桃夭叹了口气,但愿他只是因为与她怄气而将自己藏在了哪里,而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她清了清杂念, 看着相府外, 莫白铭一脸温柔的笑意,月光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无限柔和与美好, 而他凝望着她,像是已经等待许久了。
“走吧。”他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令桃夭一怔, 她下意识感到有些抵触, 想要将手抽出, 但想了想,还是强行克制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心里不知为何的有些失望,莫白铭的手很冷,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的温度,印象里,这不是牵手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自己并不喜欢他的缘故吧,所以才会觉得冷。
无端的,她忽然想到了那一日自昏迷之间醒来时,与少年交握的掌心,他的手分明也是冷的,却莫名让她感到温暖。
诸如少年,诸如阿沐。
她从未在触碰他们之时感到过寒冷,即便他们本身的确没有什么温度。
片刻,她才陡然回过神来,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弄得一怔。
“你好像有心事?”离宰相府已经走出数米远,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莫白铭垂下眼帘,墨眸中倒映着女子的秀丽脸庞,最终停留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他的目光忽然就黯了下去。
她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开心。
这一路的气氛也尤为冷淡,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眼前的女子令他有些陌生,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非昔日他所认识的桑梓,而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是因为围猎那一日的事吗?莫白铭的眸光彻底黯淡下来,他感到喉咙开始发紧,心下原本因为见到桑梓的温柔再度被翻涌着的愧疚所占据,让他几近窒息。
“对不起。”他停住了脚步,讷讷地开口道,低垂着目光,定定地望着女子的身影。
身旁的脚步骤然停住,桃夭也随之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瞥见的却是莫白铭内疚的神情,她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出神让他产生了误解,于是立刻强行牵起一抹笑意,解释道:“不是的,阿铭,我从来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那箭来得突然,本就防不胜防,阿铭不要太过自责了。”
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只是我今日有点头疼,所以方才看着才有些心不在焉。”她接着配合着按了按额角,作皱眉状。
她能清楚地观察出莫白铭的神情在听到她解释的那一刻舒缓了些许,虽然还是有些低落,但不再那样内疚。
现在好像无论有没有少年的在场,她也能够轻车熟路地应付这些。
“嗯。”莫白铭轻轻应了声,话音还是有几分失落,但为了让少女不再多想,他还是竭力敛去心中烦念,声音微扬:“走吧。”
一路走到繁华的街道,这一路他们二人都没有过多的言语,阿梓与他,本就不是吵闹的性子,相处之时也没有过多的交谈,她从来都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与她在一起时,就算只是处于寂静,也让他感到开心。
街道两侧的小铺上都挂了各色的纸灯笼,泛着琉璃般的光辉,给周遭的一切都镀上来一层温暖的光芒,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混杂着行人的交谈声,显得热闹非凡。
莫白铭一路都牵着桃夭的手,在流动的人群中穿梭,将她带着从街上的一众铺子都逛了个遍,尤其是吃食的摊子,手上也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是桑梓昔日爱吃的,他知道阿梓一向喜欢这些铺子的吃食。
想到这里,他的眸光忽然顿了顿,思绪陡然被扯远了几分,似是想到了些什么。
但他又很快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将手中的铜板交给卖糖葫芦的小贩,然后牵起一抹笑意,转头看向桃夭,“好吃吗?”
桃夭轻轻咬了一口糖葫芦,感受到红色的糖渣在嘴里化开,交融着山楂的酸,却是不甜腻也不酸涩,明明很好吃,可她此刻有些食不知味,她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莫白铭是在和她说话。
“好吃。”她连忙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答道,仰起脸来对上莫白铭温润的目光,扯出几分笑意来,一扫先前的失神,神情看着有几许雀跃。
看着眼前人欣然的模样,莫白铭亦是觉得不由得有几分开心起来,他就这样垂着目光,定定地看着女子,唇角笑意宛然。
或许是今夜太冷,女子的脸庞与鼻头都有些微微泛红,微红的脸颊与女子秀美艳丽的面容交织在一起,看着却多了几分可爱,比平日里多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娇羞来。
在他的印象里,桑梓素来是艳丽的,不过偶尔也会有这般淡雅可爱的模样,像是含苞待放的池荷。
而后,想到什么似的,他旋即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在女子的身上。
“这样可会好些?”他温声问道,女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错过他的目光,怔怔的盯着远处出神,直到他话音落下后,良久,他才看见她的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对着他点了点头,嘴角仍是挂着那一抹雀跃的笑意,像是感动,像是欣然,可那一刻他却无端在其中感受到某种难以觉察的失落。
她好像有些失望。
原本欣喜的心情在见到她怔神的那一刻还是止不住地低沉下来,莫白铭收回了在桑梓身上的目光,无端感到心下一揪,先前自将她带出府后的无数猜测再度将他环绕起来。
她没有表面看上去的开心,他能看出这一点,他也知道她其实有心事,那些困扰着她的念头,在她与他一起的时候更加明显地缠绕着她,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占据着她全部的心间。
