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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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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静夜沉沉,万籁俱寂。fanghuaxs

    姜浓一进十七楼,就听见楼上一下一下砸落的“啪嗒”声。

    声量不大,但在这静夜里听着,还有些细微的笼响清晰可闻,不急不躁,无悲无喜,仿佛是从空门之中超度亡魂的法事上传来的。

    分明是在通明的灯火间拾级而上,却让人有种步步踏下黄泉的寒意。

    拾级上到二楼,一抬头,姜浓就不由得一怔。

    这一层里四壁原都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子,直通屋顶,可眼前,书架子上叫人抽得空一块满一块,好像狗啃了似的,那些原本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收在架子上的书册已乱七八糟地扔了满地。

    一地狼藉中间,支着一架高高的梯子。

    姜浓走近时,那踏在梯子上的人正伸长了手,从稍远处一片尚未惨遭荼毒的架格上够过一册倒霉的书,随意看了一眼,而后更为随意地扬手往身后一抛。

    书册在寂静中划过一道认命的弧线,“啪嗒”一声正落到姜浓脚下。

    姜浓就在这狼藉的边沿处顿住了脚,仰头望向那梯子上的人。

    “大人在找什么?您吩咐一声就是。”

    “不找什么。”梯子上的人想是早已觉察了她上楼来,乍听她开口,只头也不回地传下一句浅浅含笑的话,“就是随便找找。”

    姜浓微一怔,旋即苦笑。

    也是,早在那包子铺的地洞里被堵个正着的时候,她的名字就已算是在阎王殿的生死簿上勾去了。

    一个已然一脚踏上黄泉路的人,还操心这些阳间的琐事干什么?

    庄和初唤她这会儿过来,为的定然不是让她帮忙找什么书。

    姜浓垂目颔首,不待庄和初开口问,自觉便道:“大人,我身上一应司中相关事务,已尽数整理好,随时可向您交接。府里的事务虽繁琐,但各处人手安排都算合宜,只要他们各司其职,便可日常运转。只不过,后日二十八,大人迎娶县主,许是会忙乱些。还有过后的除夕、新岁、上元,除了府中各处的安排,还有外面的人情往来,大人需得亲自分些心神来应对了。”

    姜浓说话间,梯子上的人又“啪嗒”丢下一册书,一边继续寻觅着,一边徐声道:“这些容后再说。且先说说,你如今是什么处境吧。”

    庄和初问的处境,自然不是她在这里的处境。

    皇城探事司成立至今,也不是头一回出这样的纰漏了,与寻常衙门处置犯错的差人一样,这里处置内贼也需得上官写出一份详尽的陈情文书来,连同那些请罪的话,一并一级一级报上去。

    事后,还要在实情的基础上研究编撰出一个适宜下达的说辞,再一级一级传下去,既要起到杀鸡儆猴之效,也不能伤及司中体面。

    若她今日在外一死了之,最能让庄和初头疼的,就是这个了。

    是以姜浓早已将那些深埋在过往岁月里最见不得人的污糟一一掘出,串连编缀好,从头开始,呈于这通明灯火之下。

    “先帝朝,我被家人卖进宫时,不足十岁,年纪小又不懂什么人情世故,积年下来被磋磨得生不如死,裕王找上我时,我就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只这一开始,就让梯子上的人讶然停了手,转头望下了来。

    “你是在被探事司选中之前就跟了裕王?”

    “是,也不完全算是。”突然被打断,姜浓依旧有条不紊道,“我也是多年后才明白,裕王那时已摸出先帝朝探事司择选人员的一些规律,所以在有望入选的人中撒网,我只是刚好入了他的网。”

    从现成的成员之中策反,终究有风险,这条路确实更稳妥。

    庄和初一时无话,姜浓又接着说:“我当时也未作他想,一心只想报恩,真入了探事司,才明白那是如何两难的境地。大人虽是今上一朝入司的,该也有所耳闻,先帝朝时司中为防人员反叛泄密,手段多么严苛。”

    皇城探事司这样隐秘行事的衙门,在任何一朝都一定会有严苛的手段预防与惩治内贼,如今一朝当然也有,可与先帝朝相比,远远不及。

    先帝朝被选入司的那日,是要服毒的。

    那毒一旦服下,往后余生,每十日就要服一次压制药性发作的药,这药掌握在当时司中专门负责监察的一股人手中,入司之后一旦被发现有不轨之举,哪怕只是个苗头,都有可能被立即断药。

