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 85 章 保不齐,我……
第八十五章
回到梅宅,天色已晚。modaoge
千钟一出马车,就见门廊下站着个人,高悬的灯笼散出层层浓厚的光晕,投在那人色泽素雅却质地金贵的披风上,又泛出一重柔柔的银辉,将门庭一处映得更亮了些。
如此交相辉映,光芒太甚,反倒将那人的面貌模糊了,一眼望去,最清晰夺目的,就是那人执在手里的一支红梅。
宛如红梅绽在一片雪海里。
看着就冷。
在温暖处待得久了,一遇寒凉,感受格外深切。
下了马车,寒风扑面袭来,直顺着脖子往前襟后背里钻,千钟禁不住缩了缩身,快步走到那亭亭站在门廊下的人面前,便不由得问。
“这么冷,大人怎么在这里站着?”
看着她过来,执着红梅的人莞尔轻笑,门廊下的辉光似越发亮了一亮,映得那红梅分外夺目了。
“恭候在此,迎你凯旋。”
千钟眉眼间绽开个比红梅更夺目的笑,“大人放心,全办妥了。”
庄和初将那梅枝递上前,这才发现,千钟两手紧拢在斗篷里非是畏寒,更像是在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一时腾不出手来接他的花。
好像还是什么颇有点分量的东西,坠得这身量单薄的人有些直不起腰。
“这是拿的什么?”
庄和初问着,伸手便要帮她拿那重物,千钟却不肯,斗篷捂得严严的,神秘兮兮地道了声进屋去说,抱着那东西一溜烟儿就钻进了宅去。
千钟不说,庄和初便也不多问,随她一路去了沉心堂。
屋里原就暖和,炉上又煮着龙眼红枣甜汤,一进门便是一团温润香甜,伺候在这里的婢女为庄和初宽下披风,千钟却还是把斗篷捂得紧紧的,不让人解。
待一干人都退下,只剩她与庄和初二人了,屋门重新合紧,千钟一双手才终于从斗篷里探出来。
看清她捂在怀里抱了一路的宝贝,庄和初不禁一愣。
一个式样古拙厚重的大盘,单是这一只大盘就足够沉了,盘里还满满盛着些柏枝、柿子、橘子。
大盘搁放到桌案上,终于卸下重负,千钟抖抖一路来抱得发酸的膀子,颇有些心满意足,话音清亮雀跃,听着就叫人畅意。
“临走前,我跟裕王要赏,原想再发笔大财来着,谁想裕王让我在他那厅堂里自个儿挑一件。那些物件哪个值钱,我也不懂,但我认得这个‘百事吉’。把它抱走,让裕王新岁百事不吉,可比发财划算多了!”
裕王有亲王之尊,又是百官之首,新岁这几日什么祭祀、朝会、饮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自然没有闲工夫同他们一样在年饭桌上一一掰这些,但王府里总是要有些过年的布置,便在清供上凑了这个吉利。
大概裕王许她自个儿挑赏的时候也没料到,竟是这份吉利叫她一锅端了。
庄和初忍俊不禁,转手将梅花安置到瓶里,腾出手为她解了那总算可以功成身退的斗篷,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端详这份计划外的战果。
“你抱走它时,裕王可说了什么?”
千钟摇摇头,抱着杯热气腾腾的甜汤得意道:“裕王那脸上,一看就是老大的不情愿,可他早先把话都说满了,就只能让我拿走了。”
“裕王不情愿,也不全是因为你端了他的吉利。”庄和初手指在那大盘上轻叩了叩,回响清越如金石,“这盘子是个至少三百年的老物件,放到市面上,能值百两金。”
“百两金?!”千钟吓得手一抖,差点儿洒了杯子。
便是在明亮的灯火下,这黑乎乎的大盘也看不出有什么富贵相,瞧着还不如她手里这杯子精细。
不过,一个一摔就碎的东西能全须全尾地存放个三百年,就跟一个人长命百岁似的,寿数长了,总归是稀罕的吧。
还好一路上抱得紧,没磕碰了这老祖宗。
千钟心有余悸地往一旁挪了挪,坐得离这金贵的老祖宗远了些,“我原本还觉得,裕王府瞧着,也没有街上人说的那份儿金砖铺地、银水刷墙的富贵,敢情这富贵都藏在不起眼的地处了。”
敢向裕王狮子大开口的人,却被到手的富贵吓着了。
庄和初看着好笑,也不忍再逗她,“一个盘子罢了。你若看着它不踏实,改日我替你卖了去,可好?”
盘子和金子比,自然是金子看着更踏实。
千钟连连点头,又好生喝了口热甜汤,心里终于安定下来,才想起今夜去裕王府的正经事还没顾上说,忙将那一番交锋一一学给这托付她前去的人。
去之前,庄和初只嘱咐她,让她一切以自个儿安危为要,别怕言语犯忌,只管向对裕王有利处说,但也不要一上来就太服软,无论裕王问什么,都要半真半假掺兑着答。
说得花里胡哨里还透着真挚,就是最好的。
千钟就是照这般嘱咐去做的,可直到这会儿办成了回来,也没大明白,“这样说,裕王能信吗?”
庄和初笑,“他不会信的。”
“啊?”不待庄和初把话说完,千钟心头一紧,刚松下几分的腰背一下子又绷直起来,如坐针毡,“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特意请你去和裕王这样说,就是要他一时辨不清哪些可信。”温声解释着,还怕这些不足宽心,庄和初边说着,边从那由她自裕王府抱回的大盘中挑出个光润饱满的橘子。
橘皮撕裂迸发出的清香让人心头一舒。
“你今夜说的每一句,他都难辨虚实,却又与他利益相关,必会调动人手核查清楚。而那份喜帖让他知道,婚期已近在眼前,要想不失先机,唯有把这份差事派给现下他手中离你我最近的人。”
“姜管家?”千钟霍然明白,“您想让姜管家钓大鱼?”
