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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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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过午,落脚在怀远驿的南绥与西凉使团便被安排了入宫觐见,一样样礼数过罢,就是接风的宫宴,一众亲贵重臣在宫中支着架子陪了足足半日,直到天黑透才奉旨散去。fangzexs

    裕王又在宫中多留了一阵,待他出宫时,寒夜已被浓云罩满,无月无星,守在宫门外的谢宗云一眼便瞧见了那璀璨的一团。

    “王爷!下官谢宗云有要事禀奏——”

    萧明宣被一盏盏宫灯簇拥着,周遭亮极,更难看清暗处,微微眯眼,才能依稀看出那道箭步奔来的轮廓。

    自为着广泰楼的事对谢宗云用了刑后,他就没再见着这人,但满打满算也不过就是两三日光景,可听这动静,瞧这身形,处处都透着一股子陌生。

    无论如何,谢宗云这三个字一出,就不是王府里寻常侍卫敢拦的。

    谢宗云直奔上前,扑通一跪,“下官有要事禀奏!”

    人跪进亮处,萧明宣才看清,许是因为要来宫门口等他,怕失了礼数,谢宗云难得一本正经地换上了那身七品官衣。

    可就是拘在这张皮里,让这人瞧着愈发的不自在,不像常日里那条仗着他的势横行皇城的恶狗,更像个狼狈地挣扎在鬼门关前的丧家犬了。

    萧明宣轻捻着手上的墨玉扳指,瞥了眼随在身旁的金百成。

    今日随他入宫,金百成穿上了王府侍卫长的公服,缁衣跳着金线,在灯火映照下灿灿生辉,便是如此,还能仅凭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平平无奇的氛围,让人难以关注到他的存在。

    萧明宣不发令,金百成就以最不惹人注意的姿态随在他身旁,不做一点多余的举动,甚至不做一点多余的表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萧明宣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顺势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落回跪在面前的人身上,“挨一顿打,还把你一身的懒骨头打勤快了。什么要事,这么着急?”

    寒冬半夜,萧明宣哈欠一出,就凝成了一团白雾,晃在脸前,更让人看不清那本就莫测的人了。

    “王爷,下官……下官找到了您一定感兴趣的人!您再赏下官个机会,移步去看看,要是下官白耽误了您的功夫,您把下官一刀刀片了下官也绝没二话!”

    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谢宗云开口前已咽了咽唾沫,还是没能润开发紧的喉咙,话音干涩粗粝得好像冬日里被寒风刮透的树皮。

    此情此景听着,倒是别有几分莽撞的真挚。

    “也罢,”萧明宣倦声道,“本王就当散散步,醒醒酒了。”

    “谢王爷!”

    萧明宣没打发任何一人先走,谢宗云也没说有什么不便,就打马引路,带着这一队极惹眼的排场浩浩荡荡地行去了城西。

    城西多住的是些平头百姓、小商小贩,临近年关,又有外使入城的热闹,生意正好做,这个时辰,许多才刚刚还家,户户闪着灯火,人影攒动。

    人密处,街巷就窄,裕王府的车马排场只能停在尚算开阔的主街上,谢宗云请了萧明宣下来,又一路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间扎去。

    在错综杂乱的小巷里拐了又拐,终于停到一户小宅院的门前。

    谢宗云二话不说就抬手叩门。

    叩得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好像个寻常踏夜归家之人。

    只三五下间,就听那门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门栓刚落,门扇还没打开,已从门里传来一声让人骨头发酥的娇嗔。

    “你还知道回来呀——”

    开门的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小姑娘,低眉顺眼的,那娇嗔的自不是她。

    是她后面的那个女子。

    门一敞开,那笑吟吟要往前扑来的女子脚步蓦地一顿。

    方才门里响动一起,谢宗云就侧身让到了一旁,门这么一开,里面的人一眼望出来,看见的便是被掌灯的侍卫们簇拥着的那个人。

    女子愕然一惊,人还没迈过门槛,就浑身一软跪下了。

    “王、王爷……”

    “王爷您还认得她吗?”谢宗云明知故问。

    萧明宣瞳仁一缩,冬夜寒意骤然深了一重,“苏绾绾?”