在那一刹,他竟然莫名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一路困扰着她的心事……与他并无关。
但他还是选择将这个念头强行压制下去,说不清是逃避还是什么,他始终不愿向她问出那些心中的疑问,亦或是说,他知道他得到的不会是真话。
所以他只要相信她就好,相信阿梓一直是心悦他的,就如同他自己也心悦她一样。
其他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和她走过了小吃街,天色已然愈发暗下去,远离了人潮拥挤的闹市,辗转间总算到了一处湖畔,幽静的湖水平整地倒映着天际的那一轮圆月,泛着粼粼的波光。
他们就站在湖畔的一处凉亭内,凉亭的四角燃着几个精巧的灯笼,给整座凉亭都铺上了宛如夕阳余晖般的暖光,桃夭借着皎白的月光,望向那幽深的湖水。
湖水很深,尤其是在夜间,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竟给她带来一种茫然的情绪,仿若那平静的湖水会在顷刻间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席卷着滔天巨浪,将周遭的一切都尽数吞噬殆尽。
她看着交织着月光与灯光的湖水将凉亭与他们二人的身影宛若镜面般倒映在其中,恍然一瞬,她居然有一种错觉,好像这里从来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镜面。
而后的一刹,似乎有什么在远方怦然炸响,蓦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桃夭循着声音抬眸望去,墨眸中恰好倒映出一朵正在升向天幕的绚烂烟火,将她的瞳孔映得晶亮。
也是在那一刻,她听到了莫白铭的声音。
“阿梓……”莫白铭低低唤道,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他的脸还是泛红,渐渐得连耳根子也红透了,可一双眸子却是亮亮的,带着郑重与期待。
“我……我心悦你。”
“此生,唯愿与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离。”
分明交杂着烟花绽放的声音,但莫白铭的话音却在耳畔分外的清晰。烟花的余光照亮了桃夭的脸颊,她的脸有些红红的,一双杏眼中掺杂着几分恍惚与黯淡,她知道作为桑梓,她此刻应该感到欣喜,可换做是她自己,她却无端有些失望。
但她很快整理好心情,酝酿了一下眼角的泪意,准备装出一副感动万分的模样看向莫白铭。
可等她偏过头的那一瞬,却是在同一时刻对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仍是如同往常那样低垂着眼帘看向她,唇角上带着笑意。
可此刻,先前的欣喜与期待却早已在他的眼底消失的一丝不剩,那双曜黑色的眸中,像是骤然失了神一般,只是没有焦距的定定地盯向她。
而那双眼睛里,没有爱意,唯有愧疚。
那种愧疚,让她觉得熟悉。
一瞬间,透过莫白铭的眼睛,她仿佛看见了桑梓的双眼,正在凝望自己,又或是说,凝望幻境之中的她。
心下沉寂了许久的愧疚感再度向她反扑过来,如同滔天的巨浪一般,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比先前更清楚地听到自天际炸响的烟火,混杂着湖畔路人嘈杂的交谈声,在脑海中不断地搅动着,交叠着周围一切细小的声音。
而在某一瞬,那些声音尽数交织在了一起,她恍然听清楚了一句自始至终都在重复的话语。
“阿铭,愧疚不是爱,你不该救我的。”
48 在意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这句话音响起的同一时刻, 胸腔处原本愈合已久的两道伤口竟是在那一刻急剧地刺痛起来,仿若有什么在其间不断地翻涌着,想要极力刺穿她的皮肉。
并非是箭伤, 而是她初入幻境之时, 桑梓身上带有的那两道致命的伤口。
桃夭猝然一怔, 却不等她继续细想下去,意识却是在骤然间跌入了黑暗,她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再没了任何的知觉。
再度醒来时已经清晨,桃夭动了动眼皮,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桑梓厢房内熟悉的一切旋即映入了眼帘。
看来昨天昏迷后, 她不知怎的竟是又回到了宰相府。
伤口处仍是带着灼热的刺痛感,桃夭竭力想用手撑起身子, 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终于放弃了坐起来,直直地躺下了。
却是在她刚刚躺平的那一秒, 她听到房内一角, 有什么“蹬蹬”的声音,像是脚步声,那道声音来得很快, 极速的向她逼近着,她几乎能感知到其中的急躁与不耐。
脚步声停在她的床榻前,与此同时, 属于少年冷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哦, 这是醒了?”
她能很清楚的听出少年话音里掩藏的烦闷, 即便他很好的压制了那种情绪,于是她偏过头,盯向少年的方向,有些心虚似的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你这一回,又是昏迷了整整三日,明日可就是你与莫白铭的婚期了。”少年俯视着她,话音里有些阴阳怪气。
他那一日没有跟上她,也无从得知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她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但好在这一次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桑梓躯体上原来的旧伤有些牵扯到了而已。
但他仍是觉得无比的烦躁,不知是因为她受了伤,还是因为即将要到来的婚期,这幻境中的桩桩件件,都让他心生不悦。
且那种极端的不满,随着她与莫白铭婚期的逼近而变得尤为明显。
他知道破开这场幻境关键的一环就是与莫白铭成亲,她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真相,只有等到她与莫白铭的成亲结束之时,她就会彻底接触到幻境中一切掩藏之下的东西。那道扭曲的镜面。
纵然他明白她一直都有应付此类事情的能力,也知道她对莫白铭从来就没有私情,只是利用,更何况,镜面之下,那所谓的莫白铭只不过是一介虚无的幻影。
是他将她牵引到了如今的地步,他本该毫无波澜地看着她与莫白铭成亲,可他却忍不住感到不满。
那种情绪令他厌烦,却不得不在日复一日的忍耐中与之共处。
仿若有阴寒的灌木丛生长在他的心间那般,他能感受出其间不住有毒蛇缓缓游动着,如同蛛丝一般密密麻麻地盘桓在那片灌木中,露出沾染着剧毒的獠牙,试图将那种令他不满的情绪尽数腐蚀,可带来的却是愈加深重的不满。
而他能清楚地感知出,那些盘桓在他心中的毒蛇,名为嫉妒。
嫉妒?在某一刻,他骤然有些不解。
他为何会感到嫉妒?