    断药之后,毒性迅速蔓延,不出三日,便会在惨绝的痛苦中气绝身亡。

    便是说,在先帝朝,一入皇城探事司,就是将自己的余生填了进来,要么竭忠尽命死在差事上,要么,就是死在这毒上。

    总之无论如何,必定是不得善终。

    可不管怎么说,当年进这衙门,也是她自己点了头的,没什么可埋怨。

    姜浓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便又道:“那时我虽顺利入司,可是一来年资尚浅,接触不到机要,二来,也畏惧身上的毒,所以一直也没能为裕王的大业出上什么力。”

    这些先帝朝的前尘往事,有她这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写进文书里,就足够了。

    她不赘述,庄和初也不追问。

    “这些这都是先帝一朝的事了,如今呢?”

    如今的皇城探事司已和先帝朝不同了。

    萧承泽常年带兵,深谙用间之道,明白先帝这一招看起来虽省事,但绝非长久之计,于是在御极之后,立即斥重金命人研制出了解毒之法。

    之后,又以他多年带兵的经验亲自主持建立了一套防泄密、叛逃的制度,取代了先帝朝简单粗暴的方式,以种种精细巧妙的保密管理,来将此类事件发生的可能自根源处降到最低。

    是以姜浓这些原本在先帝去后也会如枯叶一般随先帝凋零的人,全都保下了性命,也有了如别的衙门差人一般请辞、致仕的可能。

    如今在皇城探事司中,没有随时毒发的恐惧,只有为国效命的忠心,和很难钻得进空子的制度。

    “如今,”姜浓眉目微垂,有些自嘲地笑笑,“我虽已深入九监核心,但司中在保密一事上做得花样百出,很难知道摊派在自己身上的任务究竟是真的,还是一道烟雾而已,擅自报给裕王,以他的疑心,那就等同自寻死路。”

    姜浓自从入庄府,到庄和初麾下,所经手的大大小小的任务,说白了,都是同一件事。

    说谎。

    这些年来,庄和初何时要在家生病,何时要脱身出门,何时不在府中却要装作在府中的样子,何时人在府中却要不着痕迹、不伤和气地将来客拒于门外,都是要有高明的谎话来帮衬的。

    姜浓的任务,便是在这种时候根据她对这座皇城细致入微的了解,和昔年在深宫之中磨砺出的圆滑周到,为他编上一套进可攻退可守的说辞。

    所以,姜浓或许并不知庄和初每次都是去了哪,去做些什么,但有件事,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以庄和初这些日子的估量,这件事,她也并没有告诉裕王。

    “我在司中的身份不会有假,你为何也没告诉裕王?”

    倘使裕王早知此事,单是玉轻容那一事上的排布,就足够让他,甚至让整个第九监栽上一个万劫不复的大跟头。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未能想通,究竟是在哪个位置上的人,才会既对第九监行事的路数了如指掌,却又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

    如今知道这人就是姜浓,此事就更难想通了。

    以姜浓所担的差事,她该是只知后者而并不熟悉前者才对。

    “裕王确曾向我问过各监指挥使和总指挥使都是什么人,我只对他报称,以本朝对司中的管理,我的位置尚不足获悉这些。”

    “他相信?”

    “也许吧。只问过那一次,再未曾追问。”姜浓轻一叹,苦笑,“也或许,以他如今这般权势,早已不必把皇城探事司放在眼里了。”

    庄和初未置可否,“那本朝以来,你曾对裕王报过些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每十日通过金百成向裕王递一条司中的消息,如有急情也可以请求直面裕王。我一向是给些真假掺半的边角料,譬如采买一类的杂事,未必是为司中差事而做的,但都是真的做过的就是了。”

    姜浓略顿了顿,和婉的话音微微一紧,又道,“再就是,每次您试图往裕王身边放人,只要我知道,我都会及时报予裕王。”

    若是有第九监的人成功扎到裕王身边去,她的事也就很难不暴露了,这是为的自保。

    但也就是拔除这些眼线的过程,足以让裕王摸透第九监行事的路数了。

    庄和初无声地轻一叹,还是未予置评,只接着问。

    “这一回呢?”