    谢宗云就知道,萧明宣对女人再怎么没兴致,也绝不会忘了这一个。

    这苏绾绾两年前还是在裕王府里近身伺候萧明宣的,仗着几分过人姿色,和萧明宣无意间给她的几分好脸,就生出了往上爬一爬的志向。

    可惜寻岔了路子,爬什么不好,爬了裕王的床。

    萧明宣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命金百成打发了她,金百成领命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人连夜揪出王府,一转脸,就寻了这宅子,悄悄把人藏下了。

    说是悄悄,但皇城里哪有不透风的墙?

    庄和初在那包子铺的地窖里让他去与金百成密切相关处搜一搜,谢宗云琢磨来琢磨去,就想到了这里。

    这宅子里的猫腻,两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向萧明宣透露过,但这种事说大不大,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说小却也不小,真要当回事来处置,一旦张扬开来,丢的还是裕王府的脸。

    所以萧明宣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

    可现下这样面对面遇上,那只眼就是想闭也闭不住了。

    从前在王府时,这人心里再怎么乌七八糟,装束上还是端庄的,出来后没了那些拘束,打扮浮艳得就像根五彩斑斓的鸡毛掸子,每缕头发丝都冒着浓厚的脂粉气,如此黯淡光线下看着都觉得眼疼。

    一看就是金百成最喜欢的那种。

    萧明宣忍不住往身边斜睨了一眼,“你倒是把她打发得很妥帖啊。”

    藏人至今已有两年,这些应对的话,金百成早准备好了,适才看着谢宗云往这方向来,又好好在心里过了一遍,是以开口不慌不忙。

    “苏娘子到底近身伺候过王爷,卑职不敢随意处置。”

    得这一声提醒,那软跪于地的人好似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那声暧昧的娇嗔,立时掩面抽噎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一直在此静心修德,反省己过,日日吃斋念佛为王爷祈福呀——”

    不知怎的,萧明宣一下子想起那小叫花子来。

    见识过了那小叫花子装可怜的本事,直觉得眼前这拙劣又敷衍的玩意儿,成倍的让人搓火。

    萧明宣压着心头拱动的火气,径自迈进门,边打量这布置还算讲究的二进小宅院,边问向那领路而来的人。

    “谢宗云,这就是你说的,本王一定感兴趣的人?”

    谢宗云忙往后院方向一伸手,“人在后面呢。”

    后面?金百成一怔。

    自他把人藏来这里,就半哄半吓唬地与她叮嘱过,她常日里只能待在这宅子里,不能随意出门,也不能随意让外人进来,除非是得了他的准许。

    苏绾绾到底在王府里伺候过,也是捡回来的一条命,这点儿轻重还是懂的。

    这么大半夜的,怎会有他不知道的人在这宅子里?

    还是在后院。

    金百成忍不住问向那仓皇起身,被丫鬟搀着跟上来的人,“苏娘子请了什么客人吗?”

    苏绾绾忙摇头,“奴婢在此闭门思过,怎敢宴客呀?这里除了奴婢,就只有这随身伺候的小丫头,还有两个婆子……”

    说着,苏绾绾瞄了眼在前伴着裕王的谢宗云。

    “也就是今天白日里,谢参军来过一趟,说是为着外使入京,京兆府要严查皇城各处,以保万全。京兆府的事就是王爷的事,奴婢自然是好好配合的。”

    金百成眉头紧了紧。

    谢宗云这个京兆府司法参军,担的就是街面上的这些差事,巡查到这儿来也是职责在身,不能说是故意找什么茬。

    可偏挑在他随裕王进宫的时候来,就摆明是故意的了。

    萧明宣一言不发,金百成提起十万分小心,也不再多话,就由着白日里已来过一趟的谢宗云熟门熟路地带着一众人往后绕去。

    一入后院,便是一片惹眼的荷池。

    说惹眼,倒不是这荷池有多大。

    而是池面上只有一小半覆着前些日子积下来的那层厚雪,雪上还有不少凌乱的脚印,另一大半没有覆雪的池面上只有一层薄冰。

    薄得便是在如此夜间,也能看到冰层下缓缓穿过的红鲤。

    “王爷您看,这池面上的冰被破开过。”谢宗云踏上太湖石砌的驳岸,转面看向小心翼翼随在最后头的苏绾绾,“苏娘子,白日里你说过,这些冰是采去存起来了,是吧?”