“啊?又过了三日吗?”桃夭讷讷地开口道,话语中有几分不可置信。
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快,明日竟就是她与莫白铭的婚期了。
她不由得怔了一怔,眸中有几分失神。
对于和莫白铭成亲,她还是感到抵触的,即便现在的身体并不是自己的,但她很清楚摆在自己的面前的只剩下这条路。
那晚莫白铭眸中类乎桑梓的愧疚感,以及她身上骤然发作的致命旧伤,一切的一切都在脑海中不住纠缠着,分明彼此独立,又仿若在无形之中被牵扯在一起,昭示着什么,让她猝然联想到了桑梓那句“你不该救我的。”
救她?什么意思?在桑梓的记忆中,莫白铭分明没有救过桑梓,她为何会这样说?
可桃夭没有时间细细探查了,唯有明日成亲之时,再探探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垂下了眸子,脑海中思绪翻涌,心中一直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她一直都觉得这一切来得轻易,即便是在勾黎的牵引之下,她在这幻境中所经历的所有,都顺利得反常,尤其是她最初以为会最难的那一部分。
初入幻境之时,她一直以为,让一直对桑梓避而不见的莫白铭爱上桑梓,才是桑梓的执念,这也将会是她最难达成的,毕竟情爱这种事,向来都是强求不来的,又有谁能让一个本就不喜欢自己的人突然爱上自己呢。
可在这一部分上,她却好像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她只不过是将勾黎的那一句话拆分开来,一步一步地实行,并且很快便掌控了莫白铭的情感。让莫白铭爱上桑梓并不难。或是说,她在他这里一直都能够感受到爱意,或隐晦或张扬,他一直都爱她。
但她总觉得不对劲,好像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像是平静的湖面下的某处,蜿蜒着沸腾的水雾,那些水雾与湖水分离开,扭曲成虚假的模样。
而假象的中央,站着桑梓。
少女的话语陡然将勾黎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竭力敛去心中烦念,想要装作不在意似的开口问道:“是。三日了。明天的成亲你打算如何做?”
他的语气中仍是带着一点烦躁,只不过,其间似乎夹杂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期望。
“成亲啊……”少女回过神来,拖长了话音,话音有些无可奈何,却同样带着不在意,“还能怎么办,只能是我替桑梓去成亲,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有些不明白少年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明明又不能帮她。
勾黎侧过脸看着一旁茶几上跳跃的烛火,在窗外晨光的照耀下,烛火的光线几乎微弱地难以分辨,而后,他轻轻嗤了一声,心中竟莫名有些失望。
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
他以为她也如同他那般在意她与莫白铭的成亲,但她好像并不在乎,甚至丝毫都没有表露出自己不愿意的意向。
即便他一直都不想帮她,但只要她会开口,纵使不是向他求助,只要她开口抱怨一句,他便会立刻将这幻境彻底破开。
但她没有,她根本不在乎。
见少年的态度颇为冷淡,桃夭有几分不解,还是开口问询道:“你怎么啦?”
“没事。”话音简短而冷漠,他甚至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
“真的没事?”桃夭学着他昔日的表现也与他反复确认着,而后,她突然想起了那日莫白铭约她出去之时,少年自午饭后便不见了踪影,她还是感到有些好奇,于是又在后面补了一句:“你那天午膳后,到底去哪了?我一直都没找到你。”
“没事。”少年只说,闭口不谈那日的事。
其实那天他哪也没去,只是隐匿了身形,待在她的厢房内,看着她在院落中找来找去。
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看见她与莫白铭热络的出去,并且谈论起他们的婚期。
眼不见为净,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好吧。”桃夭看出了少年不想回答,便也不再追问,她偏过头,看着外头熹微的晨光,忽然感到有几分困意袭来,便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闷闷道:“我再睡一会,你出去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被府上的人发现你在我的厢房内。”
毕竟莫白铭的婚期将至,还是不要再出些什么乱子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了比较容易造成误解。
“哦。”少年冷冷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又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动静还不小。桃夭暗自腹诽,有些无奈,他好像就一点都不在意她的顾虑。
一日的时间很快便过去,第二日一早她便被仆从们早早地唤了起来,端坐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满头的青丝被端庄地绾成了髻,盘在脑后,上方插了不少的珠翠,金箔杈下华贵的流苏微微荡漾着,喜娘将她团妆勾眉,令桑梓原本就艳丽的容颜衬得愈发貌美。
身上的衣服亦是换做了鲜亮的红色曼衣,上方的刺绣尤为精致,只是婚服的穿着过程却是及其的繁琐,让桃夭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从头到脚都收拾完毕后,桃夭才有了片刻的休息,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出嫁的吉时很快便要到了。
“吉时已到!”随着外头的一声吆喝,桃夭在仆从们的簇拥之下出了门,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桑梓的父母。
郑秀和用方帕拭着泪,掩面低泣着,似是对女儿的出嫁尤为不舍,一旁的桑芜岑虽然仍是如同往常一般板着脸,可那眸中,看着却是微微泛红,许也是悄悄地落过泪。
桃夭愣了愣,心下不禁有些动容。
虽然她并不是桑梓,却仍是会被这种父母与子女间的天然的情感与羁绊所感动,让她忍不住也想到了自己的阿爹阿娘。
若是阿爹阿娘仍是在这世上,将来的某一日她成了亲,他们也会如此吧。
但她的眼瞳又在顷刻间黯淡下去,眼尾有几分泛红。
可惜那只能成为幻想。巫冢当年无故覆灭后已然变得无尽荒芜,只剩下了她孤身一人,而后,她便被长老们带上了苍梧山上,再也没有了回去的机会,甚至都没能替自己的双亲祭扫。
再后来,她听闻,在她入了苍梧山后不久,那已然覆灭的巫冢,也不出意外地堕为了魔域,被魔族所占据着。
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49 幻影
◎当然,他很高兴她甩开了那道幻影的手◎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 阿梓可莫要再哭了。”郑秀和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陡然将桃夭的思绪拉了回来,而后, 她看见妇人的手覆上了她的脸颊, 最终温柔的抚过她的眼角, 留下一片潮意。
桃夭的眸光动了动,有些失神。她方才竟是哭了么?
