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
城外驻扎之地点点篝火蔓延,将城门也轰然照亮,营帐内杨硕捏着手中的信纸一言不发,只是波动的烛火尽数落入他眼眸无尽的深不见底之中。
“杨统领。”有侍卫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杨硕抬眼,“你确认这是他们方才给你送来的信?”
“是,属下确认。”侍卫颔首,“来人腰间佩戴着刻有‘献’字的腰牌,那是献王殿下的心腹才有的,青云也有一块,属下不会认错。杨统领,是这封信有问题吗?”
杨硕将信贴着鼻尖轻嗅,淡淡墨香扑面而来,他眼眸愈发阴沉,“正是因为没有问题我才忧虑,以这墨的香气,应当是一盏茶前才写下的,若献王不在城中,他们定会早早写下交于我不让我起疑,可偏偏这个时候给我,倒叫我不得不动摇,献王的字我也见过,这信确是殿下所写的。”
“可不是有消息说献王殿下出城了?”
杨硕将信收了起来,“你也说了只是有消息传出,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不是吗?或许这消息就是献王殿下自己传出的,为的就是让我们不顾一切入城,到时他便可借我们违令而将我们一举拿下,如今他被受困于蓉城,怎会不想方设法除掉铁骑军。”
“杨统领,那我们该如何?”
杨硕将手边另一封信递给了他,“这是我给皇上的信,你快马加鞭速速将此封信送到皇上手中,请皇上下旨让献王出城,我请不动他,皇上总该能请他出来见上一面了,而后你再派人将四座城门严防死守,我就不信他一个大活人能逃了出去,城中粮食与药材不多,我们就等着他亲自出城与皇上求饶。”
“是。”
正当侍卫走出营帐时,杨硕堪堪喊住了他,“我们来蓉城之事可曾被泄露?”
侍卫坚定地摇了摇头,“并未,此事只有皇上、杨统领与这一千铁骑军将士知晓,除非铁骑军中有了奸细,否则旁人根本不会知晓。”
“奸细……”杨硕舌尖抵着后槽牙,眉目沉裂,“我知晓了,你也再派人查查,军中可有人与城中之人有密切往来,有者,凌迟处死。”
“是,属下遵命。”侍卫将信放入怀中,匆匆走了出去。
无人瞧见,那侍卫绕了小路走到一堆篝火旁,他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他将信从怀中取了出来,并未拆封,便将其丢入篝火中,火苗窜起,将信吞噬而尽,直至化作了一抔灰,他才若无其事地离开。
城外的铁骑军没有再来找麻烦,阮蘅便也清静了不少,这几日受治中七成的百姓已好转,已结痂或是脱落,这些人原本只是为了家中儿女前途而放手一搏,却不想当真绝境逢生,在天花中活了下来。
可阮蘅却是愈发愁眉不展。
“娘娘,城北处今日又有二百人前来,说是要医治天花。”
“娘娘,城南的药铺子又满了。”
“娘娘,永仁铺子的药不够了,可是要从别院拨过去?”
……
连着一整日,阮蘅耳边皆是此类消息,她站在偏院中,紧锁眉头。
“青禾,劳烦你在城中张贴告示,自今日起,每日只接收一百人。何时解除,我另作安排。”
“是。”青禾转身就要离开,可是想了想还是折了回来,“娘娘,若是突然减至每日只有一百人,城中百姓怕是会有怨言,易起□□。”
知晓此法可行,谁不想挤破头进来医治,若是每日只有一百人,那剩下的人又得日日处于提心吊胆之中,他们见着有人进来自己却不能,自是觉得不公。
“没有药了……”阮蘅望着皓月,长叹一声气,“即便每日一百人,我们还是需得养着千百百姓,不说药材没了,粮食也是问题,别院只出不进,怕是难以维持两日。”
阮蘅面容上的倦色让青禾瞧了都有些于心不忍,她也不过还是个该在家人羽翼下护着的年纪,如今却要遭受着这些,“王爷说,四日内他会派兵来蓉城,到时拿下铁骑军,百姓们就有救了,娘娘该相信王爷的。”
阮蘅望着天际出神,“是,我该相信他的,还有一日,我们再等等。”
可意外却总在人最无可防备之时悄然而至。
夜半三更,别院突然灯火四起,城中异样的喧嚣将阮蘅从梦中惊醒,她匆匆换上衣物便提着烛灯往外而去。
“发生何事了!”阮蘅好不容易才撞见一个在别院中帮衬的伙计,拉住他就问。
“王妃娘娘,小的也不清楚,好像是铁骑军要攻进来了,说是蓉城不留活口,大家伙一听,都要逃命呢!”