    “这一回,是金百成传话要我去找广泰楼那些人的下落,原因是,您与梅重九有些瓜葛,又将他接入府中住着,他们猜测,您也许与此事有关。”

    这只是用她人在庄府近水楼台之便,倒是与皇城探事司无关。

    庄和初又问:“若我没有觉察,你有何打算?”

    “您必定会觉察的。您觉察了,我便解脱了。”姜浓淡淡苦笑,“裕王曾救我于水火,主动背叛他,我心里过不去,可他与我之间,也有一笔血仇。”

    姜浓身上的血仇,只有一笔,在司中卷档里记得清楚,庄和初自然记得,可他也清楚记得,这件事在卷档之中并没有一个字牵扯到裕王身上。

    “你是说,当年你全家被盗匪杀害,是裕王做的?”

    时过境迁,说起这些,姜浓平静得宛如冬日里冰封的水面,“当年裕王与我说,是先帝朝探事司为了让我尽忠,不留亲属给敌方做把柄,在我入选之后派人去将他们杀了的。可后来我才从许多蛛丝马迹间推知,那是裕王做的。”

    “这些年,你也未曾想过向裕王寻仇?”

    “被他杀了的那些人,也是把我卖进宫里,又一次次盘剥我,将我逼入绝境的人。”

    姜浓说着,凄然笑笑。

    “有仇,但没什么恨,也就没有那豁出命去为他们一搏的劲头。可有这道仇在,我也无法再真正忠心裕王了。所以,何处都不是我的归属。我也没有勇气自己捅破这一切,在为裕王办事的过程里被您觉察,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那还在梯子上的人悯然一叹,“但这世间还有你留恋的所在。”

    “是。”姜浓垂目看看满地狼藉,要是寻常时候,她已经在估算至少用多少人手来收拾才最为合理了,“若真要说,也只有为您打理庄府这件事,我做得问心无愧,舍不得。”

    “我说的不是这些,是梅重九。”

    姜浓愕然抬眸。

    那梯子上的人站得很高,高得几乎看不清面貌,但以她对这人的了解,只听这话音,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副平和而不容置疑的神情。

    “大人——”

    “不必辩驳,这是早些时候在停云馆,你自己说漏的。”梯子上的人又转面朝向书架,信手摸过一册书,边扔边说。

    “梅重九是个说书先生,且双目已眇,又比银柳年长不少,三青对你说,银柳对梅先生好奇,照理,你首先想到的该是银柳对他说书之事有兴趣才是。你既未试探过银柳,就径自将此解读成了女儿家的心思,是以己度人了吧?”

    这几句话间,庄和初已接连扔下了三册书,又朝一册伸过手去。

    “再就是,于目盲之人,探路的手杖就如贴身的里衣一样,合用为上,美观并不要紧,尤其是在他正等着用的时候,原本在府中挑根竹子削一削就可以,你还是亲自到外面找人费心在那竹杖上雕了一支梅花。你是觉得,这是此生唯一一个能送他这样东西的机会了,才想尽心做到最好,是吗?”

    姜浓一直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的两手不由自主地紧攥起来,那方才还有如冰封水面一般平静的话音,也抑制不住地迸起了波澜。

    “我……我只是与他有旧。是他入广泰楼之前的事,他并不认得我,是我曾对他有些亏欠,想在力所能及处弥补一二,只为安自己的心,与他无关。”

    方才事事都是姜浓不欲多言,他就不多追问,这一回,姜浓已快把不想说这三个字写到脑门儿上,庄和初还是不依不饶问。

    “你说的这亏欠,是他从前在宁州的事?还是他来了皇城之后,流落街头那段时日的事?”

    “我的事,与他不相干。”

    庄和初摇头笑笑,“你能为他而贪生,你的事又怎能与他不相干?”