“好了,夫人,就让阿梓去吧。莫要误了吉时。”桑芜岑开口道,他揽着仍在抽噎的妇人, 虽是在催促着离别,可自己的面上亦是清楚地带着对女儿的不舍。
桃夭低低应了一声, 终于在陪嫁丫鬟的簇拥下,转身向着喜轿而去, 莫白铭身着正红色婚服, 温柔地望向她的方向,跨坐在迎亲的马匹上,已然在喜轿前方等候多时了。
不知是桑梓的情感亦或是桑氏父母让她联想到了自己的阿爹阿娘, 此刻她的心间, 亦是有着对他们深切的眷恋,像是一个即将离家的女儿那般。
坐上了喜轿后,她感知着喜轿的颠簸, 这一路的时间似乎都放缓了,让她无端觉得不真切,但她的心中很快便归于了彻底的平静, 不起任何的波澜。
与在顾斐幻境中的那一回替嫁不同, 这一回她并没有先前的紧张, 亦或是某种期待,反而她只觉得抵触,甚至本能地抗拒这一切,但理智又告诉她不得不这样做。
唯有遵循幻境给出的安排,她才有可能得知进一步的线索。
于是她只能在喜轿内端正坐好,闭眼等待着。
周遭是锣鼓喧天的喜庆,而她的内心却是死寂的,如同蛇类一般在幽静的角落盘桓着,准备伺机而动。
喜轿终于停下后,视野虽被大红色盖头遮盖着,桃夭还是清楚地感知出周遭光线的变化,此时约莫已经是傍晚了。
与她上一回的时间无差。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轿,脚步顿在了亲王府前,莫白铭亦是下了马,自然地站在她的身边,他下意识想要挽住她,她却不自觉地躲掉了。
“怎么了阿梓?”莫白铭伸出的手落了空,他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眸,看向身边的女子,她的面容掩在朦胧的红盖头下,让他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他不该多想。他没有得到答案,只能安慰自己或许阿梓只是仍有些害羞,等他们成了亲,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或许就会有所好转。
“再等等吧。”突然,桃夭莫名地说,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也说不清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但她却无端觉得,此刻她应该等待。
也许是心中那道交织着蓝紫色火光的影子。
但她不明白原因。
“可是……王妃若是再等下去,就要误了拜堂的吉时了。”一旁的喜娘看着二位站在府外的新人,唯唯诺诺道,眉目间带着为难。
“没事,让她等吧。本王陪她一起等。”莫白铭猝然打断了喜娘的话语,话音中,却是平淡的,他似乎习惯了,习惯了桑梓近日的反常。只是他一直不愿追究。
即便,此时在他心间,他几乎能感受到向他滔天席卷而来的不详。
那种不详宛若漂浮在深海上的一叶扁舟般,随时都会被卷起的海啸所吞噬。
但此刻,他仍在享受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他与他的阿梓站在一起,看着天际的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火红的余晖从大地间散去了,唯剩下夜色的寂凉。
夜幕已经转为了浓墨一般的昏黑,在这般广阔的天际下,那种深重的黑暗将亲王府彻底包围起来,如同俯视着一切的深渊一般,让人几尽窒息。
只有他能感受到,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愈发粘稠起来,似乎有什么在急剧地搅动着,翻涌着,几乎要将这天幕刺穿。
心间的那种不详在此刻达到了顶峰,莫白铭感到他的手指传来一阵剧痛,然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由指尖开始蔓延,像是藤蔓一般爬满了他的全身,他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了然地抬起自己的手。
那双原本骨节分明,分外好看的手,此刻如同枯木一般迅速皱缩着,甚至在渐渐失去色彩,变得透明。
“走吧。”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她所期望的答案,即便她从一开始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但桃夭清楚地明白,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要尽快与莫白铭拜堂成亲,这样她才有可能得到新的线索。
“再见。”
骤然间,桃夭忽然听见身旁的男子说。
她愣了一下,还不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再见?他为什么突然说再见?顾不得礼仪,她连忙撩开盖头的一角,周遭变化着的一切在猝然间尽数闯入了眼帘。
四周的景色高速旋转着,倏尔是白天,倏尔是黑夜,色彩却在渐渐的淡化,如同水晶般透明,交界处似是被人撕扯开来,无形中透露着威压。
而后,她看着身旁那个身着大红色婚服的男子在极速旋转着的景象中,开始渐渐变得虚无,最终,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她面前,了无声息。
该怪他吗?这一切不过都是织造的幻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众多幻影中的其中一个。
他在一次一次的轮回间扮演着那个不爱桑梓的莫白铭,到爱上她,到她为她挡箭,与她成亲,作为幻境的一部分,他本不该有任何的情感。
他只要如同地宫使者在织造他时的那样,带着赋予他的有关莫白铭的记忆,按照她的要求,尽力扮演他该扮演的一切就好。
而他却荒谬地爱上了另一个扮作幻影的真实。
他无数次怀疑过她的身份,也妒忌过与她一直如影随形的那个少年,但如同影子一般虚幻的他无法违逆地宫使者的幻境,于是他只能一直压下那些念头,装作无事发生,装作他并无觉察。
她与任何一个来到幻境中的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的,是他在幻境中唯一能够捕捉到的鲜活的色彩。
所以他顺着她的每一步计划而行,在不偏离于地宫使者给他设定的一切前提下,他给予了她他所能够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情,即便那些都如同烛光一般短暂易灭。
可惜,他所爱上的幻影太过狡猾,他在她这里从未得到过一分真心。
但他却在如同蜜糖般的假象中甘之若饴。
“再见。”消失的前一刻,他动着嘴唇说。
他不是莫白铭,他也没有名字,他没有能够正式向她告别的身份。
他也从未的得知过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那幻影之下,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真实。
这在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公平?