阮蘅心惊,那信不是已骗过杨硕了吗?为何又要进攻蓉城,阮蘅快步往外而去,“青禾!青禾!”
可是一直守在她院子里的青禾此刻却毫无作响,别院不见李玠留下侍卫的身影,阮蘅心知,事态应当极其险急,所有人都被调派了过去。
“王妃娘娘。”
阮蘅听着熟悉的声音,匆忙走了过去,“廖大夫。”
他步履匆匆,额间细密的汗珠落下,显然是从不知哪一处赶来的,“娘娘可是在寻青禾?他方才带人去驻守城门了,他让老夫带娘娘先寻个地方避一避。”
阮蘅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提灯塞入他手中,“
我先出去一趟,劳烦廖大夫与我师傅看着别院众人,不可让他们四下乱窜,否则我们前几日的努力都白费了。”
来不及说什么,阮蘅已绕过他匆匆向外奔去,从别院的墙角窜出一个小身影,阮蘅一惊,看清人后这才松了口气,可也不免嗔斥道:“四喜,那么晚了你跑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姐姐。”四喜拉了拉阮蘅的袖子,指着北道:“我是在此等姐姐的,方才我瞧见青禾哥哥带人往北去了,应当是北城门的方位。”
阮蘅心中软了一片,如今她正愁不知青禾在何处,“多谢你了。四喜乖,你在别院中待着,替姐姐照顾着你那些朋友,他们现在还未痊愈,让他们别乱跑,好吗?”
再过一炷香,就算还未得知消息的人应当都会知晓,到时众人为了保命四散而逃,那才是真的混乱。四喜在别苑的数日早已与其余孩子打成一片,让他暂先安抚那些孩子是最好不过的了。
“好,四喜会帮姐姐的,姐姐小心。”
来不及再多说两句,阮蘅便骑上马匆匆往城北赶去。
杨硕是于一炷香前发觉不对劲的,他派了人查探,这才得知李玠与阮蘅成亲也不过是前两几之事,试问,若是一个已身染天花之人哪有余力成亲,他已顾不上那封信究竟是真是假,认定阮蘅就是在骗他,而献王八成也不在城中。
既然不在城中,那他也只能依命办事了。
“给我撞开城门!”杨硕厉声,混着众人的吼声,冲破云霄。
他如今被气得阵阵发颤,只要一想到他竟然被一个女人骗了整整一日,我就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皇上说的对,献王身边的人都过于狡诈,一个都不可信!
身后千百铁将军拔剑而出,蓄势待发。
而阮蘅匆匆赶到北城门时,见到的便是青禾带着一众人用身体抵着城门,城外的铁骑军拼了命的撞击,而他们砥砺守着。
“娘娘!您怎么来了!”
阮蘅匆匆下马跑了过来,“如今是什么状况?”
“城外有一千五百余人,我们只有五百人,若出去决一死战,我们不是没有胜算,可是一旦打开城门,铁骑军便能入城,到时便会伤者百姓,所以我们不能出手,只能抵御他们入城,强撑着等王爷的人来。”
阮蘅环顾四周,“王爷所有人马都在这儿了吗?”
“北门是主城门,属下安排了二百人,其余三处各一百人,不过如今城内大乱,还得分拨不少人去安抚百姓,还有城楼上的弓箭手,如此一来,守城门的也不过只有四十余人。”
四十余人,别说厮杀了,单单抵挡城门都有些吃力。
正在青禾与阮蘅说话的档口,有不少百姓携着行囊就往城门跑来,可一见着守卫在此抵御,城门岌岌可危,吓得又折了回去,“要命了,要命了,要抵挡不住了,我们都要死了!”
在这种时候,这些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本就人心惶惶,这下众人愈发惶恐了,都拼了命逃窜,“我想出去,我要出城!”
“留在城中会死,我们要出去!”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百姓便被如此煽动了,不少人跟着在城门口吵闹。
阮蘅看了看殊死拼搏的守卫,又看了看慌乱而争吵的百姓,她的心愈发凉了下去,“够了!你们还看不明白吗?出去才是死路一条!若是待在城中还能有一线生机。”
“乐安县主,您还没看明白吗?皇上这是要杀了我们一城的人,只有这些人,哪里抵御的住,到头来他们死了我们更没了活路,我们只要待在城中都能被他们找到,还不如趁着他们交战的混乱之际逃出去!”