庄和初欣然点头。
有件事,那两日守在庄府时,千钟就已在些细枝末节处有觉察了,可这里头的意思由庄和初亲口透出来,千钟还是不由得诧异。
“姜管家已经跟您是一伙儿的了?”
“所求不同,但仍在一路上,可以同行一段。”虽轻描淡写,但也足够她明白了。庄和初说着,将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
橘皮破开五片,一朵花似的托着当中的明珠。
“今日多劳你辛苦这一趟。”
编谎话不是难事,可纵然是一样的谎,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成效也有天渊之别。何况,这样天花乱坠又浑然天成的谎,也唯有她能在裕王的威压面前依旧信手拈来。
虽是在临行前就同她说过,谢宗云会先一步将他们要成亲之事透给裕王,裕王为着弄清此事,也不会轻易伤她,但真正孤身一人踏入虎穴,岂能不怕?
可这就如初学泅泳,一旦撒开扶持成功过,就再不会惧水了。
那得胜归来的人捧过剥好的战果,全无乍入裕王府时的惴惴,当真满怀信心道:“还得多谢大人给我这机会,让我到裕王府里开了眼。”
千钟说着,满目敬畏地看看那不可貌相的大盘。
“我算是瞧出来了,这裕王府里到处是宝贝。往后再有这好差事,您只管差遣我,保不齐,我能顺来个更值钱的呢。”
庄和初莞尔笑笑,他也算瞧出来了,去裕王府这一趟,该是不会影响她今夜安睡的。
如此便好。
千钟吃着橘子,庄和初说了声有事要办,晚饭不与她和梅重九一起用了,正要起身走,忽见一瓣橘子朝他递过来。
“大人您尝尝!”千钟贴过来与他并肩而坐,欢喜道,“这橘子可甜了,跟咱们的不一样,比这甜汤都甜。”
橘子几乎已递到他唇边了,庄和初怔了怔,还是抬手接了下来。
皇城四时分明,冬日寒气深重,鲜果都是稀罕物,市上少有售卖,梅宅里这些都是庄府送过来的。而庄府里所用,除了宫里赐下的,就是大皇子孝敬的。
一应都是天家的路子,和裕王府里的该没什么两样。
是亲手赢来的战果更甜吧。
她愿与他分享,何乐不为,庄和初笑着将那瓣橘子送进口中,唇齿才轻轻一动,蓦地顿住了。
是很甜。
是单单用味觉便能真切感受到的甜。
方才剥皮时就觉得这橘子格外新鲜饱满,只当裕王府储存得仔细,又挑了最好的来摆清供,一时也没放在心上。
入口才一清二楚觉出,千钟所言没错。
这橘子,就是不一样的。
眼见着庄和初神情陡然一变,目光忽地转到她手上,全然不是吃到什么好东西的样子,千钟不由得一愣,也朝自己手中看去。
橘络薄而分明,橘瓣晶莹剔透,看不出有什么蹊跷。
想要细品一品,可唇齿间除了橘子的甘甜,还有龙眼红枣甜汤那温厚浓郁的味道,许多滋味纠缠不清,也咂摸不出什么不妥来。
千钟怔愣的功夫,庄和初已转手捡出盘中余下的几只橘子,挨个送到灯烛下仔细看了一遍。
宽大的衣袖微微颤着,晃得满室灯影幢幢。
“大人,这橘子,不好吗?”千钟一头雾水,心也随着灯影不安起来。
“很好。”半晌,庄和初才搁下那些橘子,再转头朝她看过来时,面色不知怎的淡白了许多,唇边牵起一道有些勉强的笑,轻叹,“千钟,皇城探事司又欠你一笔。”
这话没头没尾,千钟更糊涂了,“因为这橘子?”
庄和初点头,“你说得对,裕王与咱们吃的,不是一路来的橘子。”
“这有什么古怪吗?”千钟还是不明白。
“这个时节,皇室宗亲府中吃的橘子,都是南边州府通过官驿进贡来京,再由宫里分赏下去的。照理,裕王同咱们吃的橘子,应该是一样的。”
千钟看着手里的橘子,隐约摸到了点门路,“您是说,有人专程给裕王孝敬了这更甜的橘子?”
庄和初微微苦笑,笑意苍白,“此事上,皇城探事司全无醒觉。”
岁朝清供,王府里自然是将最好的果子摆上,但这等毫末之事,萧明宣不会亲自操心,便也不知用了什么。
千钟开口要这“百事吉”,他最多看出是在吉祥意头上拿他开涮,亦或是为这金贵难得的大盘肉疼,怕是到这会儿也意识不到,自己一并赏出去的,还有如此之大的一个秘密。
单看庄和初的神情,千钟也依稀觉出了这橘子的分量,可也越发糊涂了。
一个橘子而已,能有什么要紧?
“裕王整日在皇城里作恶,皇帝老爷都不管,他偷偷吃点更好的橘子,皇帝老爷就会生气吗?”
莫说是千钟,就算现下报至御前,那久历风浪的天子都未必能即刻醒过神来。
这也便是皇城探事司存在的意义。
可偏偏皇城探事司也被人蒙了眼。
“南橘北枳,最好的橘子,都是从南边来的。有这来路不明的好橘子在裕王府,便意味着……”
庄和初徐缓的话音里泛着一重霜雪,好像在这暖如春昼的屋子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已将他冻透了。
“裕王极有可能一直同南疆军中秘密联络,走的便是这贡果的路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皇子:我觉得这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