目睹了这一切变故的桃夭的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她直直地盯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又迅速扫视了一眼四周,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警惕。
周围的景象仍是在不断变化着,终于,那不停旋转着地景致缓缓停了下来,紧接而来的是一阵狂风,呼啸的风声自她耳畔席卷而过,她听见交织在其中奏响的哀乐,像是谁的丧钟。
而后,遮盖着她一半视野的红盖头自她的面颊徐徐滑落,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同一时刻,她的面前响起一道寒霜覆雪般的声音。
“桃夭。”那人低声唤道,宛若蛊惑人心的魔咒。
她在那一霎那抬起头,对上那人琥珀色的眼眸,却像是沉溺在一湾深不见底的幽静湖水中,让她的呼吸微微停滞。
是勾黎。
“你怎么在这?”桃夭下意识开口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竟是多了几分欣然,先前等待的低落一扫而空。
“我……”少年的话音顿了顿,他的喉结滚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本不想插手今夜幻境中的婚事,反正她并不在乎,他又何必去在意这些,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但纵然他再不想插手这一切,只要他还在幻境之中,他就能无时无刻地感知到他们的动向,从她清晨起来梳妆,到她离开宰相府,坐上了去向亲王府的喜轿,每分每秒,每字每句,都在他的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
让他骤然开始回想与她初次在幻境时,那日婚事中所做的一切。每每他想到这些,那条名为嫉妒的毒蛇就在心间渐趋膨胀起来,一圈一圈盘绕在他的心脏上,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无法忍受,她会与另一个男子做这些,即便那不过是一个幻影。
当然,他很高兴她甩开了那个幻影的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到了这里。”良久,勾黎才面不改色地扯出了一个拙劣的谎言。
“好吧。”桃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怀疑什么,耳畔的哀乐仍是在尖锐地鸣奏着,刺得她耳膜生疼,她回转过身来,才陡然发觉,眼前的亲王府竟是全然变了面貌。
原本大红色的喜庆的装扮竟是尽数化作了随风飘荡的白幡,就连贴着的“囍”都变为了“奠”,在寂静的夜色间透露着诡异,她透着大敞的朱门向内望去,却猝然发现,那本该由他们拜堂的大堂,上方的匾额却赫然写着“灵堂”二字。
桃夭心中微微一惊,纵使她并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是有什么强行撕破了一直困扰着他们的幻境,现在展露在她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可究竟是何人有此等力量呢?她不禁有些疑惑,还是说……是因为她与莫白铭将要成亲,所以化解了地宫使者的执念?可她分明就还没有开始成亲啊,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必须要尽快去那灵堂中看看。
不待思量,桃夭立刻快步向前,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越了亲王府的幽径,进了灵堂。
灵堂内,数排不灭的长生烛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点点光纹,亦是照亮了灵柩中那人的脸庞。
那人的面色是死人一般的青白,身躯却保存的完好,没有腐败的迹象,紧闭的眉目看着亦是安详。
是莫白铭。桃夭一眼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她细细端详着他的躯体,却是在猝然间,留意到了他胸腔处的那两抹鲜红,即便被衣服遮掩着,她也对那两道伤痕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两道伤痕所在的位置,与桑梓先前受伤的所在,分毫不差,她在这幻境中呆的那样久,自是不会错认。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轻而易举的爱意,类乎相同的愧疚,女子那句“你不该救我的”以及眼下一模一样的伤口,一切的一切在思绪中盘旋缠绕着,最终汇成一个明晰的答案。
在这一众幻境的掩藏之下,原来死去的竟是莫白铭。
就在那一刻,仿若是注定般,桃夭在莫白铭交握着的手中,捕捉到了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像是珠翠在烛光下的折射。
她连忙低下头去,细细查看着,最终在他的手中发现了一直紧紧握住的发簪,那根发簪上的珠翠已经破碎,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但他握得很紧。
桃夭下意识想要触碰那只发簪,几乎是她的指尖触碰到发簪的那一刻,有什么翻涌着的记忆侵袭进了她的脑海。
50 火光(上)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皇城秋末的风仍是闷热的, 带着惹人厌烦的潮意,像是即将有雷雨倾盆,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下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不住聚拢着, 几乎要吞没天际。
少年定定地站在太学院外的一处靠近窗户的墙角, 凝神静听着堂内太傅的讲学,听到疑难之处,他微微蹙着眉头,亦是随之沉思起来,但只不过一刹, 他的眉目便舒展开来。
他已是有了答案。
这些对于寻常学子,尤其是那些皇孙贵胄的子嗣来说尤为晦涩难懂的问题, 对他而言却一向很简单。他在这方面像是有着某种天赋,无论是四书五经, 汉书诗赋, 亦或是弓箭骑射,每一样,他几乎都做到了最好。
思绪至此, 少年的眸子却黯了黯, 但那不过是做无用功。他的父皇仍是厌恶他,视他若蝼蚁般低贱,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皇子该有的身份与封号, 在这偌大的深宫中,他像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幽灵般只能四处游荡着。