阮蘅厉声,“逃?逃去哪里!献王殿下的人为了保住你们,不惜以身挡城门,可你们却想着开城门让他们与铁骑军厮杀,而自己趁乱逃走,你们的心呢!他们也是爹娘的儿子,也是妻子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亲,他们凭什么就要白白丧命!”
抵着城门的守卫咬着牙,眼眶都不觉泛红,将尽数气力使出。
就近的百姓低着头,面有愧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阮蘅看着其中一人,“皇上要杀的只有你吗?”
转而又看向另一人,“是你。”
“还是只有你?”
众人皆不说话。
“他要杀的是整个蓉城!能救蓉城的不是我,不是献王殿下的五百守卫,是我们!你们也是有妻儿父母之人,不说为了蓉城,就算是为了她们,为何也不肯忍一忍,献王殿下再过几个时辰就能派人马而来,只要守卫撑过去,我们就都能活下来。”
城内一片寂静,只有城外的怒吼声阵阵而来,显得城内愈发孤立无援。
有城楼上的侍卫慌忙而来,“娘娘,铁骑军沿着城楼要爬上来了,人手有些不够,我们得将在外的人都召集回来。可如此一来,百姓们……”
“青禾。”阮蘅看向青禾,沉了声,“都召集回来。”
“是。”青禾从怀中掏出竹筒,拉出引线,只听一声尖锐,空着紫烟炸裂,不过一眨眼功夫便消散开。
城楼的厮杀声愈发猛烈,愈来愈近。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慌忙折回身跑走了。
“娘娘,他们…
…”
阮蘅眼底的光沉寂了下来,“不必管他们,我们守着城门就是。”说罢,她登上了城楼。
火光之下,她这道白影尤为显眼,在阮蘅站在城楼的那一刻,也杨硕便瞧见了她,“乐安县主,倒也不必反抗,献王谋逆起兵,那是死罪,杨某也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梁诛杀逆贼,若乐安县主束手就擒,杨某还能念在县主年幼不懂事,让皇上留你全尸。”
夜色之中,她面容之上的决然映照,“杨统领,你是为何做官?”
见阮蘅死到临头还要问这些不相干的事,杨硕冷笑,“自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梁百姓。”
“为了皇上,为了大梁百姓?”阮蘅冷笑,满是讥讽,“因而你就替昏君谋事,诛杀你口中的无辜大梁百姓!杨统领是没有爹娘教导您天下大道,取于仁义吗?”
“薛蘅!”杨硕一声低吼似要将她撕碎。
阮蘅那居高睥睨的身姿在城楼鼎立,眸中是她这般年纪不会有的决绝与毅然,杨硕有些恍惚,仿若见到了十余年前宣平侯死前站在城楼上与他说话的模样。
他说:“杨硕,忠君,忠的从来都是明君,你忠的只是想要步步往上爬的自己。”
而阮蘅这话,无异于将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压制的魔咒生生唤起,他浑身发颤,想要将这道声音从自己耳边赶走,“来人,再加冲车,撞开城门!”
阮蘅心惊,声嘶力竭,“杨硕!”
本就岌岌可危,再加冲车,城门哪里还能守住!
一声声撞击声碾在她心头,势要将她的理智都剥夺。
城门已被撞得发颤,守卫不抵,往后退了几步,可依旧死咬着牙撑着,骨节泛白,手中已染了血,“兄弟们,再撑一撑……王爷快来了。”
可人身哪里能抵住城门偌大的冲劲,全身都被撞击得发麻,根本使不出力来,不过一会儿工夫,众人又节节后退。
阮蘅眼中发涩,快步上前,双手抵住他们后背,有人察觉阮蘅也在,咬着牙道:“娘娘,您先走……快走!”
见城内守卫愈渐无力,城外的冲车愈发猛烈。
阮蘅透着城门开启的缝隙往外看去,脑中似乎想着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着,若是李玠知晓她没有守住城门,他会不会对她有些失望……
“快,快,这里!快随我来。”
身后突然响起杂乱的步伐,阮蘅转过头,见百姓一个个跑了过来,无一不是身强力壮的男子。
他们二话不说,将身子在城门上,一个使劲儿,堪堪抵住要攻破的城门,过来的人愈来愈多,皆奋力抵挡,奇迹般的,原本已被撞开的城门又被渐渐合起。
可即便如此,来抵城门的人还是不绝,一个接一个,城门口几乎都被人群填满,猛烈的撞击,也只有城门微微晃动以作回应。
阮蘅被挤到了一旁,她看着城门后咬牙身抵的百姓,眼眶泛红。
有人认出了她,面上极具愧色。
“县主说得对,能救蓉城的,是我们自己。”:,,,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