    姜浓眉目仍恭顺地垂着,和婉的话音却强硬了几分,“我为他贪生,是我自己的选择,他全不知情,自然与他不相干。”

    “可他也与我相干。”庄和初一叹,也敛起了话里的笑意,“你在我手下这么多年,又是我府中的管家,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司中追究起来,我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我若落罪,凭他与我如今的瓜葛,他很难不受牵连。”

    本朝司中的审问她虽未亲身经历过,但九监密牢是何等情形,她是见识过许多次的,只要一想到那人会被锁进那样的地方,姜浓心头就不由得紧揪成一团。

    “大人不会不救他。”笃定是真,余音里的微颤也是真。

    “我想不想救,与能不能救,是两回事。”梯子上的人四平八稳道,“你若能救我,我便能救他。”

    这便是已经有了策略,只是要她点头的意思了。

    姜浓一怔,这才明白,这人唤她到这儿来究竟是为的什么,死且不惧,还有什么不能去做的?

    “大人但有吩咐,姜浓万死不辞。”

    庄和初也不拐弯抹角,“眼下有件事,你若是能以功抵罪,我也算对司中有个交代,我若能安然度过此关,梅重九也定然无恙,我也方便为你安排个干干净净的了结了。”

    眼下能以功抵罪的事?

    姜浓连着今日外面的事略略一想,便讶然道:“大人是想用我在裕王那里的身份,离间裕王和金百成?”

    梯子上的人一时没说话,敛了衣摆慢悠悠下到地上,一蹦一跳地迈过被他自己扔出来的一地狼藉,又掸掸衣上的薄尘,转目朝地上满意地一扫。

    “不急。我去楼上写点东西,你且把这些一一归位,再上来寻我。”

    姜浓对着这一地狼藉怔然一愣,才霍然明白庄和初这是在找什么。

    是一寸余地。

    是在绝地里让她静下心来再好好想一想的余地。

    要把这些书尽数归位,哪怕她记性再好,上上下下忙活下来,也需得个把时辰才行,而这些时间,已足够她想清楚几辈子的事了。

    从前的每一步路,无论是家人、裕王还是先帝朝的皇城探事司,都未曾给她任何思量的余地,她是在一个接一个别无选择的境地里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可就是在这最是别无选择的绝境里,她竟有了这样一寸思量的余地。

    姜浓心头一酸,“多谢大人。”

    千钟一觉醒来,倒也没觉得庄府和前夜有什么不同。

    银柳为她梳妆时提起姜浓,也与往常并无二致,“姜管家一早来说,大人吩咐下,今日府里的马车留给您和梅先生用,您想何时动身,吩咐一声就好。”

    这便是说,姜浓眼下还是管着庄府这一摊事的。

    横竖把人揪出来这事儿已经办妥了,不管怎么说,家门里出了个内鬼,也不是什么让人脸上有光的事,至于这后续处置,庄和初不来与她提,千钟就只当是没有过这事儿,一个字不多打听。

    何况,今日还有桩更要紧的事等着她操心。

    用过早饭,旁敲侧击地打听出庄和初已经带着云升和风临出门了,千钟才去请了梅重九,和她一道往那先帝赏给梅知雪的宅子去。

    今日两国外使入皇城,满城处处热闹,也处处戒备。

    外使入城后是安顿去怀远驿的,幸好梅知雪那处宅子与怀远驿离得远,通行无碍,在路上也没耗多少时候。

    上一回与庄和初一起来时,这宅子门口还没挂门匾,这回一下马车,就见一方写着“梅宅”字样的崭新匾额已经挂了上去。

    那字迹规整又温和,与她这几日拿来学识字的书稿上字迹是一样的。

    这是庄和初题写的?

    千钟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那由她引路的人不得不随着她驻足,却看不见这吸引了千钟目光的东西,只觉得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禁纳闷。

    “怎么了?”

    千钟忙说让他留神脚下门口,小心地搀了他,一路引着他走到上回来时与庄和初驻足谈话的那园子里。

    这宅子虽挂了匾,里面还是没安排仆婢,空荡荡不见人影。

    上回摇了满地的柿子也早就清理干净了。

    千钟扶他到一组点缀在园景之间的石桌凳前,“兄长,您在这儿坐。”

    看梅重九摸索着坐定下来,千钟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往后撤了一步,又撤了一步,直撤到个他就算气急了扬起竹杖也够不着她的地方,而后开门见山就道。

    “您先前跟我说的话,我都想明白了,您也不是为着我好,您就是想借我这事儿甩开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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