位高的皇子们对他竭尽欺辱,动辄打骂, 位卑的下人们亦是仗势欺人, 对他极尽鄙夷。
而这一切, 只不过是因为,他的阿母是一个卑微的婢子。他的父皇从未正眼瞧过这位婢子,只因他一贯厌恶这些低贱的血脉,纵然婢子有着绝世的容颜,他也未曾给过她任何的位分,从始至终,都只是如同玩物般将她留在身侧,最终也如同丢弃玩物般轻易丢弃了她。
即便如此,他的阿母却从未怨过父皇,她从来都是默默忍受着周遭无尽的欺辱与非议,甚至都不对他抱怨半分,纵然日子再苦,可阿母在看见他的时候总会笑。
他厌恶极了宫中那些森严的规矩,分明的阶级,还有沾满了腐臭味的权力之争,那些所谓以血脉论高低贵贱的东西让他感到恶心,但他却不得不挣扎着向上爬,抓住一丝一毫的机会学习着皇子该学习的一切。
唯有那样,将来他才或许有可能得到父皇的青睐,他的阿母便会脱离现下这般困苦的处境。
他带着那样的希望殷切地期待着。
“这般低贱的奴才,也配在国子监偷听?”怔神之际,耳畔猝然传来下学的声响,可随之交织而来的,却是一道尖锐的声音,莫白铭抬头望去,满面横肉的镇北侯之子林齐远站在了窗前,盛气凌人地俯视着他。
他习惯了那样的声音,转身就要走,但对方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再度倨傲地开口道。
“奴才,给本世子站住。既然如此好学,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本文为何不进来,让大家好好看看你那副低贱的模样?”林齐远尖声道,话中充斥着不屑,他揶揄般地与玩伴们窃笑着,等待着少年定住脚步,但少年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像是径自忽略了他的话语。
林齐远眉毛一横,瞬时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不甘道:“你这死奴才,究竟有没有听到本世子方才的话?本世子叫你站住!”
少年仍旧没有理会他,林齐远气急,狠狠咒骂了一句,劈手夺过身旁玩伴手中的文简便向少年砸去,文简正正击中了少年的后脑,发出沉闷的响,但少年仍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好啊,你这个卑贱的……”林齐远只觉得愈加怒火中烧,他梗着脖子,面色赤红,再度拿起另一本更加沉重的竹简,准备向少年砸去,话还未完,却骤然被一道充满怒气的声音打断。
“住手!你要是再这样欺负人,我就告诉我爹爹,让我爹爹找人修理你!”女童的声音分明还带着几分软糯,此刻却听着尤为强势,林齐远一眼便认出那是宰相府的嫡女桑梓,朝野之上,谁人不知宰相只手遮天,眼前这位他可得罪不起,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做贼心虚似的地扯着玩伴一同离开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呀?”见那林齐远离去后,女童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扯了扯他的衣袖,轻轻问道。
她今日是陪着爹爹一起来太学院的,爹爹与太傅在处理些公事,她便自己跑了出来,却没想到,在半道上撞见了这样的事,从小到大,她最是怕疼了,可方才那些人,居然用那样沉重的文简砸那个少年,简直是欺人太甚。
女童偏过头,抬眸定定地望了望少年后脑处方才被砸中的地方,心下不禁多了几分怜悯。这该有多疼啊……她暗暗地想,兀自叹了口气。
见少年不答,她拽着他的袖子又摇了摇,又关切地仰着头看他,软声道:“很痛吗?我带你去找我爹爹……”
“不用。”还未等她说完,少年却兀自打断了她的话语,他抬了抬手,将衣袖从她的手中抽出,只是低声对她说了句“谢谢。”便打算离开。
“你不想去找我爹爹的话,可以在这里等等我吗?”女童却并没有放弃,她反而自来熟般跑到了他的眼前,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语气带着几分焦急,像是生怕一个没看住,他就跑了。
莫白铭比女童高上许多,她此刻正挡在他的视野正前,让他不得不垂眸看她。
女童着一身藕粉色的绣裙,盘了个古灵精怪的双髻,此时正抬着眸,纤长的睫羽扑闪着,就那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浓墨一般的眼瞳中亮晶晶的,却带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似乎很担心他。
从那些生来便尊崇的人手中施舍而来的一点可怜的怜悯,他其实并不稀罕,但莫名的,在看见女童眼中干净到近乎纯粹的同情时,他的心跳却微微一滞。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脚步,依她所言般在原地静静等待着,他看着女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在视野中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才将目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女童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许多伤药,即便他一直重复着他并无什么大碍,她还是执意要将那些东西都交到他手上,看着他将伤药都带走后,她才放下心来。
她告诉他她叫做桑梓,她的话音顿了顿,笑意如花地望着他,弯了弯唇,又说,他们还会再见的。
那时他只当她那些不过是玩笑话,谢过了她的伤药便离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桑梓。
桑梓和这充斥着腐臭味的皇宫不同,她是鲜活的,纯粹的,像是自淤泥间悄然绽放的池荷。从初见之时他便那样认为。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会见到桑梓,不知她如何说服了宰相,整日整日地都有着各种理由混进宫来,他们见面变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是日日相见,每每相见之时,她总是会给他带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有时是吃食,有时是伤药,甚至是经书、木简、与长剑。这些原本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物什,他习惯了如同幽灵一般蜗居与流窜在这深宫中,就连求学,都要谨小慎微,以防被人发觉,从未奢望过自己会真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现下,那些于他而言遥不可及的东西却由桑梓轻轻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并且真真切切地归于了他。