    苏绾绾忙上前来,小心地瞄着萧明宣,“是。这池子是从外引的活水,很干净,冬日里采些冰封到冷窖里,夏日就不必到外头去买了。”

    好似唯恐答不周详就要落罪,不等谢宗云再问,苏绾绾又忙道:“宅子里没有劳力,还是金侍卫雇请了人来采的,金侍卫能给奴婢作证。”

    金百成眉头又是一紧,“我雇了人来?”

    一听金百成不认,那娇滴滴的嗓音一下子尖了起来,“不是你还能有谁?他们是拿着你的字据我才给他们结工钱的,那字据我还存着呢!”

    说着,不待金百成再追问一句,苏绾绾已唤了身旁的小丫鬟去取字据。

    “王爷明察,奴婢字字属实,绝不敢有隐瞒!”

    “苏娘子真是细致,不愧是伺候过王爷的人呀。”谢宗云又哄着问,“那苏娘子肯定还记得,这冰是哪天采的?”

    “是……三四天前吧。”

    谢宗云朝裕王一转,提醒道:“王爷,就是广泰楼起火的第二天。”

    弦外有音,听得金百成心头一震,“谢参军这话什么意思?”

    谢宗云不理会他,又问向已然一头雾水的苏绾绾,“那些人采冰时,苏娘子可有一直在这儿看着吗?”

    “自然没有!”苏绾绾有些羞恼道,“外男干这些力气活,怎能不避嫌呢?奴婢怎么说都是裕王府出来的人,岂能给王府丢脸。”

    “也没有旁人监工?”谢宗云追问。

    “宅子里都是女眷,就只差了个婆子在冰窖进口接应。”苏绾绾说着,瞧着萧明宣深沉如夜的一张脸,心头转了转,掂量了些什么,又道,“再说,是金侍卫请来的人,奴婢想着,也不会有什么差错。”

    谢宗云一笑,“那这里头的事儿,摆明是跟苏娘子没关系的了。”

    话听到这会儿,苏绾绾已然听得明白,今夜必定有个人要倒霉了,可她还是没瞧明白,这让人倒霉的事儿究竟是什么。

    苏绾绾纳闷地望着那日日就在眼前的池面,“这里头,有什么事?”

    “王爷,”谢宗云也朝那池面望去,“广泰楼那些人,应该就在冰面下。”

    广泰楼的人?

    在冰下,那就是说……

    金百成愕然一惊,“王爷——”

    一直一言未发的萧明宣好似早已在方才的问答间会意了什么,这会儿不见半点儿惊色,面上比池面还静,扬了扬手。

    “来都来了,捞捞看吧。”

    隆冬寒天里,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之前破开的冰面也重新冻严实了,虽冻得没多厚,但再次破开也要费些力气。

    随行的侍卫们得令动手,一众人便移步进屋等着了。

    宅子到底是小,萧明宣才一坐定,那前去找字据的小丫鬟就折回来了。

    广泰楼是怎么回事,苏绾绾不清楚,可那池里究竟有什么蹊跷,她已咂摸出味儿来了,字据一接到手里,就忙不迭向裕王呈上去。

    “王爷您看,这可不就是金侍卫的笔迹吗?奴婢当真是看了这字据才准他们来干活的呀!”