他很高兴,不知是因为有了这些物什后,他的学艺将更进一步,日后或许能够带着阿母脱离此般苦楚,又或是因为此刻他的眼底倒映着女童面上如月辉般皎洁的笑意。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字呢。”看着他将那些物什如同珍宝一般好好收起后,女童忽然道,她与他一同坐在房檐上,轻轻晃着腿,柔纱一般的月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湿漉漉的眼睛就那样望着他,带着几分委屈。
他之前的确回避告诉她自己的姓字,即便他的身份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但他仍是不愿告知于任何人,他的父王厌恶他身上低贱的血脉,而他厌恶这沾染着皇城充满权力的腥气的姓字。
可这一回,看见女童眸中隐隐的失落时,他的喉结动了动,终是说出了口。
“莫白铭。我叫莫白铭。”
他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温柔,不像自己平日里淡漠的模样。
“那我就叫你铭哥哥好啦!”女童雀跃地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像是因为终于知道了他的姓字而感到亲近,她揪住了他的衣袖,坐的离他又近了些。
后来的日子竟比他预想的要轻易,但多数也是因为有她,每每她入宫之时,她总是粘在他的身后,自然也为他避免了诸多麻烦,他不再遭受昔日折磨他一切的嘲笑与欺辱。
她甚至还将他引荐给了桑芜岑,或是因为自家女儿的执着心意,桑芜岑也开始扶持他,向他的父皇进了谏,他这些年所修习的一切,终是有了用武之地,纵然他的父皇再厌恶他,看在宰相的面子上,终是给了他一个皇子的身份。
他与阿母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宫中,而非如耗虫般,整日躲藏。
再后来,他的父皇因病而逝,他的皇兄登上了皇位,他也由少年长成了青年,新帝仁善,从未刁难于他,又或是明白他只是个空有名号的皇子,手中无实权,掀不起风浪,何况,他自己亦是对争权无意。
从一开始他想要的便是带着他的阿母脱离先前那般困苦的日子,他已经做到了,便不敢再过奢求。
这些年桑梓依然一直与他相伴,昔日那个娇小的女童早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无论他去何处,从一开始的“铭哥哥”到后来的“阿铭”他能够清楚地觉察出少女每每看向他时眼底亮晶晶的倾慕,与脸颊处的微红。
那样炽热的爱意,就像是火光,纵然只是错身而过,仍是能够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暖。
但她仍是喜欢拽着他的衣角,与幼时一样,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总会勾起他关于从前的回忆。
在遇见桑梓之前,他的前半生像是被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中,从未觅得半分光亮,直到遇见她后,他才得以初见天光云影,方才明晓,原来他也能寻得只属于他一人温暖。
其实,早在他发觉少女动心前,他的心间又何尝没有暗自萌生情愫呢。
于是他的所求多了一件。
是桑梓。
他想与他的阿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永不分离。
往后的日子,他确乎是与她相互表明了心意,也亦是向宰相府提了亲,桑芜岑与郑秀和是看着他长大的,便也无比满意这门婚事,他们的姻亲就这样轻易地定了下来。
那时他仍是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是被命运所眷顾的,就像命运令他遇见了桑梓那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数年来的陪伴令他放松了警惕,让他以为他们也会这般平淡的走下去,相守一生。
但他错了。
桑梓身为宰相府的嫡女,那样尊崇的身份,宰相的扶持又是是朝中皇子都想要拉拢的对象,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桑梓的去路无非只有两个。
一是入宫,成为圣上的嫔妃,二是纳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唯有这样,国君与储君的地位才会稳固,才不会有任何的变数。
可现下,桑梓却与一位并无实权的亲王有了婚约。
于是他们认定是他不择手段,拉拢了宰相的势力,想要靠与桑梓的婚约,得到宰相的扶持,又或许除却宰相外,他还有着他人的扶持,若非如此,一介婢子所生的贱种,又如何能爬到如今这般地位?
一纸婚约,原本几乎被遗忘的他,再度被拉回了权力的漩涡,那个昔日他最厌恶的东西,却变成了众人揣度他的所在。
他们开始忌惮他,视他为豺狼虎豹,他深陷于此般漩涡中,难以自救,他并不留恋皇城,可是这里有着阿梓的一切,她自小生长在这里,他不想让她为了他而背井离乡。
可有人却更快地下了手。
莫白铭仍是清楚地记着那一日,他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却不是阿母素来温和的笑意,而是深重的杀机。
那人着一身玄黑衣衫,手持短刃,那柄短刃在烛光的映射下闪着寒光,明晃晃地架在阿母的脖子上,他几乎能看见阿母脖子上的血痕。
而那名挟持了阿母的刺客身旁,还站着一人,着一身暗红金纹衣袍,面上尽是鄙夷。
莫白铭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当今的储君,亦是他皇兄的孩子,三皇子莫诃。
“去和圣上自请退婚,然后滚出皇城,否则,我就杀了她。”莫诃扬了扬眉毛,指了指刺客刀刃下的妇人,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是淡然的,唇角却带着讽刺的笑意。
对付他这个所谓的皇叔其实很容易,他甚至没有花费太多的气力,便如入无人之境般,进了亲王府,找到了他那垂垂老矣的阿母,除却桑梓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便是莫白铭的软肋。
这样轻易的对手,莫诃本不用担心,可谁让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攀上了宰相府,还与之结了姻亲,虽然此时尚且无害,若是放任不管,日后定成祸患。他自小便知晓这位皇叔的传闻,一介婢子之子,在皇城中被冷遇了那么多年,心中怎能没有积怨,往后又怎会真正的诚服?
那一刹,浓雾般的怒火与不甘将莫白铭彻底席卷,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他就算再不甘又能如何?他的手上没有实权,甚至连救下阿母的机会都没有,他根本没得选择。
但很快,那种不甘与怒火便在他的眸中褪得一干二净,他的眼瞳再度恢复了死寂,如同从前少年时每一次遭受打骂,欺辱时一般,万念俱灰般的死寂。
像他这般低微的人,或许本就不该出生在皇城。
命运从未眷顾过他,他与阿梓,终究还是没有缘分。他在朝堂之上如履薄冰,连自己的阿母尚且都无法保护,又谈何能够保护她呢。
她只有离他越远,才会越安全。
他答应了莫诃的要求。
他开始对少女越来越疏远,每每她来他府上寻他之时,他总是避而不见,甚至连带着她托人捎来的书信都不曾回复只言片语。
少女一开始只是疑惑他态度的转变,但她还是试着去理解他,她仍是天真烂漫地以为或许他只是累了,但他仍是如同她深爱着他那般爱着她,即便他不见她,她仍是会常常托人给他带信,告诉他她很想他,她想见他。
可他却无法作出任何的回应,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桑梓,一旦桑梓知晓当日发生的一切,她只会如同飞蛾扑火般扎进那片危险中,但他不能让她这样,他不能这样自私。
他开始着手准备离开皇城之事,他仍是没有忘记那日莫诃的威胁,那样的危险,他不敢再让他的阿母经历第二次。
准备动身离开皇城的前一日,莫白铭入了宫,觐见了圣上,也向圣上奏请了退婚,但消息却比他想象中传的还要快。
在他的马车终于抵达亲王府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那个少女。
她与他此刻一般失魂落魄,红着眼眶望着他,声音中带着哭腔,她质问他为何退婚,她甚至在乞求他,如同幼时那样,她轻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低泣着,问他究竟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感到了厌烦,她可以改,她全都可以改,只要他不离开自己,她都可以改。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迫使自己从少女低泣的面容上收回目光,竭力让自己的神情变得不在意。
可密密麻麻的愧疚却缠绕在他的心间,如同巨网一般将他笼罩起来,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令人几近窒息的心痛。但他也只能拼命让自己压下那些念头,故作冷漠地对她说,他只是厌烦了。他对她从来就没有过爱。一直都不过是愧疚。
愧疚她对他的好,让他无以为报,仅此而已。
他生硬地将衣袖从少女的手中抽出,就这样兀自错过她的身子,入了王府,甚至都不曾施舍给她一个回眸。
终于等到第二日出城,他与阿母坐在了各自的马车之上,带着府上不多的仆从,准备离开皇城。
马车的颠簸之下,莫白铭忍不住撩开帘子,向外望去,像是要将这一路的一切都映入脑海,因为他无比清楚,这些景致,也只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了。
但他的眸中却仍是失神的,少女的泪痕,乞求,以及拽住他衣袖的手,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无比的清晰,勾连起他心下的滔天般的情愫与内疚。
他思念着那个身影。
却像是注定般的,在那一刹那,他听到了身后传来匆急的马蹄声。
那道声音离得仍是有些远,倘若他此刻继续前行,那人很难追上他,可鬼使神差的,他还是让车夫慢了慢,他在等待着,他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他仍是有私心,他猜想会是她,他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等来了那个少女。
“阿铭,你真的要走?”少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仍是呜咽的,他甚至能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莫白铭从马车上下来,站定在少女的面前,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这些天以来的愧疚、无能为力与思念此刻在心间缠绵成茧,他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少女脸上的泪痕,掩于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替她拂去眼泪,但终究还是停住了。
“阿梓……我……”良久,他动着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在猝然一刹,瞥见了密林中冲出的数道身影。
他有些了然地笑了,可唇角的笑意却是凄苦的,其实他早该知道有这一天,一旦他离开了皇城,齐诃又怎会真正地放过他,毕竟唯有斩草除根才不会留下任何的后患,但所幸,阿母的马车已经远去,他只要能够保护好他的阿梓就好。
他手执长剑,将少女护在身后,在她身前拼命地厮杀着,体力却开始渐渐不支,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连阿梓都无法脱困,他心下心思急转,与刺客拼杀之间,他的眸光落在了少女拴在树上的那匹马上,又很快地收回来。
终于,他寻到了时机,将少女拦腰抱起,让她跨坐在了马背上,而后他狠狠一激,那马受了惊,迅速地向前冲撞奔离着。那些刺客的目标是他,她正好可以借此脱身。只要她仍能脱身就足够了。
他的眸中映着少女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几乎消失在视野中,他才终是麻木地放下了刀刃,亦是在同一刹,他听见了长剑贯穿胸膛的声音。
但他的眸中却没有痛苦,而是释然。
伤口处血流如注,乌黑的血不断地从他的唇角溢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受着身体的不断下坠,最终沉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他的眸中倒映着惨白的天幕,却是在一点一点地涣散着,虚实交织间,他仿若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童,挡在他的面前,替他抵挡住向他席卷而来的恶意,让他得见天光。
他本想与她说,他对她的情感,从来都不是愧疚,他一直都心悦于她,他的心意,一直以来都与她一般无二。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