    萧明宣没动手接,只搭了一眼,便示意谢宗云看。

    谢宗云把那轻飘飘一张字条捏在手上,十分好心地凑到金百成旁边,展给他一起端详。

    “不是谢某说话不中听啊,金侍卫没读过什么书,这个字,写得真是……自成一体,离经叛道的,平时写字的时候也少,就是有人存心想仿,连摹本都很难找,怎么可能仿得这么一模一样的,是吧?”

    烛火下,金百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煞是引人注目。

    这字据确实不是出自他手,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狗爬一样的字迹实在是与他亲笔写的一模一样。

    要是冷不丁出现在眼前,他或许真会以为是自己何时写了忘记了。

    可眼前分明是被人下套了。

    如何下的,从何处下的,他竟一时摸不出个头绪来。

    荷池不大,也不太深,可传来结果的速度还是比预料的快了太多。

    “禀王爷,池中捞出一串尸体……是绑了石块,卷了席子,系在一起沉下去的,卑职等点查出来,一共是十一具。”

    “广泰楼失踪的就是十一个人。”谢宗云提醒,“王爷,广泰楼这些人入狱受刑都留过体貌特征,他们身上用过什么刑,离开京兆府转交给大理寺时,身体什么情况,全都有记录,只要拿底子一对就行。”

    “王爷明察!”苏绾绾慌忙一跪,“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采冰的人真的都是金百成雇来的——”

    金百成一震声,“谢宗云你胆敢栽赃诬陷,欺瞒王爷!”

    “我栽赃?”谢宗云“呵”地一声干笑,“你怕不是忘了,要不是王爷慈悲为怀,我可早在刑房里就被你送上黄泉路了!我要是存心想栽赃你,还用等到这会儿?我就是越琢磨越不对劲,金百成,明明是你想害我!你看王爷让我去当大理寺少卿,嫉妒我升迁,就故意把这些人藏起来,想借王爷的刀杀了我吧!”

    “我跟你无冤无仇——”

    “你就是心眼儿小,见不得人好!”

    “行了。”萧明宣一沉声,扬手挥退一众人,待眼前只剩这两只相互撕咬的狗了,才冷然扫了他们一眼。

    那阴鸷的目光从谢宗云身上掠过,到底定在了金百成身上。

    “既然话说到这儿……晌午时候,庄府管家姜浓到京兆府来办事,给我留了话,进宫前我就匀出个小空,与她见了一面。金百成,姜浓跟我说,你让她跟你配合,杀了谢宗云。她觉得这件事太大了,又怕你对她追究,所以佯装失手,然后来向我问问,是否是我的意思。”

    金百成心头一沉,“王爷明察,姜浓定是与谢宗云勾结——”

    “确实有这种可能。”不待听完,萧明宣已点头,“不过,恰好这些日子我还有个尚算信得过的人在姜浓近前,我也向这人细细问过了,以他的观察,姜浓和谢宗云,没有勾结的迹象。”

    冷然说着,萧明宣目光朝谢宗云一挪。

    “总不能,本王这两双眼睛,全都叫谢参军勾结了去吧?”

    姜浓近前的那一个人是谁,谢宗云一时想不出,但照眼前看着,必定也是庄和初的安排了。

    谢宗云暗自感叹了一声那看似弱不禁风的人深得可怕的心计,面上摆出一片忠诚的委屈,“王爷您清楚,下官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啊!得亏了姜管家留个心眼儿,您不知道啊,我爹让人把我找到的时候我都被糟践成什么样了——”

    “王爷!”金百成急道,“此事如此证据确凿,处处周详,其中一定有诈。”

    萧明宣微一眯眼,抬眸朝这连厅堂都布置得处处透着暧昧的宅子,“你说的周详,也有你把本王让你打发的人如此妥帖安置的一环,是吧?”

    “王爷——”金百成脸色一白。

    这样的事,平时里算不得什么,可一旦与别的差错撞到一处上,就成了心存背叛的佐证。

    金百成武功高绝,杀人如麻,可无论查案还是辩白,都不是他的强项,眼前也唯有一条路可走。

    金百成紧了紧牙根,“卑职无话可说,愿受一切极刑,以鉴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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